三年来,萧家不仅没有衰落下去,反而扩展了更多桑蚕养殖地,改进了织染技术,布匹的质量变得更好,名头更加响亮,更加兴旺了。只有慕容明燏清楚平日里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的萧朗昊心里实际上有多么辛苦。
原本只是想随便四处逛逛的,不知怎么,走着走着,他就再次进了谪仙阁的大门。
“请殿下恕罪,红蝶姑娘和红鸢公子今日不上台。”阁主向他鞠躬致歉道。
然而不知怎的,明明上午才见过面,他现在就是想见到他们。也许是因为当时并没有见到红鸢而有点遗憾吧。
出了谪仙阁的正门,天空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墨渊赶忙奔到伞摊买了一把伞,给他撑着,道:“下雨了,公子,我们回萧府吧。”
“不行,此行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一点小雨影响不了我的兴致。”他看了看身后的楼阁,“我记得他们的住所就在后面,走,去看看有没有后门。”说着,他便带着墨渊转到了谪仙阁的后面。
后门倒真的有,只是上了锁。
“可惜!”他失望道。“让奴才来。”墨渊说着将伞给他拿着,自己走上前去,拔出佩剑,一剑噼向锁头。
“等等!”他连忙阻止他。他的剑就在锁头上方两寸处停住了。“你把锁弄坏了,人家还以为遭贼了呢,那本太子成什么人了?”
墨渊将剑收回鞘中,拿回雨伞重新替他撑好,低头道:“是墨渊莽撞了。那么殿下若想进去,属下还有另一种方法。”“什么方法?快快使来!”
“那墨渊冒犯了。”话音未落,只见他一手揽住慕容明燏的腰,一跃而起,便从高墙上方翻了过去。
两人轻盈落地,墨渊手里的伞依然不偏不倚地撑在慕容明燏的头顶,连一滴雨水都没有落到他身上。
慕容明燏故作镇定地整理了一下衣裳,道:“下次你要做这种事之前先问问本宫的意见好不好?现在本宫彻底成了撬门翻墙的宵小之辈了。”墨渊垂首道:“是殿下要墨渊将方法快快使来的。”
“咳、咳!”他轻轻咳嗽了两声,不再与他争辩。抬起头,一座精致小巧的园子闯进眼中,处处桃红柳绿、春意盎然。
两人沿着石子小径在园中穿行,雨下得更大了些,墨渊身上的黑衣已被浸湿贴在了后背上。
不知不觉来到了上午与红蝶见面的池塘边,雨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入池水中,池塘中植满了观赏水生植物,其中荷花占的数量最多。此时荷花尚未开放,碧绿的莲叶已满了水面。
他们在离池塘较远的地方,忽然隐隐约约地看见一片红色浮在水面上,在绿叶之中格外扎眼。慕容明燏指着那片红色,问墨渊:“那是什么花开了吗?”墨渊摇摇头。
慕容明燏走到近前,想一探究竟。突然,一个人从水里冒了出来,惊得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墨渊反应迅速地挡在了他身前。而那个还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的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他们。
短暂的惊吓过后,慕容明燏示意墨渊后退,才看清水里的并非什么河妖水怪,只是一名少年。而他看见的红色,正是少年身上的红色纱衣。
与昨晚不同,此时少年的长发经过仔细梳理,用一根红色丝带系着尽皆垂在脑后,几绺流海因为被水浸湿而随意地贴在额前和脸侧。这张面庞,此刻洗尽了脂粉,却更显清新脱俗之貌,一双如水明眸似闪着点点泪光,英挺而秀美的鼻子下两片淡粉色的薄唇微启,似要问他们的来历。
慕容明燏立刻认出,此少年就是昨晚跳舞的红鸢。自知私闯民宅,有些心虚的他想要赔礼,却顾忌太子的身份,向平民施礼不合礼仪。正为难之际,墨渊厉声开口了:“什么人?马上上来!见了当朝太子殿下,还不快快行礼!”
红鸢看了一眼墨渊,又看了一眼慕容明燏,然后重新钻回了水里。
慕容明燏气闷地对墨渊道:“真是块木头啊你,这样人家不就知道是太子私闯民宅了吗?”墨渊垂下头,不说话了。
慕容明燏走到池边,向水里大声道:“是红鸢公子吗?你在水里干什么呢?”水里没有回应。他便俯下身子朝池塘里望,可是由于被茂密的莲叶遮挡,他完全找不到红鸢的踪影。半柱香过去了,依旧没有动静。他不禁担忧地嘀咕:“不会淹死了吧?”
正当他打算叫墨渊下去看看的时候,水面上忽然冒出了一串气泡,紧接着,红鸢便从水里钻了出来,游到池边,径自上了岸。
拧了把头发上的水,红鸢忽然转身,向他行了个跪拜大礼。这样一个突如其来却合乎规矩的大礼,倒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了,忙道:“请起吧!”并伸出手去扶他。
这一扶不要紧,红鸢搭着他的手站起身,手上传来的冰凉触感使慕容明燏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双手。这是一双不像男人的手,皮肤雪白而光滑,十指修长纤细,柔若无骨,可以说这是一双毫无瑕疵的、完美的手。他忍不住抬头再次望向那张脸,想确认对方真的是红鸢而不是红蝶。他甚至痴呆似地问出了口:“你究竟是男是女?”
第六章
听到这句话,红鸢立刻恼羞成怒地抽回手,转过了身去。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慕容明燏很快想到了合适的话掩饰过去:“瞧我这张嘴,定是因为红鸢公子的绝世风姿让我误以为是仙人下凡,所以口不择言了,还请公子见谅。”
这话的确奏效了,红鸢转回了身,微低着头面对他。红鸢比慕容明燏矮了一个头,所以当他低头时,他不知道当慕容明燏打量他的全身时是怎样的表情。
今日红鸢穿了一身素白色长衫,腰系红丝绦,外罩红纱衣。为了下水,长衫下摆被撩起掖在了腰带里,内里穿的白色亵裤也被挽到了膝盖处,露出白皙纤细却很结实的小腿。然而他身上的衣物皆被水浸透了,加之他除了一件红纱衣外,穿的皆是白色,所以能透的不能透的,都透了出来。
除了慕容明燏,墨渊也看到了,脸色变得有些微微发红——这下确定了眼前这个人的确是男儿身了。
慕容明燏忽然动手脱下了自己的黄色织锦外袍,围在了红鸢的腰间,然后把伞撑在他的头顶,问道:“你到水里做什么?”
红鸢扬起脸看着他,伸手从腰后抽出了一管箫,一管朴实无华的竹箫,很普通。他诧异道:“你就是为了捞这管箫才下水的?”红鸢点点头,一丝孩子似的天真的微笑浮现在嘴角。
接着,他屈身向他行了个礼,便转身跑了。
墨渊在身后道:“殿下,雨大了,您脱了外袍,当心着凉,回去吧。”“好。”慕容明燏将手中的伞递给他,和他并肩而行,那一抹天真的微笑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以至于他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浮上了一抹微笑。
回到萧府,他当即提笔写下:
远看红藏碧叶间,
荷花早放四月天。
芙蓉出水疑为仙,
方知君乃梦里鸳。
绵绵的的细雨下了一整夜,雨后的清晨空气总是格外清新,让人神清气爽。
慕容明燏却念念不忘昨天雨中的意外邂逅,想红鸢在荷塘里泡了一阵,又淋了雨,担心他有可能会感染风寒。有意去看看他和红蝶姑娘,又担心一个人去好像有些突兀。思来想去,他决定叫上萧朗昊一起,反正萧朗昊和红蝶姑娘很熟,这样就顺理成章了。
带路的小厮领着他们来到一个种满桃树的院落。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伴着微风,几人穿过桃林,来到房屋前时,肩上头上已落满了桃花花瓣。
房前,红蝶坐在轮椅上,正在翻看搁在腿上的一本书。小厮走上前去,道:“红蝶姑娘,太子殿下和萧公子来看你了。”她抬头望向他们,嫣然一笑道:“红蝶见过殿下,见过萧公子。”
两人屏退了小厮,走到她面前。慕容明燏问道:“姑娘这是在读什么?”“哦,”她低头看了一眼,“《诗经》,做红蝶这行的,总要读些诗词。”萧朗昊立刻接道:“《诗经》之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姑娘真是与在下志趣相投啊。”她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慕容明燏四下扫视一周,状似无意地问起:“怎么又不见令弟?难道生病了吗?”
“多谢殿下挂怀,”红蝶回答道,“鸢儿只是贪睡,还未起床而已。殿下若想见他,我这就去叫醒他。”“哦,不用。”慕容明燏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姑娘一声,今晚我就要回宫了,姑娘和红鸢公子如果方便的话,我就命人来帮二位简单打点一下行囊,请二位随本宫回太子府暂住。”
她微笑道:“红蝶没有意见,随殿下的吩咐就好。”萧朗昊道:“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吧!在下好久没喝红蝶姑娘的茶了,在红蝶姑娘进宫之前,不知在下能否最后品尝一次姑娘亲手泡的茶呢?”
红蝶依然娴静而端庄地微笑着,道:“是红蝶失礼了,那么请殿下和萧公子快进屋吧。”萧朗昊想要推她进门,却被她谢绝了。
屋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切家具陈设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还摆放了不少鲜花植物,整个环境显得整洁而清幽。
二人在席榻上坐下,侍婢送上香茶。“是我清早刚刚沏好的。我这里没什么好茶,二位若是不嫌弃,就请将就着喝一口吧。”红蝶道。萧朗昊笑道:“姑娘哪里的话,这熇京城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要艳羡我们能有幸品尝红蝶姑娘亲手泡的茶呢!”
红蝶一面微笑着道:“我去叫鸢儿出来见客。”一面转动轮椅转身进了后面的厢房。
过了一会儿,红鸢推着红蝶走了出来。他身着一袭家常的素色广袖长袍,足蹬皂靴,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仅用一根银簪束住,瀑布般垂落在肩头。
虽说他的装束比昨天浑身湿透的样子光鲜楚洁多了,但是慕容明燏却看出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许是昨天真的着凉了。于是他连忙告诉欲施跪拜之礼的他快坐下,不必拘礼了。
可红鸢却望着姐姐,不肯落座。红蝶板起面孔道:“昨天像只落汤鸡似的回来,今天又要跑去哪里疯?老实坐下来招待客人!”他闷闷不乐地坐了下来,偷偷瞟了慕容明燏一眼,垂下头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衣带。
慕容明燏试探着问道:“可能有些冒昧,敢问姑娘和红鸢公子年方几何?”红鸢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红蝶回答道:“红蝶年方十九,鸢儿比我小三岁。”“哦,那就是比我小四岁,”他对红鸢笑着点了点头,“我该叫一声贤弟才对。”
红蝶微微低下头,道:“我们姊弟草芥之身,哪敢与殿下称兄道弟?”他微笑道:“我是真心欣赏二位,况且我交朋友从来也不拘于身份的高低贵贱,所以姑娘在我面前不必太过自轻。”红蝶颔首道:“多谢太子殿下抬爱。”
“不用。”他表面上和红蝶说着话,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偷偷瞟着红鸢。心中奇怪,他自始至终都未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他是害怕还是讨厌自己呢?
几人闲谈了一阵,萧朗昊提议道:“红蝶姑娘,燏,既然今天天气这么好,大家又难得有闲情雅兴,不如在桃园中摆上一桌桃花酒宴如何?权当是为红蝶姑娘饯行了。”慕容明燏笑笑道:“我自然觉得好,可这是红蝶姑娘的地方,还是要看姑娘的意思。”红蝶微微一笑,道:“贵客临门,红蝶岂有不允之理。小桔,快去准备!”“是在下的提议,岂有让姑娘一人准备的道理?”说着,萧朗昊便命候在门外的随身仆从随被唤作小桔的婢女一同去准备了。
不多时,满满一桌精美的酒菜便从谪仙阁的后厨飞到了桃园里的桌上。萧朗昊感叹道:“果然有太子殿下在,待遇立马就升级了。”
第七章
红蝶在一旁抚琴,唱起《诗经》里的名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两人立刻沉浸在了她清越婉转的歌声里,为她的多才多艺赞叹不已。
一曲罢,二人忙招唿她歇息一下,吃些酒菜。席间,三人无拘无束地畅聊,红蝶的话总是适宜得体,又有自己独特的见地。
无意间谈起工部尚书府上的失窃案,她只淡淡说了句:“像红蝶这样清贫寒微的人,就不会有这种烦恼,可见富贵之人也不一定总是比寻常百姓快乐。”
而红鸢一直坐在一旁,吃东西、饮酒,不发一言。
酒过三巡,慕容明燏和萧朗昊都有些微醺了。红蝶道:“请二位听一下红蝶新作的曲子。”“好啊!”萧朗昊立即兴致勃勃地回答道。
琴声起,饮了几杯桃花酒的红鸢忽然站起了身,抖抖衣裳下摆,在桃树下跳起了舞。
春风袭来,桃花纷纷飘落。
红鸢就在这漫天花雨里,蹁跹舞动。其舞姿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那双明眸里,充斥着对飞翔和自由的渴望。
慕容明燏注视着他的舞蹈,忽然有些害怕他真的会乘着这春风直上青天,摘星揽月。
他一身素衣,在桃林之中,娇艳的桃花的衬托下,非但没有黯然失色,反而更多了几分清新纯净的明媚。
红蝶的身材、样貌和歌喉样样都很美,且多才多艺,谈吐举止优雅大方,虽然身有残疾,但任何男人见到她都很难不会动心。自从见面以来,萧朗昊的目光几乎就没有从她的身上离开过。
可是此时此刻,燕国太子慕容明燏的眼里,只有那名十六岁的少年,红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