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道:“她饿了,在这里觅食。不要担心,我们保持速度,继续往前走,不要露出马脚。”
三个人僵着身子往前,略略加快了速度,迈着小碎步往前赶。鬼母在他们身后闪现,每闪现一次,就有一个鬼怪消失。她的身形忽明忽灭,那些鬼怪连嗬嗬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吞噬了。三个人都听见鬼母的咀嚼声,血肉撕裂的粘腻声音头皮发麻,他们下意识往鬼怪多的地方扎。
走了几丈远,咀嚼声听不见了。百里决明道:“二百五,你回头看看她在哪儿了。”
谢岑关慢吞吞回首,却见鬼母并不进食了,直挺挺站在远处。走了这么久,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远多少,似乎还是二十步。谢岑关忽然有点怀疑,鬼母是不是发现他们了?
谢岑关问裴真:“你确定鬼母不敢靠近百里前辈?我们怎么觉得她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下一刻,他的想法得到了印证。鬼母闪现,唰地靠近了一大截,谢岑关几乎能瞧见她密密匝匝的黑发底下苍白的脸盘子。
谢岑关迅速扭头,摁着裴真的肩膀碎步前行,“要死要死要死,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偏生旁边都是逡巡的鬼怪,他们没法子走快。
实在不行就拼了,百里决明正要拔刀,穆知深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耳边:“我们到白塔了,你看见我们了么?”
百里决明踮起脚尖张望,白塔大门开了一条缝,似乎有三个影子鬼鬼祟祟猫在那儿。
“你们在大门边上?”
“我看见你们了!”穆知深飞快道,“鬼母在靠近你们。一会儿我放出火箭吸引群鬼,你们趁机往白塔跑。”
“好。”百里决明道。
话音刚落,大门那儿燃起一簇火苗,流星似的曳尾朝西侧飞了出去。所有鬼怪登时仰起头,疯了似的向火箭追逐。
就是现在!百里决明拽住裴真的手臂,低低喊了声:“跑!”
谢岑关机灵得很,不必百里决明说,飞也似的跟着撒丫子跑起来。后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草叶被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三个人连头都不敢回,只恨腿不够长,不能一步迈十丈。前方大门洞开一条缝,恰恰容三人通过。穆知深在门后拉满弓,再次射出一支箭。鬼母闪现,一箭射空,她又接近了几分,枯槁的手爪几乎够到谢岑关的头发。
百里决明拔出九死厄,奋力一砍,汹涌的火焰呼啸而出,横插进鬼母手爪和谢岑关之间的缝隙。鬼母吃痛缩回手,谢岑关的头发也着起了火。裴真率先进入门洞,紧接着是捂着脑袋的谢岑关。百里决明再虚劈了一刀,鬼母被烈火逼退。趁这机会百里决明闪现,进入了大门。穆知深喻听秋和初一迅速关门,把金箭当门闩拴门。刚合拢大门,门就剧烈一震,鬼母炮弹似的撞门,铁门中央都凸了一块儿。
这铁门迟早得塌,必须尽快找到天音所在。塔内黑魆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初一点亮火把,黄油油的火光嗤地一跳,方圆一尺地亮堂起来,他们对上了无数张黝黑如炭的怪脸。
百里决明:“……”
白塔里面,数不清的邪怪层叠蹲作一团,直勾勾地望着他们。有些邪怪的脸漩涡似的卷起来,渐渐露出他们的形貌。若邪怪不龇开獠牙,简直同他们一模一样。
裴真“啧”了声,“当真是祸不单行。恐怕这些邪怪惧怕塔外鬼母,今夜没有出塔。”
“你们去找路,这些鬼东西交给我。”百里决明抬起眼,一双眼眸亮如炽热的炭火。
他在周身燃起灿烂的真火,整个人太阳似的燃烧起来。他太明亮,人眼都无法直视,所有邪怪被他吸引,嗬嗬喘着气,围着光圈边缘逡巡。百里决明闲庭信步似的踏进他们的包围,活动了下脖子,骨节咔咔作响。
“这座塔是石头建的吧。”百里决明最后确认了一下。外面树木茂密,随便放把火都会火烧连山,限制了他的拳脚。
裴真颔首,“不错。”
“那本大爷就大开杀戒了!”百里决明龇开獠牙,放肆大笑。
他收敛了真火,所有邪怪误以为抓到机会,蚂蚁似的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百里决明瞬间被黑潮吞噬。地煞火无声地开启,以百里决明为圆心,周围三尺的空气肉眼不可见地波动了一瞬。与此同时真火释放,百里决明再次变成一个火人。温度一瞬间飙到顶点,靠近的邪怪发出哀嚎,有的甚至来不及嚎叫,身躯已经被焚烧成了碎片。更多邪怪被火光照射,顷刻间化为黑水。可是这些邪怪不怕死,前赴后继飞蛾扑火一般压向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撕开已经被真火烧得破烂不堪的衣裳,兜住一只邪怪的脑袋将他踹入敌群。他赤裸的上身被火焰缠绕,胸口六瓣莲心滚烫发红,那一刻他看起来竟不似一只恶鬼,而如天神降临。热血在沸腾,杀性在他的骨骸里叫嚣。百里决明甚至没有拔刀,摁住邪怪扭曲的黑脸听他的皮肉被烧得滋呀作响。从裴真他们的角度看过去,百里决明就像个燃烧的火球左冲右突。
鬼母仍在撞击大门,金箭隐隐有断裂的迹象,穆知深又把了几支箭插进门闩。裴真就着火把,艰难地辨认塔中景象。这座塔和一般的塔不一样,从上到下都是空心的,没有层级。不时有少许邪怪注意到他们,朝他们扑过来。谢岑关立时起风,把他们吹回百里决明那儿去。四壁雕了许多神像,身子斜斜探出墙壁,底部同墙粘连在一起。所有神像探身的角度都出奇的一致,个个面无表情。举起火把仰头看,这些神像就像故意探身出墙,俯视他们似的。
谢岑关看得头皮发麻,道:“我怎么觉得它们全都在看我。”
裴真将火把靠近一座神像的眼珠,道:“错觉罢了。它们的眼珠没有雕刻眼瞳,无论你站在哪儿,都会觉得它在看你。”
铁门那儿砰地一声巨响,已是裂开一条细缝儿了。透过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鬼母正趴在门缝那儿,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那模样当真可怖至极,喻听秋流着冷汗道:“快找路!生前的百里决明来过,他会不会刻火符给我们引路?”
她说得有道理,大家伙忙四处找火符。然而几乎每块砖头都刻着繁复的花纹,谢岑关看得眼睛都花了,仍是没找到。裴真爬上墙壁,端详着那些神像沉思,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他跳下墙,拽过谢岑关,“你说它们都在在看你的时候,你站在哪儿?”
谢岑关指给他看,“这儿。”
谢岑关的感觉是对的,神像的的确确在看他的方向。它们的眼珠虽然没有瞳子,却由特殊材质制成,无论什么方向射过来的光映在眼珠上,眼珠都只会有一个亮点儿。但是它们看的不是谢岑关,而是谢岑关脚下的方砖。
裴真蹲下身观察方砖,边缘比其他方砖粗糙多了,显然是被开合过很多次留下的痕迹。
“找到了,”他道,“起开这块砖。”
铁门那儿又是砰地一声巨响,鬼母的脑袋探进来了。
大家加快速度,撬开方砖,火把探进地底,下面是一条黑魆魆的隧道。穆知深开道,然后是喻听秋。裴真最后一个进洞,高声喊:“前辈,别玩了!”
百里决明放了一圈火,直接闪现进洞,顺手将方砖阖上。邪怪慢了一步,不断滋拉拉地刮地砖。裴真往方砖边缘贴了一圈辟邪符,最后用朱砂在砖上画符,封住地砖。这样除非他们开启地砖,外头的东西是没法儿打开的。
外面挠地砖的声音停了,百里决明赞许裴真的辟邪符有用。
这时他们俩看见,丝丝缕缕的黑色发丝从地砖边缘钻进来,一条条一缕缕黑藻似的蜷曲盘动。所有辟邪符被这发丝扎破,符咒上的青光还来不仅闪烁,就黯淡了。
不是辟邪符让邪怪退避,而是鬼母!那阴魂不散的死女人又来了!
一想到他们和这女鬼只隔了一块薄薄的地砖,百里决明就心里头发毛,忙冲前头喊:“快走快走!鬼母又来了!”
前面的人迟迟不动,百里决明又喊了几嗓子。谢岑关给他让出条道儿,“别喊了。前面两条路,到底走哪条?”
百里决明抬头一看,也愣了。穆知深举着火把,神色凝重。他的前方有两条通路,一宽一窄。按照一般情况推测,必有一条路是死路,还极有可能危险重重,是用来迷惑擅闯者的假道。如果时间充裕,他们可以试错。现在鬼母撵在后头逼他们走,一旦回头就要和鬼母碰上。他们只有一次选择。
第120章 隧道(一)
“没有火符留下?”百里决明问。
“或许有,”喻听秋搓了搓墙壁,满手黑灰,“但是时间太久了,已经剥落了。”
渗进来的头发越来越多,有的还勾上了百里决明的手指头。百里决明抽出匕首割断头发,道:“不管了,随便选一个。”
“我知道了,走小洞。”谢岑关忽然道。
“为什么?”喻听秋问。
谢岑关刚说完,裴真就明白了内中道理,笑道:“因为那是抱尘山先辈打出来的洞。其一,宽的那条铺了砖,定是玛桑隧道。玛桑人觐见天音必定要带纯阴童子,走这条路,一定有哪个关节要用上纯阴血。加之路上机关不知有多少,前路难测,抱尘山没有纯阴童子,他们选择自己开辟一条安全的路。只要路的走向同旁边这条隧道一致,就不会出错。”
谢岑关接话:“其二,砖上刻符不易磨灭,宽洞地砖并无火符,因为二者的区分很明显,刻火符没有必要。所以快走吧你们,鬼母真的要进来了!”
大家回头看,百里决明后方攒了一团头发,会呼吸似的张张合合。百里决明把裴真护在身后,正举着匕首同那些头发对峙。穆知深熄灭火把,从怀里取出夜明珠,匍匐进洞。往前爬了一截子路,泥土越来越潮湿,手掌膝头粘的全是湿乎乎的泥巴。百里决明怕鬼母追上来,不住回望来路。隧道深处黑黝黝的,许久不见人影,料想鬼母是走了另外一条道儿,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隧道超乎想象的长,爬了半个时辰,仍是没有到达终点。膝行前进实在太耗费体力,他们休息了四次。裴真在泥壁上复盘他们的路线,按照他们行进路程和方向,现在应该到了山体内部极深的地方。地图上的记录到白塔戛然而止,并没说接下来要怎么走。一路上更没有发现生前百里决明和无渡留下来的火符,越往深处爬,越怀疑他们的路线是不是错误的。
队伍前面突然停了,谢岑关递来穆知深的话儿:“又出现了两条路,走哪条?”
穆知深前方多了一条分岔口,两边都通往深不见底的黑暗。百里决明觉得怪了,“这条道儿不是应该和玛桑那条道儿方向一致么?怎么会有分岔口?”
裴真面沉如水,“这说明我们的猜测是错误的。”
谢岑关和初一分别出去探路,过了半炷香回来,都摇头。初一说他那条路深不见底,不敢再往下走了。谢岑关说:“这条路的尽头还是一条分叉道。”
百里决明道:“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咱们走的这条道儿才是真正的玛桑隧道。如果是抱尘山的人打的洞,没有必要打分岔口。分岔口出现在玛桑隧道才合理,他们故布疑道,让擅闯者迷失在迷宫隧道里,只有玛桑聋者才知道真正的路怎么走。”
他的推测很有道理,根据般遮丽的记忆,玛桑人等级森严,职位世袭踵替。银匠的儿子当银匠,裁缝的女儿当裁缝。聋者因为家族疾病,他们的孩子每个都是聋子,自然而然被选作觐见天音的使者。那么西难陀的地图就会在他们家族内部传承,父传子,子传孙,只有他们才知道正确的路该怎么走。
“照你这样说,另一条路才是你生前开辟的路么?”喻听秋发问,“为何那条路比玛桑原本的隧道还宽敞,还铺了砖?如果你的目的是觐见天音,何必多费工夫修葺密道?”
的确,西难陀危险重重,自然是速战速决最好。挖一条密道而已,何必搞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裴真忽然问:“你们还记得那条路有多宽,多高?”
百里决明大略比了比。
“似乎刚好可以容纳一辆板车进入,”裴真沉声道,“那条路修来不仅是为了觐见天音,他还运了东西。铺砖,是为了行车。”
谢岑关吹了声口哨,揶揄道:“想不到啊,百里前辈,你们抱尘山盗人家的天女就算了,还盗人家圣地的宝藏。”
“闭上你的狗嘴。”百里决明踹了他一脚。
“不一定是运东西出去,”裴真摇摇头,“也有可能是送东西进来。”
送东西进来?更稀奇了,什么东西那么大件,还得用板车送进来。
百里决明打断裴真乱飞的思绪,“得了得了,送什么都好,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走哪条路?”
不管怎么样,走生前的百里决明开辟的道路一定是更安全的,多费点时间也无所谓。麻烦的是鬼母很可能走了那条路,他们如果回去,极可能和鬼母迎头碰见。思来想去,好像鬼母比迷宫更加可怕,大家扭过头,又看向了那条岔路。
“要尽快下决断,”穆知深低声提醒,“这里有迷宫,鬼母一旦张开鬼域,空间错乱,我们都走不了。”
他这么一说,气氛又沉重了些许。
两条道路几乎一模一样,连玛桑先人路过的痕迹都找不到。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逐条试验,看看哪条是正确的道路。每经过一个分岔口,就在泥壁里埋一样信物。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记录路线,另一方面是为了防止鬼母辨认出他们的方向,尾随他们前进。第一个分岔口埋金箭,第二个分岔口埋夜明珠,第三个分岔口埋喻听秋的发簪……连续经过四个分岔口,他们回到了第二个埋藏夜明珠的分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