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遮丽的身影越来越淡,那是超度的征兆。喻听秋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再次睁开眼,乍然看见粲然的亮光,颇有些不适应,用手挡了挡。四下一看,她正歪在穆知深怀里,百里决明他们都围着她,裴真正在号她的脉,连百里小叽都蹲在百里决明的脑袋瓜子上,睁着绿豆大的小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她有些发懵,“干嘛呢?”
“终于醒了,”百里决明长舒了一口气,“我解除术法,你这丫头却一直不醒,约莫是术法出了什么岔子,吓爷一大跳。”
“现下感觉如何?”穆知深神色关切。
喻听秋坐直腰板,“没出岔子。般遮丽的鬼魂将我拉入她的心域,唠了会儿嗑。她说我们对她的尸骨不敬,原本要找我们麻烦的,看在咱们领头人的份上,不和我们计较。”她左右看了一圈,“话说回来,咱们领头的人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裴真。百里决明讶异问:“不是爷么?你们看裴真干什么?”
裴真笑眯眯安抚他,“自然是前辈,我什么都听前辈的。”
“哼,”百里决明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她还说,她的族人会为我们指明天音的方向。”喻听秋道。
“族人?”百里决明拧眉。
大家伙望向窗外,明光已经出现了,他们在般遮丽和迦临的回忆里耗费了一个晚上,现下已是西难陀的白天了。百里决明推开木门,踏上粗壮的褐色藤蔓,外头的朦朦红光充盈视野,他霎时间睁大了眼睛。墨绿色的望天树间,层叠交错的宽大枝叶下,数不清的藤蔓上,立着许许多多面目各异的鬼魂。他们大多肤色黝黑,断发纹身,一看就是玛桑人。所有人都指着同一个方向,那是西难陀白塔的所在,也是天音的所在。
“你们……”百里决明喃喃。
几近透明的鬼魂收起手,抚胸长躬。这是玛桑人的礼节,意为欢迎尊贵的客人。做完这一切,他们的身影一个个接连蒸发,消失,化为点点星子一样的细小微光。丛林里飞满了这样的光,他们等待数百年,终于完成了心愿,得到了超度。
喻听秋环顾左右,道:“他们好像一直在等我们。”
谢岑关掩着嘴低声说:“百里前辈,幸好你换了副壳子,他们没把你认出来。”
不,恰恰相反。裴真伸出手指,一粒光栖落在他白皙的指尖。他们早已认出了师尊的身份。
第118章 白塔(二)
他们按照玛桑人的指引,来到丛林的尽头。出了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山脉在他们脚下降低,青翠的灌木向下延展,随风摇曳枝叶,深浅不一的绿色左右浮动。最凹处是广袤平缓的谷地,青白色的水流分支、集中、洇漫,描出一朵六瓣莲的形状。刺水芒草荡在白波之上,翕动,连成苍苍一片。一座伟壮的大理石白塔岑陡屹立在谷地中央,塔身多处被凿空,看上去颇为奇特。塔后面傍着一座嵯峨的高山,连嶂绝顶,顶端直插云霄。
原本是极美丽的景象,只是一切光景都被明光罩住了。塔下白璧伸展出无数粗如婴儿小臂的黑色锁链,每条锁链都扣着一个鬼怪的脖颈子。枷锁上印着鲜红发光的咒纹,那些鬼怪或者皮肉尽脱只余枯骨,或者浑身上下绑着脏兮兮的绷带。这些鬼怪约莫都被邪怪寄生了,全都蜷着身子呼呼大睡。放眼望去,白塔周围被他们围得像铁桶一样。
根据般遮丽的记忆,他们是阴木寨里走出来的,跟随玛桑人西迁的鬼怪。西难陀有邪怪,被邪怪寄生之后神智渐丧,行动不由己。他们就扣上了咒锁,让自己永远无法离开白塔,誓死守卫此地。穆家堡那只血垢鬼怪约莫就是从这儿来的,生前的百里决明把他抓了去,将他的鬼魂封入黑棺,带回了中原。
玛桑鬼怪的确忠心,却也给百里决明带来了麻烦。按照地图上的警告,白天不可入塔,塔内很可能聚集了怕光的邪怪。那就只能晚上入塔,可若是晚上入塔,外面围着的这些鬼怪就会醒过来,一样棘手。
裴真凝眉思索,“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判断塔外鬼怪棘手,还是塔内的邪怪更棘手。”
生前的百里决明是夜晚入的塔,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法子。
“挖地道行不行?”百里决明蹲下来戳戳泥土,“一路挖过去。”
谢岑关否定了他的计策,“这里溪水这么多,地下都是水,你挖不了几尺就得噗噗冒水。要我说,除非咱们能飞,否则根本避不开外头这些玛桑鬼。”
“我还有个法子,”百里决明说,“就怕裴真不乐意。”
裴真苦笑,“前辈多虑了,但说无妨。”
“你看,那些鬼怪被阴邪侵蚀了神智,互相却都不打架,只咬活人。那么他们是怎么分辨谁是活人,谁是死人的?”百里决明道。
“这有什么不好认?”喻听秋道,“他们都臭了。”
百里决明一拍大腿,“没错,他们臭,咱们不臭。若是咱们伪装成腐烂的死人进去,变得同他们一样臭气熏天,他们就会把我们当成同类。”
至于怎么伪装,当然要从树屋那儿拖一具死尸出来,把他的血肉抹到身上。这法子恶心至极,百里决明扭头去看裴真,果然,这小子的脸已然白了。百里决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你身娇体弱的,涂死人肉你受不住。乖乖留在树屋里等我,爷办完事儿就出来接你。”
谢岑关在一旁帮腔,“就是就是,你们年轻人都留下,让我们两个老的冲锋陷阵就行啦。”
裴真淡淡微笑,看起来温文尔雅好说话的样子,其实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更不用说喻听秋和穆知深,都自顾自回树屋去选尸体。
谢岑关万分郁闷,凑在百里决明身边嘟囔:“现在的年轻人,主意真大,长辈的话儿跟放屁似的。老前辈,你说是不是?”
谢岑关说的话都在理,只是这一口一个“老”字听得百里决明火大,每一个“老”都提醒着他他同裴真的年纪差距,仿佛讽刺他老牛吃嫩草,不知羞耻。老什么老!男人论强弱不论年纪,他百里决明一拳能干翻三头牛,比那些弱不禁风的江左儿郎强悍百倍。百里决明凶巴巴横了谢岑关一眼,“你才老,老子年轻得很。以后不许说爷老!”
谢岑关莫名其妙,这厮往日以祖宗自居,这会儿怎么不许别人说他老了?
“对了,有件事忘了问,”百里决明扯住他的衣领,“二百五,你生前是不是喜欢搞三捏四,在外面生了私孩子?”
谢岑关喊冤,“怎么可能?我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儿,我就我家娘子一个。跟她成亲之前,我还是干干净净的童子身!”
“放你娘的臭狗屁,给老子想清楚再回话。”百里决明威胁他,“裴真和寻微长那么像,难不成是巧合?”
“哈?裴……裴真?”谢岑关一愣,目光越过百里决明肩头,遥遥望见裴真侧睨过来的眼。火红的明光笼着他半边脸,明明暗暗间,那深邃的眼神充满威胁。谢岑关登时明白了,儿子和百里决明放在一块儿比较,他当然是站在儿子这一边,立时装出回忆的姿态,“啊……呃……好像有一回喝醉酒,确实度了一夜春风。”
果然,裴真就是谢岑关的私生子!百里决明顿时头大了起来。他娶了裴真,谢岑关这个二百五就是他家翁,难道他还得尊称谢岑关一句岳父?百里决明心里头郁闷,踹了谢岑关一脚,“滚蛋,别在爷面前晃来晃去。”说完就走了。
谢岑关溜到裴真那儿,不甚赞同地道:“儿啊,我看你还是找个时间跟你师父坦白了吧。你师父待你好,不会计较你瞒他你是男娃的事儿。最多气个三五天,你好好赔个礼,道个歉,一手带大的亲徒弟,还会记恨你不成?”
现下早已不是男不男女不女的问题了,倘若坦白真相,只怕师尊震怒难消。裴真揉了揉眉心,道:“我心中有数,你不必管。”
傍晚,初一初二和初六抬出三具还未完全腐烂的湿尸,让几个小辈叩头行过大礼,百里决明和谢岑关剖开他们的胸腹。大家用布巾蒙住口鼻,戴起手套,挖尸体的内脏和鲜血,互相涂抹。脸颊、颈脖子、手臂,各个细微之处都要涂上污血。一炷香之后,无论是鬼是人,都是如出一辙的血人模样。
裴真想死的心都有了,经过这一番折腾,还不如直接咽下老材香成为鬼怪,至少能抛下臭气熏天的皮囊,换个干净的壳子。
越到傍晚,风越大,到深夜约莫会下雨,为免大雨冲刷身上的污血,他们必须尽快出发。去原先弃置的营地捡回来一些金箭,分发给众人。所有人准备完毕,天色已黑,估摸着邪怪已经离开白塔,他们来到山谷边缘,向白塔进发。凑成堆不安全,他们分为三组,穆知深喻听秋和初一走左边,初二初六走右边,裴真百里谢岑关走后头,成三足鼎立之势,保证各自都在别人的视野范围之内,缓慢向白塔靠近。
拨开密密匝匝的齐腰野草,距离前面绕着白塔徘徊的鬼怪群越来越近。谢岑关按着裴真的肩膀,百里决明拉着裴真的腕子,两个家伙把裴真挤在中间。喻听秋他们已经进入尸群了,那些鬼怪没有发现他们是生人,睁着灰白的眼兀自逡巡四望。
百里决明的心紧张到了极点,远看不觉得,近看才发现这尸群密密匝匝,喻听秋他们没入尸群,几乎难以辨认身影。一旦在里头出了岔子,立马会被鬼怪扑倒,咬成碎渣。终于,他们也来到了尸群边缘。鬼怪拖着长长的锁链,与他们擦肩而过。百里决明一咬牙,拉着裴真的腕子,踏进尸群的范围。
行动不能太快,以免被鬼怪们发现端倪。他们故意一瘸一拐地走路,有鬼怪经过身边的时候,谢岑关翻着白眼,发出嗬嗬的声音。百里决明很想让他不要戏多,他那傻样不像凶尸,像偏瘫。不断有鬼怪经过他们身边,有的看见他们没戴咒锁,还会停伫在他们身侧嗅一嗅气味。幸而腐肉涂得严实,没有鬼怪发现他们。
走到一半,裴真忽然传音,“前辈,你看前面,有两条锁链是空的。”
百里决明定睛一看,浓稠的夜色里,野草还迷人眼,他用力看了会儿,果然看见有两条锁链空空拖在地上,没有拷鬼怪。百里决明心里头咯噔一下,这现象有些反常,一般来说,有反常的情况出现,就意味着危险。
“没准和穆家堡那个鬼怪一样,被前头来过这儿的人弄走了。”百里决明说。
没走几步,他们又碰见几条空锁链。
谢岑关脸有些白,传音道:“不会是有鬼怪挣脱锁链,出来遛弯了吧?”
“你怕什么,只要我们按照计划进行,就算有鬼怪挣脱锁链,他们也认不出我们。”百里决明道。
“不,我觉得不对。”裴真拉停他们,“你们围住我,我查看一下锁链。”
二人依言挡住裴真,裴真蹲下身,捡起一块咒锁。枷锁上有淋漓的血迹,他拨开野草,地上散落了一些零碎的断肢。捡起一块看,断口处像是野兽的咬痕。他越看越心惊,拨开更多野草,这才发现地上有许多碎肢和肉块。
“你看见了什么?”百里决明问,“快点,初二初六已经看不到了,喻丫头他们也要超出我们的视野了。”
裴真往前走了两步,脚底下忽然踢到什么,低头一看,是初六的脑袋。眼睛圆睁着,仿佛蓄着莫大的恐惧。初二初六不是离开了他们的视野,而是已经罹难了。借着若有若无的月光,他回头数自己的影子,三条鬼影,是早先折损肉身的初三初四和初五,初二初六没有回来。
谢岑关焦急问:“好了没?”
裴真猛地站起来,按住他俩的后脖颈子,低声道:“加快速度,往前走。”
他没用传音,两个人都听见了。
百里决明满脑子疑问,压低声音问:“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这里没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裴真额头渗出细汗,“我们要赶上喻听秋和穆知深。”
谢岑关忽然出声:“不好,喻丫头他们也不见了。”
百里决明心下一惊,往前眺望,早先还在前头走的三个人影没了,视线里只有拖着僵硬步伐逡巡的鬼怪。夜色犹如冰凉的墨水,缓缓浸透他的身躯。
“百里前辈。”穆知深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耳边。
他奶奶的,原来没失踪!百里决明四下望,这家伙躲在哪儿给他传音?还能传音,他应该离他们不远。夜色朦朦,瞧什么都是影影幢幢的,百里决明硬是没找着他在哪儿。
“不要张望。”穆知深警告他,“草丛里有东西,我们藏起来了。”
他正想问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比他百里决明还吓人么?就在这时,他听见穆知深倒吸了一口凉气儿。
穆知深一字一句道:“它就在你们后面。”
第119章 白塔(三)
百里决明小声道:“穆知深他们躲起来了,说有东西在我们身后。保持前进,我瞄一眼。”
他说着,缓缓侧身,向后扭头。余光里瞥见一个高瘦细长的黑影,胳膊腿儿都奇长,比旁的鬼怪都高一截,立在他们身后二十步远的位置,遥遥望去像是个竹竿搭的假人似的。百里决明只瞟了一眼,心就凉了。那是鬼母,她又来了。
谢岑关不用回头,他和鬼母之间有看不见的联结。当她靠近,他的后脖子就起鸡皮疙瘩。
他嗓音发飘,频频后顾:“是鬼母对不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咱们怎么和她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