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说,他生下来的时宗祠为他排盘卜卦,说他命途多舛,生死莫测,若作女儿养,无常鬼认不出他,就勾不走他的魂。他们做得没错,他要扮成女孩才能活下来。他记得上回穆家的送徒弟来,师尊说“男的不收”。穆家少年是男孩儿,被师尊拒绝,师尊以为他是女孩儿,才同意他留下。
如果他是真正的女孩儿,不仅能做师尊的徒弟,还能嫁给师尊。师尊不能娶别人,若一定要娶,娶他就好了!他细细端详经书上的图,男孩女孩,差别只在那一块赘余的肉。谢寻微抹了抹眼泪,悄悄推开门。天已经黑了,他踏着石板路上细细的月光,去厨房偷回一把菜刀。他坐在罗汉榻上,对着自己的胯下比了比,下不去手。一定很疼,他吞声饮泣。
他放下菜刀,哭哭啼啼下榻去找师尊。他只顾着抹眼泪,没注意地砖上有一叠深深浅浅的泥脚印,从门口一直通往他的榻边。他走到百里决明床边,男人已经睡下了,被子蒙着头。他推了推百里决明,问:“师尊,寻微永远是您的宝贝心肝徒弟蛋吗?”
百里决明被恶心醒了,这是什么可怕的称呼?
他又问:“师尊,你可不可以喜欢男孩子?将来你娶亲可以娶男孩子么?”
百里决明不知道这丫头片子大半夜发什么疯,道:“怎么还不睡,快去睡觉。”
谢寻微吸了吸鼻子,“漂漂亮亮,香喷喷的男孩子,你喜欢吗?”
百里决明眼皮子打架,越发烦躁,“不喜欢!滚去睡觉!”
谢寻微用力扯被子,“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孩子你也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男的!你不睡就算了,能不能让我好好睡个安稳觉?”百里决明怒道。
谢寻微心灰意冷,眼泪夺眶而出。
“师尊是大笨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又想起那个艳丽的女郎和师尊的小孩,师尊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只有他灰头土脸地扫地抹桌子。师尊的孩子还要欺负他,抢他的秋千,抢他的经书。他是唯一的外人,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他伤心极了,忍不住嚎啕大哭。一哭就没停,眼睫一扑一扑,每一下都涌出簌簌的泪珠子。
百里决明彻底清醒了,崩溃地坐起身,抓着头发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收徒弟,无渡说他自尽是在折磨自己,放屁,收徒才是折磨!他努力平了平气,低头看他不知为何伤心欲绝的小徒弟。忽地眸子一凝,她肩膀上一个黑乎乎的手印映入眼帘。这傻丫头,被鬼跟了都不知道。他怎么忘了,这小丫头纯阴之躯,最是招鬼。
真是麻烦,他心里嘟囔着,把徒弟拎上床,恶狠狠道:“再哭老子把你打晕,乖乖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谢寻微兀自抽泣,看他趿拉着鞋披上衣出门,“师尊?”
“别跟过来。”百里决明警告她,自己走了。
谢寻微哭累了,眼睛肿得金鱼泡似的,热辣辣的。自己独坐了一会儿,忍不住下床去找师尊。推开门,庭院里冷冷清清,天凉了,蝉声没有了,月光恍若水波落满人间,天地像一个冰冰凉凉的大水缸。他听见他的屋子里有人声,好像是师尊在和谁说话。他蹑手蹑脚摸过去,在窗纱上戳了一个洞。
师尊靠在太师椅上,满脸不耐烦。他永远是这个模样,仿佛呼吸这件事都让他感到厌烦。他前面站了一个人,花鸟屏风挡住了视线,谢寻微看不见那人的模样。屏风底下露出一双枯槁的脚,皮肉像干枯的树皮一样皱缩。谢寻微的脊背一麻,泛起细密的战栗,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屋子进了僵尸。
“我劝你麻利地去投胎,赖在人间对你没好处。”百里决明说。
“咯咯……”
谢寻微听见一个僵硬的声音,他知道人死了之后喉咙会发硬,说不出人话。
那僵尸不住地咯喇咯喇叫,像是在努力地发出声音。它的声音渐渐类似于人声,虽然还是差很远。它不停重复说着什么,像是一个名字,谢寻微侧耳辨认,一下愣了。
它在说:“寻微……”
“这丫头有我照顾,你不用担心。”百里决明道,“我会教她术法,授她经书,保她有吃有喝有穿。我管她管到她出嫁,行了吧?”
“寻微……”它不依不挠,仍然幽幽念着这个名字。
谢寻微意识到什么,捂着嘴,大睁着眼睛,落下泪来。
“你怎么还不满意?”百里决明气急败坏,“信不信老子封印你?被封印可不好受,五感全无,囚在黑暗里,一动也不能动。你会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永远在回忆里徘徊。我看你是个女的不动粗,你自己好自为之。”
僵尸低低哭嚎,艰难地吐字:“发誓……保护……”
百里决明像是无计可施了,仰天叹了口气,欠身坐起来,举起三根手指。他一改往日惫懒无聊的模样,收起不耐烦的凶相,肃起脸色,郑重地说道:“我百里决明发誓,我能动弹一天,便护谢寻微一天。宁我粉身碎骨,护她平安无忧。”
四下里一片沉默,过了许久才响起一个破碎的女声。
“谢谢……”
女尸终于动了,一步一步走出了门,踱进深深的夜色。
谢寻微蜷缩在墙角,泪水糊了满脸。他明白了,这具女尸是他的母亲,她死了,又活过来,从坟墓里爬出来,跋涉千万里,来到抱尘山看她的孩子。屋子里响起脚步声,一直踱到近前。百里决明在她身边坐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瓜,“不是让你别出来么?你这娃娃,怎么这么不听话?”
“师尊,”谢寻微靠在他怀里,“我阿娘变成恶鬼了么?”
“你怕么?”百里决明问她。
谢寻微摇摇头。
“死后执念未解,就会变成鬼,鬼附于人身,便是鬼怪。书上说人生一场大梦,梦醒人休,哪有这么容易?”百里决明目光放远,月色映在他的眼眸里,“寻微,鬼魂是很悲哀的东西,他们解不开心里的线结,把自己困在生死的罗网,捆成一个大茧。你不要怕他们,如果以后你遇见他们,尽你所能超度他们,给他们真正的安宁。”
“阿娘的执念是我,对么?”谢寻微问,“她知道我平安,就能去投胎了。”
“嗯。”百里决明摸摸她头顶。
“阿娘投胎以后,还能认出我么?”
“不能了,”百里决明低声说,“她投胎以后,就是别的人了,没有今生的经历,也没有今生的记忆。可只有那样,她才能得到解脱。”
谢寻微沉默良久,百里决明戳了戳她的脸颊,她的小脸在月光下冰冰凉凉,谁都能看出她脸上的悲哀。半晌,她轻声问:“师尊,你可不可以陪我久一点,我不贪心,陪我到八十岁就好了。”
这还不够贪心?百里决明摸摸她的脑袋瓜。
风声寂寂,琥珀色的月光柔软了他锋利的眉角。他们师徒相互依偎坐着,凉风吹起廊下挂着的竹席,啪嗒啪嗒响。百里决明想起她耍赖撒娇时撅得高高的嘴,想起她蹦蹦跳跳时飞扬的裙裾。他死得太久了,早已忘记了活着的滋味。现在,他终于有点儿感觉了。
唉,麻烦啊!
有什么办法呢?都已经发了誓了。他百里决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轻声开了口,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徒儿,从今往后,师尊为你而活。”
第18章 宗门(一)
百里决明把手记收到胸口的暗袋里,贴身放着,跨出门槛,穿过跨院,径直去找喻凫春。在琉璃影壁那儿见了人,二话不说,一手勾住喻凫春的脖子,拉着他去找喻夫人,“走,找你老娘退婚,我要带寻微走。”
“秦、秦少侠!”喻凫春跌跌撞撞地跟上他的脚步,“不……不用……”
“怎么?说好的退婚,你要反悔?”百里决明眯起眼,眸里的血色几欲浮现。
“不、不,”喻凫春忙摆手,“我是说,你不用去,我和我娘说就行了,她会同意的。”
“是么?”百里决明很怀疑,“她看起来不像这么好说话。”
“今时不同往日……总之我一会儿就去退婚,”喻凫春强撑出一个微笑,“秦少侠打算带寻微妹妹去哪儿?她病得这样重,少侠不如在喻府多待些时日。”
“我要带她去宗门,”百里决明揉揉眉心,“在什么天都山是吧?听说你们江左仙门最能耐的人都在那儿,我找人合计合计,想法子治寻微。”
“有秦少侠在,我放心,改日我得空再去宗门探望妹妹。”喻凫春苦笑道,“秦少侠,的确你才与寻微妹妹最般配。从前我想我真是有天大的福气,才能与寻微妹妹订下婚约。他们都觉得我喻家是贪图妹妹先天纯阴,其实不是的,我真心想待她好。”他扯了扯嘴角,“妹妹这些年一直郁郁寡欢,我只当她身子不好,没想旁的。可是在昆山的时候,你没有瞧见,她被你背着笑得有多美,我从来没见她这么开心过。”
这话儿听得百里决明心里有些惴惴,仙门中人大多猪头狗脸,歪瓜裂枣,和他百里决明比起来,自然是望尘莫及。想他百里决明是何等响当当的汉子,寻微不知道他真实身份,该不会对他一见钟情了吧?这下麻烦了,他感到头疼。等寻微醒来,定要让裴真好好露露脸,裴真那般姿容,他一个男人看了都颇为心醉,更何况寻微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想到这,百里决明放下心来,拍拍喻凫春的肩膀,赞扬他道:“你这娃娃修为不高,天资也不怎么样,但人品不错。以后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本大爷。”
百里决明这赞扬着实让人提不起精神来,喻凫春垂头丧气作了个揖,告别百里决明,去找他娘。前厅见着他娘,二妹也在,他不吭声,先端端正正跪好,低低喊了声“娘”。
知子莫若母,喻氏一见他这德行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冷笑连连,“这是来做好人来了?瞧瞧你这副模样,那秦秋明是什么人?下品寒门爬上来的破落户,也能骑在你脖颈子上拉屎了?”
喻凫春向上看了看,“娘,别这么说,人家救了我和二妹的命的。这次爹的事儿,人家也没少出力。”
“给他金银,给他名位,什么不好?要女人,我满府丫鬟婢子随意挑选。”喻氏满脸嘲讽,“偏要你将婚约拱手相让,我喻家今后在仙门哪还抬得起脸来!”
喻凫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娘,我只问您一句,您留寻微,是不是要她同我修摄生房中术?”
听到这个,喻听秋眼皮子一跳,下意识看向她娘。
常言道:阴阳开合在灵窍,灵窍开关在天地。摄生房中术,便是男女合修之法。最次采纯阴女口中津液,其上采纯阴女乳汁,最上采纯阴女闺榻红铅。表面上说是男女同修,实际上是采阴补阳,这是仙门羞于启齿但心知肚明的修炼捷径。若炉鼎是男子,办法也是一样,只不过去除乳汁一项,再把初夜的精血充作红铅。
厅堂里一片静谧,外头日头不知何时已经沉了,屋里的光线郁郁地暗下来。喻氏叹息了一声,“我这都是为了你好。阿春,你毫无修炼天资,你妹妹有些,却是个女娃。你爹失踪,喻家的担子落在我一人的肩上。我苦力支撑到如今,终究是要交给你的。你不成器,我如何放心?”
“什么叫’却是女娃‘?”喻听秋嘟囔道,“我哥能做的,我也能做。到时候我当喻家主君,大哥只管传宗接代,岂不也好?娘,不是我说,摄生术着实阴损,我们喻家几百年的仙门,怎么能干那种腌臜事儿?”
“你闭嘴!”喻氏狰狞地乜她一眼,冷声道,“现下就是我们想留谢寻微也留不得了,当年抱尘山围剿,我喻家是当头先锋。怪我急功近利,着急振兴家势,自请清山开路。否则他百里决明也不会记恨上我们,要了连海的命!”喻氏泪水涟涟,“连海从那黄泉鬼国九死一生出来,怎能想到因我的过错,被这恶鬼夺了性命!”
“娘……”喻凫春也掖眼泪。
喻氏在衣袖下握紧拳头,“谢寻微是百里决明的弟子,他施下恶鬼咒诅,必定要来带走谢寻微。他日若他知晓这丫头这些年……”她脸色灰败,顿了一顿,复道,“只怕我喻家满门难存。”
“这些年怎么了?”喻听秋恨道,“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什么都依着她,比我还金贵,就算百里决明当真上门来,还能骂我们亏待她不成?”
喻氏神色复杂,摆摆手道:“天要我喻家有此大劫,这丫头不能再留在喻家,随秦秋明带她去哪儿。阿春,你收拾收拾包袱,我已与裴真说好,你同他一起去宗门。你在那好好求学,不练出个名堂不要回来!”
喻听秋眼睛一亮,“我也要去宗门!”
“不行。”喻氏道,“你老大不小了,是时候出嫁了。往日媒人上门求亲,我见你性子未收,不准你出阁。现在……”她闭闭眼,道,“穆家大郎穆知深,我年前已替你相看过了,为人端正,道法有成,是个好儿郎。他家爷爷递了庚帖,我已请了先生合计你二人生辰八字。若没什么岔子,今年年底,你就嫁过去吧。”
喻听秋大惊失色,“我不要!那穆家宗主杀妻自尽,化身恶鬼,您就不怕他儿子也这么干?娘,您都说我哥毫无修炼天资,为何还想着让他传承咱家的剑法?剑品有九,入神最高。您让我去宗门进学,说不定假以时日,我也能成为绝艺入神,成为剑道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