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瞬时间转忧为喜,乐滋滋在册子上写下“有钱”二字。
道法高强,又没爹没娘,寻微若嫁过去,不必侍奉公婆,还有宗门庇佑,最重要的是有钱,后半辈子不用愁了。百里决明对这个小子非常满意,摸出朱砂笔,在他的名字下龙飞凤舞地批上“上品”二字。
余光瞥见喻听秋那丫头不住地瞟他们这边,一副想过来搭话的样子。他奶奶的,他百里决明看中的肉,岂有让别人叼走的道理?百里决明不动声色揽起裴真的肩,道:“实不相瞒,我一见先生就觉得亲切,总觉得你特别像我未来的女婿……”
裴真没听清,“什么?”
“啊不,是知己。你我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来来来,这里吵闹,咱俩换个地方,好生叙叙话儿。”百里决明不由分说,拉着他朝静园去。
喻听秋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出来,却只见空空如也的檀木椅,气馁地跺跺脚。
百里决明带裴真到静园,想着能不能偶遇寻微,给他们牵牵线。谁知一路走过去,一直不见寻微的影子,眼看着日上三竿了,这丫头该不会还在睡吧?到了静园外头,里面空寂寂没有人息。带着裴真这个外男,不方便直接进园子,百里决明清了清嗓子,隔着墙喊了声:“丫头,起来没!太阳晒屁股了!”一面朝裴真解释,“这丫头平时是极勤恳的,日日天不亮就起来做女红,这几日又是昆山女鬼又是无头鬼的,忙坏了,今日才睡晚了。”
裴真不做声,只是无奈浅笑。
“你还没见识过仙门第一美人的姿容吧,今日带你开开眼界。寻微这丫头一出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末了,百里决明又补了一句,“就跟你差不多。”
冷不丁被夸赞,裴真羞赧微笑,垂眸道谢。
“承蒙少侠喜欢。”他笑意温煦。
百里决明道:“一会儿你和寻微隔着屏风谈谈心,什么琴棋书画、玄理道法,你们年轻人爱聊什么就聊什么。我就坐在一边儿,不吵你们,你们当我是透明的就行。”
裴真苦笑,“这……”
百里决明又隔着墙叫了好几声,里头没动静,百里决明登时觉得不对劲了,蹙起了眉。怎么回事?
园子里没有仆役,这里又偏僻,连个女使都见不到,找不到人进去通传。裴真提议道:“不若进去叩叩门?我们并非孤男寡女,并无大碍。”
百里决明进园子敲门,连声喊“寻微”,声息全无,隔着门细听,连呼吸声也微弱难闻。百里决明顾不得什么男女大妨了,踹门进去,掀开珠帘,只见白纱帐子低垂,纤瘦的人影儿静静躺在里头,孤零零一张架子床,恍若一个小小的坟茔。
百里决明惊得失了声,撩开帐子看她,苍白的一张脸儿,阖着双眼,像是死了。这是怎么了,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起不来了?难怪一直不见人,原来是病了。百里决明暗恨自己马虎,捉腕摸她的脉,浮浮沉沉,他慌得摸不准脉象。
一只细白的手搭在肩头,裴真温润的声音响在身后:“秦少侠,让在下来吧,你去通传喻夫人。”
喻家人蜂拥进了屋,夫人略瞧了一眼,又去前头商议大事了。谢寻微病倒,比起百里决明逃离封印和喻连海被害,实在算不了什么。只喻凫春和喻听秋留在静园,同百里决明一起听裴真说她的病情。
“脉象虚弱,时有时无,昏迷不醒,施针也无用。在下行医多年,这般脉象还是生平仅见。”裴真眉头深锁,“寻微姑娘之前的确并无异状么?譬如胸闷,咳嗽,畏风?”
“那搁一般人是不对,搁谢寻微不是,”喻听秋说,“她天天都这样。”
“是啊,”喻凫春担忧地说,“表妹自小体弱,打从进了喻府,药汤就没有断过。”
“我看就是你们这帮贼心眼的虐待她,”百里决明气得红了眼,“看看这破园子,连个老妈子都不给她使唤,便是养猫儿狗儿,也有人帮着端屎端尿。全须全尾一个丫头进了你们府,才八年就养成个病秧子了!”
“谁虐待她了!”喻听秋怒道,“是她自己不要侍女的,我们送几个来,她就退几个。怎么的,还得我们跪在地上求她收下不成?”
两人乌眼鸡似的相互瞪着,裴真忙出来打圆场,让他们不要吵闹,影响病人休息。他开了个方子,暂时用着,药吊子搬到穿堂,侍女纷纷进园煎药,文火慢慢熬将起来,水汽顶着紫砂壶盖咕咚咕咚响。百里决明是外男,不能待在屋里,免得惹别人说闲话。旁人一个个退出去了,百里决明最后一个走,轻轻放下帘子,碰了碰谢寻微搭在床沿上的手。
“寻微、寻微,师父回来了,你可别吓我。”他轻声唤。
她依旧死气沉沉的,像个精致的瓷偶,百里决明看得心里发酸,也出去了。
这偌大的府,没有一个人真心关照他的丫头。喻夫人冷漠的眼神,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瓷娃娃。谢寻微身中恶鬼咒诅,对她来说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摆在家里没用处,丢了又舍不得这个先天炉鼎。喻听秋自不必说,她向来嫉恨寻微,怨寻微夺了她的风头。喻凫春虽是真心担忧,可他觊觎寻微美色,要她嫁给他当媳妇儿。他的丫头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成人,该吃了多少苦。百里决明咬了咬牙,一拳打在墙上。
“秦少侠?”裴真略蹙着眉心,面露担忧之色。
“别吵我。”百里决明不耐烦地说,忽然想起这小子是他未来姑爷,勉强换了个好声口,道,“我心烦,让我静静。”
扭过头看外边,几处屋子都半开着门,是之前歪脖人打开的。一摞摞箱笼掩在门后头,露出旧旧的方角。他走过去打开看,都是寻微的物什,是她以前穿的衣裳,十四岁到二十二岁,一件件,都是素色,他知道,她在为他戴孝。
又开一屉,入目一个乌沉沉的檀木盒子,上了把生锈的小锁。他拿起来摆弄了一下,小锁自己脱了,盒子啪嗒一下张开,里头掉出一本厚厚的手记。
他捡起来拍拍灰,打开看,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一笔一画,似乎写得很吃力,但很认真。
“师尊看起来很厉害,其实是个大笨蛋。今天他教我什么是先天火法,说这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术法,只有天才中的天才才会用。像我们这种普通人要勤修苦练才能修得的火行法术,他一出生就会。也就是说,师尊一出生,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会喷火了。他特别自豪,还叉腰大笑了三声。
一出生就会喷火……听起来好傻哦。果然笨蛋一出生就是笨蛋了。”
百里决明:“……”
“师尊真的好穷哦,他每次都要去无渡爷爷那里借钱开伙,可是从来没有还过。骗孤寡老爷爷的钱,这样真的好吗?娘说没本事的男人才穷,师尊大概是就是娘说的那种没本事的男人吧。他又老,又穷,难怪娶不到媳妇儿呢。他好惨哦。
算啦,看在师尊这么惨的份上,我就原谅他逼我刷恭桶吧。等我长大了,我要当个很有本事的男(划掉)女人,给笨蛋穷师尊养老送终。”
百里决明嗤笑一声,又翻了一页。
“江左那些人又来送徒弟给师尊了,哼,我最讨厌他们了,师尊只许有我一个徒弟!我是师尊最宝贝的徒弟!师尊要是敢收别的孩子当徒弟,我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无渡爷爷过世了,师尊说人都是要死掉的,就像娘亲一样。可是我不想要师尊死掉,我已经没有娘亲了,不能再没有师尊。以后我要好好督促师尊勤加修炼,让他长命百岁。
另外,师尊今天说我长胖了,脸变圆了。哼,师尊是大笨蛋,他才不懂女孩子的美呢!我决定讨厌师尊一个时辰,等下个时辰再喜欢他。”
这死丫头,百里决明撑着脑袋笑。
一页页往后翻,师尊师尊师尊,满目都是师尊。谢寻微的手记里,没有一篇不与他有关。他觉得高兴,又觉得心酸。眼睛似乎红了,他很想要落泪。可是他是个死人,死人不会哭。
字迹越来越工整秀丽,神清骨秀,他仿佛看见那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成人。
“虽然师尊是天下无敌大笨蛋,但是我喜欢他。”
“我喜欢师尊,最喜欢师尊了。”
“寻微是天底下最最最最喜欢师尊的人!”
手记到十四岁戛然而止,往后全是空白。他被封印后,寻微不再写手记了。
他蹲得累了,站起来阖上手记,却见最后一页还有短短的一行字。
笔墨浓丽,字字力透纸背,仿佛刀刻血染。
“苍苍有灵,念吾所愿。若得吾师重归人世,吾愿用生命交换。”
第14章 师尊是笨蛋!(二)
第一次见到寻微的时候,百里决明还在抱尘山上做丹药长老。他记得那天是傍晚,铜钱大的红日头挂在天边,漫山老椿曳着斜斜的影子,荒凉的天荒凉的地,他跷着二郎腿,自己和自己下棋,业已下平了五局。他觉得人生好没意思,闲闲摸了一颗子儿,抬眼便见无渡老儿上了他的山巅,背后跟着一个丁点儿大的萝卜头。她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穿素白的开襟短衫,手里紧紧抓着无渡的衣角,满脸张皇无措。
“师尊……”她喊他,声音小得蚊子叫似的。
他背过身,丢出一颗子儿,骨头磨成的棋子打在石桌上笃笃响。他没好气地说:“说了几百遍,本大爷不收徒,回去找你娘喝奶去,不回去爷丢你下去,自己看着办吧。”
他刚说完,背后响起那孩子的嚎啕大哭,他回过脸,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寻微刚刚失去了娘亲。无渡老儿告诉他,吴中谢氏被屠了满门,只有这个小女娃娃活了下来。
寻微一降生,声名就传遍了江左。只因她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天生纯阴之躯,虽然这体质招鬼,但也是绝佳的炉鼎。她是谢家唯一的女儿,被娇养着长大。谢家把她捂着,谁上门来提亲都不答应。直到寻微一岁那年,谢岑关同喻家主君喻连海一同探秘黄泉鬼国,一去不返。谢家没有喻家那样厉害的夫人,日渐败落。谢寻微生辰日的夜晚,刺客提着剑踏入了谢氏的门庭。
她的娘亲把她藏在堂屋松柏挂画后面的密室里,她才逃过一劫。无渡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堂屋冰凉的地砖上,稚弱的小孩儿蜷缩在母亲残破的尸体边无声地落泪。从那以后,她从未提过那个晚上。
“行了,这娃娃可怜又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百里决明“嘁”了一声,“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我还能每个都捡回来当徒弟不成?”
无渡叹道:“决明,你再考虑考虑。我老了,大限将至,照顾不了她,这个孩子总得有个归宿。”
百里决明很不耐烦,“本大爷让你想法子超度我,你却让我帮你养娃娃。我等了你五十年了,你他娘的到底有法子没?”
老人的目光投向孤零零坐在院埕里的小孩儿,她低着脑袋,用脚尖轻轻蹭泥巴。她不说话,对着自己萧条的瘦影,安安静静,很乖巧,也很孤独。无渡的目光悠长,他在看那个小孩儿,却又仿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的时间快到了,完不成你的心愿了,”无渡缓缓道,“但或许……这个孩子可以。”
“你是不是摆了卦?”百里决明狐疑道,“这小娃娃未来会成为大宗师么?你这般的道行都没法子超度我,她能行?”他摸着下巴端详谢寻微,“傻不愣登的,看着不像个大宗师的料啊。”
无渡笑着摇头,负手走上了山道。他背对着百里决明摆了摆手,“寻微便留给你了,决明,好生待她。你死得太早,从未好好活过。未事生,焉知死?且为了这个孩子,好好活一次吧。”
“活你大爷!”百里决明指着无渡的背影骂,“告诉你,爷就算变成猪,也不会收她当徒弟!”
无渡走远了,留下百里决明和谢寻微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百里决明又朝谢寻微放话,“告诉你,我就算变成母猪,也不会收你当徒弟。死了这条心,麻利地去山腰石屋找无渡。趁天还没黑,尽早走!”说完进屋,哐当一声大力关上门,整座茅屋都在震动,簌簌落下灰来。
谢寻微一个人坐在石鼓凳上,望着百里决明紧闭的门户,默默不说话。
月亮出来了,清幽幽的月光漫过窗棂,铺陈在床前恍若严霜一片。百里决明闭着眼躺在床上,留心听院埕里的动静。没声儿,唯有蝉鸣在响,一重叠一重。大概走了吧,百里决明放了心,翻了个身。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谢寻微端着木盆走进来,怯生生道:“百里叔叔,洗脚。”
她力气小,端不稳大木盆,每走一步水就晃荡一下,许多溅在身上,半边的衣裙都湿透了。这丫头怎么还没走?真缠上他了?百里决明很是无语,端详她片刻,道:“你这是给我洗脚呢,还是给你自个儿洗澡呢?”
谢寻微蹲在地上,眼泪汪汪把他望着。
“我不洗脚,出去。”百里决明翻身面朝里边,不看她。
“不洗脚脚会臭掉的。”谢寻微说。
“要你管,我就爱臭脚,”百里决明冷哼,“明儿就把你送回老贼那儿,滚!”
身后传来挪木盆的声音,间或水花晃荡,劈啪乱响。人终于出去了,百里决明松了口气,拧身瞧,却见地上全是水。那丫头端个盆,水全洒他地上了。百里决明更坚定了送她走的想法,放下床帘子,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