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冷不丁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阿兰那仰起头,望见了百里渡。
“是你!”阿兰那大惊失色。
百里渡偏过脑袋,看到她手里的鸡,他弯了眉眼,“偷鸡大盗是你?”
被发现了。神秘高贵的天女形象毁于一旦,阿兰那将成为玛桑的罪人。
“喂,”阿兰那很忐忑,“我上次救了你,你不会告发我吧?”
“当然不会,”百里渡蹲下身,指了指里头的一只小母鸡,“选这只吧,小母鸡肉嫩。”
“你会做鸡?”阿兰那眼睛一亮。
百里渡笑了,“在下略通庖厨,娘子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我家做客,就当是在下报答娘子的救命之恩。”
“好啊好啊。”阿兰那已经开始馋了,“你家在哪儿,我们偷偷溜过去,不要让别人发现。”
百里渡依然笑着,眉眼间光辉熠熠。
他说:“这里就是我家。”
阿兰那:“……”
终究是馋性抵过了尴尬,阿兰那厚着脸皮跟百里渡走,他说他要请她吃叫花鸡。一顿叫花鸡就让阿兰那跟着回家,这姑娘委实很好骗,幸而百里渡不是心思不纯的歹人。他没领阿兰那进王寨的客居,而是带她去了郊外溪谷。他说塞进鸡腹的香料和药材家里没有,要去阿弟搭的小院里拿。
月光洒落在高低不平的草木间,叶子的尖尖抖落银屑似的月辉。百里小叽说那天天气很好,是他们来到玛桑之后最好的一天。那时候他在池塘里采姜兰花,这花儿的根茎晒干后可以做药材。巴掌大的灿白色小花儿装满了他的簸箕,他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抱着小母鸡的女郎。
那时候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兄长身边经常围着漂亮的女郎,不管是在中原还是在玛桑。他们壮游人间,来到玛桑。玛桑医技落后,人们生病基本靠硬捱。兄长慈悲,让他开庐接诊。他每天的病人络绎不绝,其实大部分都不是真的有病,而是为了远远瞧上一眼他温柔可亲的兄长。
兄长说上次他帮忙采药被毒蠓咬伤,是这女郎救了他。尽管即使她不救,百里小叽——那时候是百里决明——也能医好兄长。百里渡昏迷在溪边的时候,他正在附近采解毒的草药。不过既然是兄长的救命恩人,百里决明自然会把她招待好。请她吃一顿丰盛的晚宴表达谢意,然后希望她以后不要再来。百里决明不喜欢陌生人。
兄长去做饭,留他接待贵客。他搬来桌椅摆在庭院里,请阿兰那落座主位。两两相对,最尴尬的场面,百里决明不知道如何开启话头。幸好阿兰那十分自来熟,搬着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开始发问:“你是他的弟弟呀?”
“嗯。”百里决明点头。
“他说你叫’决明‘,是药草的名字。”
“嗯。”
阿兰那歪着头思量,“那我叫你什么好呢?‘小明’可以么?”
百里决明:“……”
他很想说不可以,碍于礼貌,他没有回复。
“你知道玛桑最美丽的女郎是谁么?”阿兰那又问。
百里决明语气平淡,“不知道。”
“是玛桑天女,就是住在琉璃塔的那位女郎。”
百里决明看向她,“你也住在琉璃塔。”
“没错,”阿兰那捧着脸羞赧地笑,“你以为我是天女呀,我才不是呢,天下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啦。天女现在还在沉睡,不到时间她不会醒的。还是说,你看我的样子,觉得我很像天女?”
她其实在变相地夸自己长得美,并且希望得到百里决明的肯定。女孩儿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美,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恭维还是奉承。可惜百里决明没懂女郎窃窃的小心思,他实话实说:“没有,我不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像传闻中的玛桑天女。”
“那你觉得天女应该是什么样?”阿兰那似乎有些不高兴,“我知道,你们觉得天女应该餐风饮露,什么烤鸡烧鹅,天女是仙子,才不能吃那种东西。天女也不能放很臭很臭的屁,更不能屙尿拉屎。天女说话要很小声,不可以大嗓门。最最重要的是,天女不可以变胖。”她回想起上上上上次大祭,玛桑王室震惊的眼神,还有那些人鄙夷的窃窃私语。她泄气道:“那好吧,我的确不像天女,因为我最喜欢吃猪大肠。”
“……”百里决明不知如何回应,他原本的意思是她性子跳脱,不似传闻中的玛桑天女那样高寒神秘。他看向灶台,兄长绑着襻膊,正专心给小母鸡的肚皮里塞党参,无暇顾及这边。若是兄长,一定能把阿兰那哄得很开心。往日都是兄长迎来送往,他埋头做事,今日却反了过来,他颇有些力有不逮。沉默半晌,他道:“你喜欢吃猪大肠?”
“嗯嗯。”阿兰那点头。
“阿兄会做。”他说,“你明天来吃么?”
“好啊好啊!”阿兰那的眼睛粲粲发光,“那就这么说定了!”
百里决明说完就后悔了,这和他希望她吃一顿就消失的初衷相差甚远。
“小明,”阿兰那两眼泪汪汪,“你真好!”
百里决明追悔莫及。
第125章 当时风月(二)
阿兰那成了百里兄弟家的常客,一到饭点,百里兄弟饭桌边就会出现一个红裙女郎,敲着碗筷喜滋滋地宣布:“我来蹭饭啦!”
她有时候会自带食材,南山脚下的蘑菇、河里抓的野鸭子、捕网捉来的麻雀……百里决明觉得他们来到玛桑的经历太过离奇,兄长原本的目的是翻阅玛桑经卷,寻找强行超度鬼魂的办法。他们以治疗玛桑王君头风病为交换,让王君向他们打开了经堂大门。来这里一个多月,兄长没能从经卷里找到高明的秘术,倒连累他成了阿兰那的厨子。
兄长厨艺了得,他打下手,拔鸡毛、摘菜叶,还要帮忙洗碗。阿兰那什么都不用干,她只需要空着肚子等饭。兄长不懂拒绝,别人的请求他从不会推辞。也正是因为这副好脾气,中原仙门对他品评甚佳。百里决明不一样,他素来独来独往,离群索居。来到玛桑,王君让他们住王寨,百里决明说为了采药方便,自己在溪谷边搭了小院。他数次想要开口,让阿兰那不要再来蹭饭。他们不熟,若要报恩他自有别的答谢。然而当他对上阿兰那明丽的笑靥和亮晶晶的眼眸,他又无法把拒绝的话儿说出口。
“小明,你刚刚要说什么呀?”阿兰那歪了脑袋。
“……”百里决明沉默良久,道,“不要叫我小明,换个称呼。”
“欸……”阿兰那愣了一下。
“阿弟,阿兰那,吃饭啦!”百里渡在唤他们。
阿兰那忽然想到了,笑道:“那我就和阿渡一样,唤你阿弟!”
渐渐阿兰那不止饭点来,一大清早,百里决明还没起床,就听见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兄长让阿兰那帮忙给病人抓药,教她高高下下寻找药材,用精致小巧的小秤称重,将一副副清苦的药方包裹进黄色油纸包。阿兰那怕别人把她认出来,蒙着脸在药材堆里忙碌。她和百里决明看诊的小桌隔了五步的距离,百里决明只要略略扭头,就能看见她红色的裙袂。
那一段时间百里决明诊脉的时间比以往长了一些,除了他,没有人发现。
他们真的熟稔了起来,从陌生人变成能说许多话的朋友,虽然这许多话全是阿兰那在说。其实百里决明和兄长都知道,她不是什么侍女,而是名副其实的玛桑天女。因为在玛桑,侍女这般卑贱的身份没有资格穿红色,阿兰那睡得太久,忘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漏洞。
比起所谓不老不死的天女,她看起来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笑起来脸蛋红扑扑。她喜欢把辫子编成一股,辫尾别一朵小花儿,一天换一个颜色。她走路不安分,总喜欢蹦蹦跳跳。跳起来的时候,辫子就在背后甩来甩去。百里决明跟在她背后,总是要隔一段距离,要不然会被她的辫子打到。她的辫子很长,肯定每天都得花很长时间去梳理。百里决明路过地摊的时候看见一把象牙梳,他买下来,没有送出去。
傍晚,太阳即将落山,百里决明在家收拾碗筷,百里渡送阿兰那回家。阿兰那后来总说起那个时候的夕阳,殷红的霞光晕染高高低低的草木,长尾蜻蜓透明的翅膀也被染成胭脂的颜色。有一回她又不好好走路,平举双手,故意要去走那折断横置在林间的圆木树干。
百里渡喊她停下,让她坐在树干上。她带着疑惑,不知道百里渡要做什么,却还是乖乖坐下。百里渡温柔的语气总有种不容反驳的力量,让人温顺驯服。
百里渡舀出小溪里的水,为她净足。他用衣袖为她擦拭脚底的污渍,丝绸的料子,软软的滑滑的。阿兰那破天荒感到羞赧,红了脸庞,好像赤足行走是一种罪过。
“你干嘛?”阿兰那小声问。
“给你穿鞋。”百里渡从怀里拿出一双鞋袜,为她套上,“合脚么?”
那是一双丝履,中原人穿的样式,阿兰那晃了晃脚丫子,“合脚,好舒服。你做的吗?”
“嗯。”百里渡蹲在她面前笑,“费了很大的工夫,所以阿兰那要每天都穿,不要再光脚跑出来了。林子里碎石子儿那么多,割伤了脚阿弟又要数落你。”
“你和阿弟为什么什么都会呀?又会做饭,又会治病,还会做鞋子。”阿兰那觉得稀奇,“你们不是贵胄子弟么?玛桑的贵胄只会吃吃喝喝,就像我一样。”
“我同阿弟出身微贱,小时候为了生活,做过很多活计。采草药、卖草鞋、给别人帮厨,现在会的大多是那时候学来的。阿弟的女红很厉害,看不出来吧,他总是自己的衣裳随便打补丁,缝我的衣裳却很用心。”百里渡在她身边坐下,眼睛里露出回忆的神气,“我还记得以前日子过得苦,连糖饴都买不起。阿弟喜欢吃糖,常常吮着手指站在糖人摊边上流口水。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有出人头地,让阿弟吃上糖饴。后来我们拜入抱尘山,师长发现我们的火法乃是先天自有,日子才一点点好起来。我们的名字被写入丹阳百里氏的族谱,这才从两个无名小辈成为了世家子弟。”
“哦……”阿兰那说,“所以你会做叫花鸡!”
百里渡笑着点头,“本来不是什么好回忆,想不到能讨阿兰那欢心,我倒庆幸那段苦日子教会我做饭。”
霞光下他的笑容柔和温雅,旧日的苦难没有让他愤懑,反倒让他沉稳,阿兰那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她后来总说,爱一个男人是从怜悯他开始。虽然她后面紧接着说,怜悯让她和一个王八蛋共情。但在那个时候,阿兰那喜欢上了百里渡,心房里好像藏了许多金铃铛,百里渡一笑,铃铛就争先恐后地响。
阿兰那大声说:“阿渡,你放心,要是你在中原过不下去,你就来找我,我就算捡破烂,也会养活你的!”
百里渡笑得直抖肩膀,“那在下就仰仗阿兰那了。”
那之后不久,王寨举办般遮丽的成人礼,王君邀请百里兄弟,列为上宾。以阿兰那的身份,她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坐在主位。因为讨厌般遮丽以外的王室,她不愿意同他们见面。可她又馋宴席上的佳肴,特别是王寨大厨做的烧鸡,独自坐在走马廊上的阿兰那抵御不了那摄人的香味。
宴席开始之前,她悄悄爬到了供桌底下,百里兄弟席位的后方。把脸贴着地面望出去,隔着垂落的红布,她能看见百里兄弟的凳子腿。一番无聊的寒暄之后,她终于盼来了百里渡和百里决明。她看不到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的衣袂。她探出手,手指爬上凳子腿,她估计了一番百里决明后背的高度,伸出手指戳了戳。
“鸡。”她小声说。
外面静了一会儿,红布底下递进来一盘烧鸡。
阿弟果然靠谱,她非常满意。
百里决明不停被骚扰,把自己和兄长的酒菜都递了下去。他们兄弟俩饿着肚子,一筷子没动。兄长摇头苦笑,从袖兜里拿出糖袋子给他,让他充饥。他实在不知道一个女人的胃口怎能这么大,她还天天嚷着要忌口减肥。
递了几次以后,百里决明决定不再纵容她。阿兰那戳了几下百里决明的后腰,外头始终没有反应。她怒了,再次探出手,拧了百里决明一把。隔着红布,她也不知道拧在了哪儿,反正不是腰就是背吧。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百里决明冷冷的声音,“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咦,怎么走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事了。
红布外,百里渡轮廓分明的影子渐渐清晰,他贴着布,轻轻说了声:“阿兰那,莫要胡闹。”
阿兰那终于反应过来,她惹阿弟生气了。阿弟看起来脾气不好,和所有人都隔得远远的,可阿兰那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要是他生气了,肯定是阿兰那冒犯他了。她是个知错就改的天女,虽然不知道她错在哪儿,但她还是去找百里决明道了歉。
“我错了,阿弟。”她垂着脑袋,一副蔫巴的样子。
“嗯。”百里决明写着医书,头也没抬。他最近在写《灵枢经》,兄长说他的针技和医术应该传之后世。
阿兰那看他爱答不理的样子,泄气道:“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因为我任性。”
“没有。”
“那就是因为我吃得多,你嫌弃我了。”阿兰那说。
尽管她的确吃得太多了,百里决明却也没到嫌弃她的地步。扭头看,女郎蹲在地上,两手放在膝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扮起可怜来,没人能赢过她。百里决明叹了口气,“我没有讨厌你,也没有嫌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