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链拖去的女修哭花了脸,她慌张地攀挖着地面,指尖划出长长的血痕,令人心惊。
“救我!救救我!”她像砧板上无法逃脱的猎物,凄厉地嘶嚎着。
所有人都侧身不忍视,但却无人阻止。
既然都选定你了,为什么不认命呢?用你的命来换我们的生机……
一时间,幸存者开始希冀起来,他们盼着献祭的羔羊能再勇敢点,以死成就他们的生。
那时,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朝灵鹿缓缓安抚着身旁几乎要吓破胆的弟子,他目光柔和,像是林间最为纯澈干净的灵鹿。
但与懵懂的鹿不同,他知死,却不畏死。
他说:“我来。”
“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会放过他们。”
熔炉的火焰沉寂一瞬,随即暴涨,炙热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炉壁,他满怀恶意地笑道:“当然,只要你确实是自愿的。”
“你别想骗我!你可别以为,当一个伪君子也能蒙混过关……”熔炉不信这世上真有不惧牺牲的人。
它还在喋喋不休地威胁恫吓着,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若是,若是让我尝到你心中有一点不甘,我都不会放他们任何一个人离开!”
朝灵鹿却无视了熔炉的狠话,他将腰间的剑解下,转身交付给了身旁红了眼眶的师弟。
“莫哭,我的大道将止,但你们的路还长,仍要遵循本心,恪守礼节。”他在最后的时光,还不忘继续嘱咐后辈。
最后,年轻的药修站在了悬崖的边缘,从容赴死。
贪婪的烈焰吞噬了可口的猎物,却不等它细细品鉴猎物心中的心魔,好拆穿那人虚伪,继续自己的暴行时,那一声嘲笑,竟死死卡在了喉头。
怎么会……怎么可能!
一个人,怎么可能甘愿赴死呢!
熔炉吞噬了他的骨血,难以置信地搜寻了一遍。
它像是疯了一般,急切地想要证实什么,扭曲着光影,扬起了灼烫的岩浆,像极了撒泼打滚的顽劣孩童。
而崖旁的众人颤抖着,啜泣着,等待着命运的宣判,他们看着深渊下的火光明暗摇曳,听着地下传来烈焰舔舐炉壁的噼啪声,心中满是绝望……
许是朝师兄,还是心有不甘吧。
他们转头却又埋怨起来了——
既然心有不甘,为何还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是想要他们感恩戴德吗?
既然都主动献身了,为什么不能坦然一点呢!死都死了,怎么就不能给他们一点希望啊……
没想到,疯魔过后,炉火彻底黯淡了一瞬,周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御灵血脉,琳琅骨……好材料。”熔炉闷笑着,痛快又痛苦,它的语调都扭曲变调,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它在笑还是在哭。
它给出了最后那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果真,没有心魔啊。”
血熔炉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它像是释然了一般,彻底熄灭了燃烧了不知多少年岁的屠戮之火。
迟微秘境崩塌,熔炉尽毁,那群幸存的弟子,带出来的便只有一只通体赤红的——
灵鹿骨笛。
*
“所以说迟微笛,是融了朝灵鹿骨血的灵器。”谢迟心里有些发闷,他依旧不解地紧锁眉头,“可是骨血炼器是魔修的法子,无论炼器者有没有心魔,都不可能练出灵器啊……”
喻见寒却注视着他的眼睛,再次确认:“阿谢是说,练出灵器与魔器的关键,无关神魂……”
灵器性刚正,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而魔器,除了让使用者血孽缠身外,还容易造成怨气反噬的后果。
修士常用的法器则是普普通通的武器,最多是有储灵功能,还不配算作灵器魔器的任何一类。
所以,一把灵器问世,绝对能引得九州出手争夺。
谢迟肯定道:“绝对无关,若是人的骨血都能练出灵器,那么这个世间必将大乱。”
他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了——
生灵骨血不该能练出灵器,但灵鹿骨笛的存在,却打破了这个寻常的认知,成了“不可能”的意外。
那么,若是想要有更多灵器问世……
“喻见寒,你知道这三百年来,有多少灵器问世吗?”
谢迟只觉得脊背上蔓延上了森冷的寒意,冰冷刺骨,冻得他的牙齿几乎都在战栗。
喻见寒沉默片刻,他知道谢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近三百年来,大大小小的灵器出了约十余件。佛恩寺的血屠念珠,知微观的辟邪拂尘,云渺州的秦月剑……”
“十余件?”谢迟只觉得心漏跳一拍,他恍惚地喃喃道,“怎么可能,那么多啊……”
平时百年来都难出一件的灵器,在这三百年内,竟陆续出了十余件。
散落的珠玉终于被串连起来,谢迟终于明白了一切,他艰难道:“所以,血肉炼器的关键,不在于心魔神魂,而是材料。”
在于朝灵鹿的骨血,或者说,朝氏一族的骨血。
朝氏,赵氏……
“赵家村,原本不是姓赵,而是朝。”谢迟怔愣地抬头,他看向四周,“昭昭,不是小名,就是他的名字……”
“朝昭。”
取自,天理昭昭。
所以,在所有人敬佩朝灵鹿大义的同时,有一群人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他们向着亡故的英雄歌颂赞歌,转身,却对他的血亲举起了屠刀……
喻见寒沉默片刻,却道:“可我想不通,迟微笛一直都由云渺剑修叶深保管,如今却出现在紫训山……可这百年间从未听过灵鹿骨笛失窃的事,这其中必然还有隐情。”
“什么隐情都抵不过一句话。”谢迟捧着木盒的手紧攥着,骨节微微泛白。
他的眸中泛起森冷的戾气,冷声道:“血债血偿。”
“此事牵连者众,而背后定有人主使。现在我们只知几宗参与了,幕后之人却还身份不明。”喻见寒缓声分析,“迟微笛本该在叶深手中,如今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处,想来我们唯一的线索,便是他了。”
他注视着谢迟,认真道:“看来,我们必须先去一趟佛恩寺寻他。”
谢迟却垂眸看向那只血玉骨笛,他摇头道:“方才我解鬼杀境的时候,总感觉有另外一种力量在助我,那时我还以为是灵器生智,如今看来,或许这个用血肉熔炼的迟微笛,还有玄机。”
“或是心魔,或是怨念……总之,我得先借它开十杀境,再探查一番,说不定能有什么收获。”
喻见寒只是微微颔首,他道:“那我能做什么呢?”
“你替我护法吧,等会儿我会以神魂浸入它,到时候就麻烦喻剑尊替我看守迟微笛了。”
“好。”喻见寒缓声承应了下来。
谢迟也不再等待,他将迟微笛取出,只见通体赤红的灵器从他掌中悬起,开始明灭闪烁着暗红的光,像是夜间忽明忽暗的萤火。
与此同时,谢迟的眸中泛起了赤红的魔戾之气,他神情凝重,身形也逐渐模糊透明,终于化作了一道流光没入笛中。
这原本就是他一抹残魂凝成的化外之身,若是要开十杀境,便只能让整具躯体进入迟微笛。
见谢迟的神魂彻底融入笛中后,喻见寒却是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开口了。
“大家真的不再见见阿谢吗?”
话音落下,他缓缓转身,却见身后不远处悄无声息地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最前面的,便是牵着朝昭的林二嫂。
她身上依旧是那件破旧的夹袄,只是上面沾染的血色荡然无存,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般的整洁。
“不去了,免得他发现什么。”林二嫂笑了起来,她慈爱地摸了摸身旁孩子的脑袋,“朝昭也同阿谢见过了,算是了结了心愿。”
“而且,我们等那么多年见他,也是担心,若是有一日阿谢想起来了,他也能知道,自己当年做的一切都是有结果的。”
林二嫂眸中是柔和的光,她缓缓笑道。
“他救了我们所有的人。”
朝昭也露出乖巧的笑,他遥遥地冲着喻见寒摆手:“喻哥哥,我们要走了,就同你告别吧。”
“还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却极其郑重,“谢谢。”
谢谢你们,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喻见寒也向着他挥手示意:“朝昭,你们放心,我承诺的事会一一兑现的。阿谢说得对,血债就得血偿。”
林二嫂眸中含泪,脸上却是一种释然的神情:“其实那么多年了,我们也不奢求能报复什么,或是得到什么。小喻,你和阿谢一定要好好的,保护好自己。”
“斗不过咱们都不斗,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林二嫂的泪终于还是止不住了,她颤声道,“若是你也能像阿谢一样,忘了这一切,该有多好啊……”
忘记所有鲜血淋漓的苦痛,迎着阳光,继续前行。
“总该有人记得的。”喻见寒温声道,“阿谢忘了,我就替他记得,代他完成。我既然重新将他带回来了,就有能力,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
现在,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
他们,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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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紫训山。
“是灭灵阵……”谢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毁掉了微微亮起的阵法。他眸中是泪,唇边是血。
“他们为了掩盖罪行,竟用上了灭灵阵!”
杀人还不够,出身名门大派的弟子,却连受害者的三魂七魄都不愿留下。
何其荒唐,何其讽刺!
少年喻见寒挣扎着过来搀他,他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肉。半干的血痂将衣料与伤处黏连,微微动作,便重新撕扯开流血的口子。
“会有办法的。”他红着眼眶,一遍遍地低声重复着,“阿谢,我们会有办法的。”
办法……
谢迟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抓住了少年的手,急切地问:“你方才说,迟微笛是顶级的灵器,其中还融了朝灵鹿的骨血。若是……若是我能将它作为凝魂阵的阵心,再造出鬼杀境囚魂,也许,他们就有救了!”
或许经过几十上百年的滋养,所有人破碎的魂魄能在血脉与灵气的牵引下,重新凝聚。
“可是——”喻见寒的声音有些哑。
迟微笛在云渺州叶深手里,叶深又在佛恩寺静修。
单凭谢迟如今的状态,若是强闯佛恩寺,就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但少年看着谢迟眼里绝望中的希冀,却是咽下了所有的劝阻之语。
他不可能阻拦谢迟,这是绝路,更是唯一的生机。
林二嫂、昭昭、闽溪村长……他们都是好人。而好人,不该落得这个结果。
就像是将刀子活生生吞入腹中,一路剖心断肠,少年明明在落泪,脸上却扬起了安慰的笑。
“阿谢,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终于,少年还是站在血海中送别了那人。
周围的残魂还在不断地消散,就像是明灭的星光,他眸中是泪,心上固执地守着光。
少年决绝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用血气牵引着赵家村枉死的魂魄。
他说,阿谢,我等你回来。
同生共死,一往无前。
那一年的寒冬,就在本该欢欢喜喜宰杀年猪的日子里,谢迟与喻见寒曾在峰顶殊死拼杀,而山腰的小小的村落,在寒风料峭中化作血海,无人生还。
于是,谢迟强闯佛恩寺,喻见寒以命守魂。
尽管正义不存,也有人誓死寻光。
后来便是——
紫训山中迷雾起,怨灵长念血海恩。
第16章 朝鹿(六)
红,入目皆是刺眼的红。漫天的血色云霞,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
谢迟在其中踽踽独行,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除了绚烂到灼目的景色,此处竟然与极夜的心魔渊一般死寂。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但他肯定,只要继续向前,他就能找到想见的事物。
终于,远远的尸骸山巅,出现了一抹不再是红的色彩。
谢迟踏着嶙峋的白骨,拾阶而上,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
那是一个背身而坐的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的身形单薄,但身姿却挺拔如青竹。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那人却微微侧头,看起来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他那双纯澈的眸子,带着柔和无害的气息。
“谢迟道友,你来了。”
谢迟似乎没有诧异为何他知晓自己的姓名,而是自来熟地寻了他身旁的一处位置,掀开衣摆坐了下来:“朝道友,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他指的是之前解鬼杀境时,自己受到的隐约指引。
“朝昭他们走了……”朝灵鹿又将目光眺向了远方,他笑了起来,语气莫名,“朝氏一族,终于彻底断绝了。”
谢迟心头却被激起了几分火气,他沉默片刻,却还是咽不下气,直言道:“他们本不该死的!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些人?”
他这话却像是一柄利刃,彻底撕开了那人佯装无碍的伪装。
四周沉默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凝滞起来。
“没错,该死的不是他们,是我。”朝灵鹿的语气涩然,“若不是我,他们不会遭此灭顶之灾。”
只见血色中浸泡的骨海开始咯吱作响,可见此间主人心中并不平静。它们颤抖着、跃动着,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