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见他醒了,走过来将房间中的窗帘拉开,橙红的夕阳在天边渲染成一幅广阔的画卷,细细的雪粒在风中飞舞,远处的玫瑰园中无数的红色玫瑰热烈绽放,好像可以永不凋谢。
“明天还会下雪吗?”季时卿问道。
“明天是个好天气。”一号说。
季时卿从床上起身,他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向外面走去,一号的视线落在他的双脚上,有些无奈地说:“主人,您没有穿鞋。”
季时卿啊了一声,但似乎并没有要将鞋穿上的打算,最后一号提起一双拖鞋,走到他的面前,单膝跪下,轻轻抬起季时卿的脚,帮他将鞋穿好。
季时卿低头望着一号的头顶,金色的短发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他伸出手,在他的头顶摸了一把,一号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季时卿对他说:“一号,我有些饿了。”
一号问道:“您想吃什么?”
季时卿垂下眸,表情怔忡,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良久后,他对一号说:“我想吃草莓蛋糕。”
“只要这个吗?”一号问道。
季时卿点了点头:“只要这个。”
一号从地上站起身,对他说:“好的,主人稍等一下。”
季时卿嗯了一声,道:“我到花园里看看,很快回来。”
“外面下了雪,您要多穿衣服。”一号说。
“好。”
……
季时卿站在玫瑰花园的城堡前,这是他们从前的乐园,那些久远的画面在他的眼前缓缓浮现,清晰如昨日,他听到父亲说不久前刚刚拍卖到了一颗星球,准备送给他做生日礼物,季远拿着拼图招呼他过去帮他一起安装,那时候季昱还什么都不懂,被母亲抱在怀中,拍着小手乐个不停。
等他死后,季昱和季远大概就会搬回来。
天色暗下,风吹得越来越大,细小的雪粒吹在人的脸上像是尖锐的砂砾。
季时卿转过身,回到别墅里,监察院发了消息来,允许季时卿与季远进行通话。
通讯很快被接通,季远的脸出现出现在屏幕上,这个时间他还在公司里处理公务,他将手中的文件向前一推,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语气散漫,向季时卿问道:“有事吗?季院长。”
“有。”季时卿道。
季远哦了一声,“说吧。”
季时卿道:“季昱说他想要离开帝都,我最近没有办法出门,你多照顾他些。”
季远敷衍地点了点头。
一号将刚刚做好的草莓蛋糕端到季时卿的面前,上面有一颗鲜红的樱桃,看起来非常诱人,季远讥讽道:“看来季院长现在的生活很滋润啊。”
季时卿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他道:“季远,不要与谢云白走得太近。”
季远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你如果想要同我说这些的话,我们没必要再聊了。”
“好,我不说了,以后有时间……”季时卿说到一半又停下,沉声道了句,“算了。”
“我不再管你了,季远。”季时卿看着屏幕中的季远,小时候他常常穿着蓝色的背带裤,迈着小短腿跟在自己的身后,整日叫哥哥,一转眼,他都已经这样大了,而他们之间也只剩下漫长的沉默。
谢云白身后站着整个谢家,他与谢家不可分割,季时卿一直担心季远会吃亏,以后如果谢家能够衰败,对他们两个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季时卿轻轻说道:“你与谢云白,将来或许会比我曾经设想的要幸福,我祝福你们。”
季时卿的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的屏幕就完全暗了下去,季远单方面地结束了这场通话。
季时卿看着眼前倒映着自己影子的屏幕,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他拿起手边的刀叉,默默吃了蛋糕,他今天的胃口很好,将一整个四寸的草莓蛋糕全部吃下,吃完后,他将刀叉放下,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他仰起头,白色的螺旋楼梯盘旋而上,巨大的水晶吊灯上倒映着他瘦削而扭曲的身影,破碎的光影中,季时卿仿佛看了无数个自己,现在他们都离他而去。
从醒来时,季时卿就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从前他总以为自己的时间很多,许多事还来得及去做,春去秋来,不过数十个来回,就到了尽头。
季时卿突然开口问道:“一号,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吧?”
“是的,主人。”一号回答道,“您的所有指令都已经嵌入核心,即使恢复出厂设置,也不会被抹去。”
季时卿的身体向后仰去,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被困囿在笼子中垂死的鸟儿。
他想要说话,却再发不出声音;他想要自由,却被折断双翼。
一号轻轻唤他:“主人?”
季时卿睁开眼,温柔地看着面前的一号,他觉得一号此时的表情有些哀伤,可是明明他已经关闭了一号医疗相关的所有功能。
他抬起手抚摸一号的脸庞,有些惋惜地道:“我存了一些材料,原本是想要为你做一具新的身体,现在做不成了。”
监察院来搜查的时候将那些材料被全部没收,不知道后来有没有送回研究院,可是如今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将他们组装成一具躯体。
一号歪着头,微凉的脸颊在季时卿的手掌上亲昵地蹭了蹭,他对季时卿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您,但我想,您说这些是想要安慰我的吧。”
季时卿轻轻笑了起来,他看着眼前的一号,像是看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一号开口对他说:“您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季时卿笑着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再次开口对一号道:“我有些累了,一号。”
一号道:“我这就抱您上楼去。”
季时卿嗯了一声,任由一号将他拦腰抱起,沿着螺旋楼梯向楼上走去,他道:“您比上一次轻了八点三公斤。”
“是么?”
一号道:“是的,您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好。”
季时卿道:“不,我现在很好。”
被关闭了医疗功能的一号此时无法反驳主人的话,只能抱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晚安,一号。”季时卿说。
他靠在一号坚硬的胸膛,合上双眼。
病痛折磨他太久了,直到生命的最后这一段时间,上天才愿意施舍出一点慈悲,给了他短暂的安宁。
夜色如同河流在寂静的花园中缓慢地流淌,星光闪烁,灯火寥落,雪花似萤火般在玫瑰园中飘舞。
在一号的怀中,季时卿的心跳连同呼吸一起停止,他就这样死去。
帝国1202年,12月13日凌晨,国家基因研究院第三任院长季时卿去世。
死前他已经是众叛亲离,所以最后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机器人。
这个时候,这个陪伴了他多年的机器人,还没有完全明白这场离别的意义。
他只是将他小心翼翼地抱上床,给他调整了往日最舒服的姿势,将被子抖开,盖在他的身上。
临走时,他似有所感,在没接受到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俯下身在季时卿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冰凉的吻,对他说:“晚安,主人。”
第6章
帝国1202年,12月13日,凌晨一点半。
沉睡中的季远猛地睁开双眼,他坐起身,银色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倾泻进来,季远茫然地看向四周,许久后才回过神儿来。
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在梦中看到了什么,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可怕的梦,他被惊起一身的冷汗,后背的衣服几乎都湿透。
他从床上起身,下楼,去厨房里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沙发上,他没有开灯,整个人都融化在这片黑暗之中。
季远不喜欢人工智能,他觉得过多的使用人工智能会让家变得冰冷,所以季家只有一个人工智能,就是季时卿身边的一号,他也不喜欢一号。
客厅中一片死寂,季远将手中的水杯放下,忽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唤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清冷低沉,他熟悉极了,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可是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
季远嗤笑了一声,沉着一张脸从沙发上起身,随后沿着楼梯往楼上走去,从梦醒之后,他就总觉得不对,明明已经清醒过来,却还是浑浑噩噩的,他在二楼楼梯右边的第一间房间外停下脚步,抬手推门,推了半天那门纹丝未动。
他眉头微蹙,在门前愣了好久,才意识到他的房间并不在这里。
如果这是在季家老宅,他现在应该是站在季时卿卧室房门的外面,小时候他晚上一睡不着觉,就会去找季时卿。
他已经离开季家很久了,过去的习惯仍保留下来。
似乎在告诉他,他永远不能摆脱掉那个人。
季远转身抬步向另一侧走去,季时卿越是不希望他和谢云白在一起,他就越想要向他证明他与谢云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卧室中漆黑一片,月光像是一柄凛冽的弯刀横在床铺上,季远脑中空白一片,机械地重新躺在床上,闭上双眼,等待再次沉睡。
然而即使躺在床上,季远仍旧心悸得厉害,他第一次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在家中放置一个人工智能,这样的话就能立刻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毛病。
我不再管你了,季远。
季时卿的话猛地砸进他的脑海中,季远抬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心脏跳动的声音顺着血管一直传递到耳膜。
希望这一次他能说到做到。
头顶的星河缓慢流转,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在天亮之前停下。
这是十分平常的一日。
城市中的建筑与街道被皑皑白雪覆盖,金色的阳光落满长街。
12月13日早上七点钟,星网上有人爆料季时卿于两日前已经离开监察院,网民们纷纷提出抗议,认为监察院贪污腐败、尸位素餐,才会连这么点东西都调查不清楚。
同时星网上关于季时卿的丑闻传的沸沸扬扬,越说越离谱,甚至还有人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主角名J某,是古地球时的一位大学教授,在外总是一副用心钻研、清高严谨的模样,私底下却是个学术作假、蝇营狗苟的酒囊饭袋,直到他底下的学生不能忍受他的压迫,到相关部门将他举报,一切才被众人所知晓。
故事写得有声有色,高潮迭起,夹杂着各种各样的俏皮话,魔幻又现实,可以明显看出来故事中的J某就是以季时卿作为原型,所以不到半天的时间转发评论已经有了数十万。
与此同时,守在季家老宅外面的监察员们发现在季时卿身体中植入的定位芯片失去感应,他们怀疑季时卿畏罪潜逃,在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的情况下,选择破门而入。
季时卿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衣着整齐,面容安详,已经去世。
他们前天在门前见到的那个机器人安静地守在他的身边。
经过检测,季时卿大概是死于日益恶化的遗传病,这些监察员们很快向监察院提交了报告,监察院又通知元老院。
上午八点钟,城市逐渐变得繁忙而吵闹。
季远将眼前的星网关闭,换了一套衣服后前往公司,经过公司前面的广场时,巨大光屏上正在播放谢云白前段时间的采访。
谢云白是谢家这一任家主的小儿子,也是季远喜欢的人。他的智商与精神力要远远超过大部分普通人,三年前他二十三岁,曾作为素人嘉宾参加过一档脑力竞技的真人秀,在比赛中一骑绝尘,碾压无数了之前节目中所谓的大神选手,节目播出后谢云白吸粉无数,粉丝们知道他在基因研究院工作后,就相信他一定能够研发出更好的基因病药剂。
而他也果然不负众望,在进入基因研究院后的第三年就研发出效果更好的KH13药剂,只不过因为季时卿的插手,KH13才一直没能上市。
光屏上记者正在询问谢云白对季时卿的看法,谢云白没有回答,直接跳过这一问题。
不过谢云白在私下里倒是与季远聊起过季时卿,谢云白认为季时卿最大的问题是过于自负,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不允许有比他更优秀的人出现,所以才会在萨尔德实验失败后选择隐瞒结果。
季远收起这些无关的思绪,从飞车上下来,径直走向公司,前台有三两个员工正窃窃私语,季远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听到了季时卿的名字,他的脚步微顿,随后神色如常地走进电梯里面。
而在星河中航行的季昱刚刚从沉睡中醒来,他做了一个梦,他回到了小时候,季时卿带着他骑在白色的骏马上,季远自己骑在另一匹黑马上,一脸羡慕地望着他。
蓝天白云,青草茵茵一直蔓延到天际,醒来时,只剩下浅浅的惆怅萦绕在心室之上。
帝都的中央区,元老院在得知季时卿的死讯后,立刻封闭消息,准备派人前往金玫瑰区,接替监察员们的工作。
中午十二点,街道上的积雪都已融化,有一支机甲表演队刚刚从街头经过。
季远坐在办公室中,几份文件摊开放在他的面前,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直到谢云白给他打来电话,邀请他下午去看机甲展,才稍微有了些精神。
皇宫中,皇帝陛下颇为无聊地翻看着过去的照片,翻到季时卿小时候的照片时,他停了下来,忽然想到既然季昱和季远都搬出去了,那等今年新年的时候或许可以把季时卿接到皇宫里,他们两个一起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