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可见人力拉车、花雕轿子、怒马鲜衣、僧侣行者、客商工匠,众生百相,南腔北调,尽收眼底。
或清风凉如夜,或花市灯如昼。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俨然一个建立在铁骑征伐的累累尸骨之上的太平盛世。
这广袤国境、万户人家,便只能听到一片对新帝的讴歌赞颂之声。
至于到底是新帝当真民心所向,还是其铁血手段太过使人惧怖、以至于连一点异议都不敢发出,于手握滔天权势的君主本身而言,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青泽斩杀了匿于其间的入魔小鬼,原本并未打算久留,却见到一家面摊,摊主生得一双小小的眼睛,笑起来露出一脸褶子和两颗颇有些滑稽的兔子牙,对着车来车往络绎不绝的街道吆喝着:“吃面条嘞!来尝尝我老陈家的面条嘞!”
青泽心念一动,行至摊前坐了,点了碗面和一些旁的吃食。那面热气腾腾,也是用了勾花瓷碗装着,上面淋着油滚滚的臊子。青泽尝了一口,面是细面,盐也加得刚好。
虽然必定不是当初在海滨村落的同一个陈氏,但天底下的小面味道也相差无几,一口下去,也是满嘴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烟火气。
城里比当初的海滨村落热闹多了,这家陈氏小面生意却并似那家陈氏生意那般好,零零散散坐着三两个穿着布衣的人。正对面开着一家大而阔绰的酒楼,挂着大大的灯笼,门槛都快被穿着各式颜色绸缎衣服的食客给踏破了。
是了,玄雍国繁荣鼎盛,好一点的酒楼里有来自各国的珍馐,也只有囊中羞涩的力士会一边借着一旁酒楼的菜香,一边吃着街边的小面。
这家陈氏面摊是个夫妇合开的,两人的布衣上都打着补丁。妇人头上插着一根素色的錾子,依稀可辨年轻时应当是个姿容清秀的美人。
青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那夫妇俩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坐到靠里面的桌旁,细细嘀咕了起来。他们先是数了一会儿铜板,之后便开始唉声叹气。谈到后来,妇人开始低声喝骂男人不争气,男人梗着脖子左右辩解了一会儿,声音弱了下去。妇人出来时擦了擦眼角,看青泽已经吃完了,问他还要不要加点面。
青泽摇头。
他自从多了段记忆就喜欢上了吃面,闲来无事又去了几次那个面摊。
之后便偶有一次,听到一位吃面的力士同伙伴交流,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终于被伙伴捂住了嘴——大概是新帝出生时天有不祥之兆,只是因为他如今大权在握又性情暴戾,被民间刻意吹捧修饰,美化成了祥瑞之兆。
青泽放下筷子,这他倒是从未听闻。
他掐指算了一下,发现妖族受到诅咒正是自那日起。
可惜新帝威慑太甚,除了这偶然间听到力士所言的三言两语,不管找谁试探口风,都没能听到更加深入的消息。倒是在街头巷尾游走多了,发现自己在人族中行走,属实少了个名姓。他正这般想着,便见一个拿着罗盘,举着上书“包治百病宋半仙”长旗的人从身前行过。
此时正值月黑风高,青泽入了草丛,又出了草丛,草丛里便只剩下一个吃饭家伙什儿全被抢走的人了。
青泽拿着那面颇为拉风的长幡,化名宋清泽,以游方术士的身份渐渐探听到了更多在一片讴歌赞颂之间夹杂的闲言碎语。
譬如新帝为子不孝,杀掉了自己的亲父亲母。
譬如新帝膝下一子一女皆不足一岁便早夭,应该是因为他手上血债太多而受了天谴。
譬如新帝近两年为了长生不老招揽邪士炼制禁药云云。
权势、永生。堂堂一国之主,毕生追求也无非如此。
他听了这些消息,多留意了些之前从未关注的城墙和布告栏上的告示,果然发现写的大多是新帝下旨重金招揽能人异士。上面无非也就说了些治病之类的理由——青泽现在也知道坊间几乎默认这又是请进宫炼长生不老丹的。
在他第十次看到大同小异的皇榜之后,终于觉得再不接就有些对不起自己的一身游方术士的行头了。
他揭了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不过小半柱香,便见一行身着铠甲之人客客气气将他迎了去。
巍峨宫城,气势磅礴。青泽跟着七拐八拐进了大大小小一串红色的门,终于被带到了一个华丽非凡的房间。房梁雕着精致的图样,红木架子上摆着各式玉石物件,金玉琉璃直晃人眼,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落地花瓶,两旁摆着红木椅和茶几,后面是笔墨丹青的屏风。
房间里已经有七八个人或站或坐,大都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拿着罗盘、龟壳、丹方等等不一而足的事物,或有几人拈着小小的山羊胡,眯着眼睛在那之乎者也。
青泽找了个座位坐下,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内仕,传了几个人先到别处去。等了一会儿,又有三两个人被带进房间。
第二次内仕传唤便轮到了青泽。他领着含青泽在内的五人,又是一通弯弯绕绕,这才到了一个房间。入得房里,只见房内拉着帘子,帘后依稀可见模糊的人影。两旁站着几位气势颇为吓人的军士,着战甲,持长/枪,眸光凛凛地看着他们。几人看到这个阵势,也来不及转身,便听见内仕把房门紧紧闭了,发出吱呀一声。
内仕关了房间,垂着头,三步并作两步,从帘子缝隙间拿了根红线出来,对站在最前方的术士嘱咐了几句。那术士接过红线,另一手伸出两指在紧绷的红线上静止了好一会儿,竟是在悬丝诊脉。
敢揭皇榜的大抵也都有些本事,术士不多时便十拿九稳道出心中所想。内仕又唤来后面的游医术士,一一号了、问了。奇怪的是,诊脉之人大多对自己诊断的结果确信无疑,但竟没有一个诊脉结果是相同的。
有人说帘内之人先天双腿有疾,双耳失聪;有人说帘内之人肝火冲逆、性情急躁易怒;有人说帘内之人长期受头疼所扰,夜不能寐;有人说帘内应该是个女人、因为脉象是喜脉。
最后一人说出脉象的时候之前三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看他,他也成了四人里唯一一个对自己的答案没那么自信的人。
最后终于轮到了青泽。内仕仍是那张笑面,把红线递给了青泽。青泽看到帘内之人自始至终没发出过任何声响,可见城府颇深,便有心试探。他看到手里的红线,看着看着笑了出来,也没有把脉的意思,而是绑在自己手指上,佯装无知道:“为什么你们都摸来摸去?我听人说,红线是要绑在手指上才有效的。”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青泽转过头去,看到身后四位术士都一脸不干我事的模样,感叹他们不愧是吃这碗饭的,竟真的让人辨认不出来是谁在笑。
大概是他的神情的确真诚,探出喜脉那位术士轻声出言提醒道:“月老庙的红线才是绑手指上的,这根线是用来诊脉的。”
青泽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他转过身来:哪怕他做出如此冒犯的举动,帘内仍然没有任何声响。
连那内仕也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见他转过头来,只当看不见他刚才的装疯卖傻,问他是否有了诊断结果。
青泽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只得取下红线,作诊脉之状。
下一秒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根本就是死脉。
第16章 玄雍之主(一)
青泽看了看那道帘子,又探出一抹神识,这才确认自己感知无误。
说是死脉,是因为虽然还含着半口生气,但是心脉应该已经断了有些时日了。帘后之人必定死了不短的时间。那些游方术士之所以会把出不同的脉,是因为脉象上有一层极为精妙、扰人耳目的幻术。
他收回手,笑着道:“大人脉象稳健,必定长命百岁,洪福齐天。”
这番吹捧收效甚大,一直沉默的帘后之人竟然冷哼了一声。
青泽听得那声冷哼,心中就有些惊讶。
内仕从青泽手里拿回红绳,躬身向帘内之人请示之后,转过头来,对五位术士说今日考核完毕,明日再来考核下一项。
青泽心知帘内是个藏在皇城深处的活死人,便留了个记号,准备入夜去探究对方身份。
内仕将他们安排在了一间同样金碧辉煌的寝房。青泽对那位给自己解释的术士道了声谢。那术士摆摆手,乐呵呵地说小事小事。
接下来的半天都是那几位术士的吹牛时间,青泽无意询问,却连他们从出生到现在拜过多少山门都能背下来了。
好不容易入了夜,青泽施了法术,让他们都昏睡过去,这才循着自己的记号在诺大的皇宫里一路探寻。
他行得不慌不忙,颇有些顺势观赏皇城夜景的意味,旁人却看不见他。走着走着,发现记号突然变得格外微弱。
定睛一看匾上大字,这竟是天子寝宫正殿。
正殿门口立着两根金柱,上面刻着两条活灵活现威风凛凛的龙,脚踏祥云口吞巨洪,想必那印记正是被这两根盘龙柱削弱。
青泽匿入寝宫之内,顺着最后一丝记号一路潜行。那记号的气息在正殿中飘飘渺渺、盈盈绕绕,最后静止在了被厚厚的龙帐遮掩住的龙床之上。青泽站定在龙帐跟前:虽然已有所察觉,但是玄雍之国的新帝竟是个活死人,也未免是件太过骇人听闻的事情。抑或账内原本就是个换了太子的狸猫,借了新帝的身份搅弄风云。
殿内烛火仍是燃着,龙账上细细的金线在夜里流光溢彩,衬得其上的龙纹栩栩如生。青泽轻轻抚摸了一会儿那腾云驾雾的飞龙才掀起龙帐。
龙床上正熟睡着一个人。
青泽惊得后退半步,不小心发出了些声响。
——这人竟和应龙生得一模一样。
他即使是睡着了,眉心也微微蹙着,睫毛微微颤抖,仿佛陷入了什么梦魇。青泽听得自己不小心发出的响动,定了定神,又看了看熟睡之人,发现对方毫无动静,这才舒了口气。
他伸出手放到了对方鼻尖。
果不其然,探不到呼吸。
青泽脑子里乱七八糟,一时就忘记了收回凑到对方鼻下的手指。
门外似乎传来了乌鸦的叫声,夜风呼呼吹过,吱呀一声关上了正殿的大门。殿内烛火被吹灭了两盏,房间内一下子昏暗许多。
青泽情不自禁显出身形,凑得近去,还没来得及看分明,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猛地从枕下抽出一柄看着就并非凡品的短刀划了过来。青泽伸手去挡,却被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滴滴答答,在明黄锦被上晕开几个血晕。原来这人警惕心极重,从一开始就未曾睡着。
那人说了声何方邪祟,手中动作刀刀致命。青泽擒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扣卸下对方的力气。只听“当——”的一声,短刃掉落在地。那人见兵器脱手,神色未动,另一只手屈指成爪,直直向青泽心口掏来。
他的招式且快且狠,但终究□□凡胎。青泽拘住他的双手,将他双臂反锁、狠狠按在墙上。青泽是第一次同凡人交手,估摸不太好力气,将对方的身体扎扎实实按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猛烈撞击声。那人大概是疼得狠了,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泄出一声闷哼后便咬紧牙关。
若不是青泽确定应龙已经魂飞魄散,连尸体都正在自己的空间戒指里躺着,看到这个表情几乎就要手下留情了。
青泽问:“你是谁?”
那人不怒反笑,沉声道:“你夜探朕的寝宫,竟然不知道朕是谁。”
青泽又问:“你便是玄雍国的新帝?”
那人不答。青泽把他往墙壁上压得更紧,反锁的双臂拧出一个颇为可怕的角度,骨头咔咔作响。那人脸上隐忍痛楚之色更显,急促呼吸了两下才稳住声音,道:“正是。”
青泽说:“可我看你分明是个活死人。”
那人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难看了,反问他道:“那又如何?”
青泽说:“你是天生心脉皆断?”
那人嗤笑:“你见过天生心脉皆断还长大成人的人么?”
青泽说:“可我也没见过心脉皆断还能活着的人。”
他见那人因为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被反扣住的双臂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便松开制住对方的手,改为幻化出一把寒光粼粼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问你答。”青泽说,“不许顾左右言它,不许反问。”
那人尚未答复,便见原本紧闭的门扉突然被人推开了。青泽入殿前是施了隔音之术的,也招了些动静把门口看守的守卫引到别处去,却不想竟被白日里的那位内侍机缘巧合推门而入。
他是个颇有年岁的老人,生得慈眉善目,对术士们态度也颇有礼貌,青泽对他的印象不错。
内侍看到殿内龙帐大开,玄雍新帝被白日里那个举止奇怪的术士用剑架在脖子上,当时就脸色大变。
他惊慌大喊了一声“陛下!”,喊完之后竟然下意识地要冲过来。他定然是没练过武的,破绽百出,却咬了牙来拼命。
新帝看见内侍的动作,厉声喝道:“退下!”
内侍闻言,停在原地,并不退下,仍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这边。
新帝转过头来对青泽说:“不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反问。”
他又说:“他今晚不曾来过这里。”
青泽说:“成交。”
见青泽施了个咒法催眠内侍混混沌沌地离开了,新帝才配合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新帝名为殷洛,两年前狩猎时被邪物偷袭。那邪物被随后赶来的将士联手伏诛。抓到后才发现他早已神志不清,状若癫狂,只知道对着殷洛喊杀杀杀。挣扎之间,从他怀中掉出一块材质不明的黑色碎片,看着不祥至极。殷洛拿走了碎片,那邪祟便冷静下来,神情痴傻。殷洛其后找了不少能人异士也没人能看出那是什么东西,反而让接触过那碎片之人都或死或癫,便自己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