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泽心里忐忑,脚下就有些不稳, 踩到一块有些松动的石块,发出了些声响。
应龙朝着这边看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来,长长的衣摆拂过土地, 发出轻微的、耳膜鼓动的沙沙声响。
然后站立在石壁另一边,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停下脚步。
青泽低下头, 愣了一下。
他那时不明白应龙在看什么,现在却明白了。
——应龙看到了他的影子。
从很久以前,那个影子张牙舞爪生长起来。
应龙看到了他泼洒在嶙峋地面上的、黑沉沉的、张牙舞爪的影子,知道等不到他出现了。
他从白金的阳光里坠落下来,他从瓦蓝的天空上坠落下来,他从漫山鸟语花香中坠落下来,碎成一片片灼灼灿灿的黄、灼灼灿灿的红、灼灼灿灿的黑。
碎成轮回千年的、被黑暗吞噬的梦魇。
那是他还很年轻的一天,时间还很不值钱。他总以为还有很多机会,总以为会有下一次相见,怎么会知道,应龙这一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应龙到底是怎么找到他的洞窟的?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
应龙站在洞窟门口等了这么久……是想告诉他什么?
他想要改变这个结局,身体却被回忆禁锢,动弹不得。
应龙站在与他相隔咫尺的石壁另一面,看了一会儿那个影子,垂下眼睑,沉默地转过身去。
这人离所有人都那么远,当他沉默不语,便没有能知道他的心思。
他会让他说出来的。
他不能让他离开。
身体终于重新被自己控制,青泽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管不顾地从石窟后跑出来:“应龙!”
应龙停下脚步。
却没有转过来。
青泽又说:“应龙!”
他的声音那么大、语气那么霸道,吓得那堆跪在地上的小妖直担心他会就这样丢了性命。
这个小青泽,哪里都好,就是有些莽莽撞撞的。
那个凶名远扬的上古杀神,岂是能这样被你直呼名讳的。
管他众目睽睽,他毅然向前走去,猛地拉住应龙的手腕,将应龙拉转过来,一把抱住。
他抱得那么紧,好似要将人揉碎在怀里。
周围一串下巴被惊得落到地上的声音。
——小小小小小青泽怎么突然疯了?!
更有胆小的精怪已然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一会儿会出现的血月星场面。
应龙的身体也一下子僵硬了。
他道:“你……”
青泽说:“应龙,你别走,我不许你走。”
应龙睁大双眼,好似惊讶极了。
青泽说:“你已经完成你的使命了,你已经盼来你渴望了一辈子的光了,应龙。我不许你走,你要是敢走……你要是敢走,我打断你的腿。”
他此时还没有恢复原身,仍是那只法力低微的山妖,说起话来格外没有气势。
应龙移开自己的身体,黑漆漆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青泽。
青泽眨也不眨地与他对视。
应龙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好似不敢相信,又确认了一下,才终于很欢喜地、声音低而柔软地说:“青泽、青泽,我哪里也不去。”
应龙说:“我——”
应龙说:“我……?”
他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头,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好像忘记了自己想要告诉青泽什么。
他们早已生死相隔。
他那么不想忘记,却还是忘记了。
青泽哪里见得他这个表情,直接打横抱起他,不顾这个三界闻名的上古凶兽吓得要翻脸的表情,转头对远处围观的精怪吼道:“看什么看,不怕长针眼啊!”
见那帮子胆子不比自己失忆后大多少的无聊家伙纷纷都移开了视线,青泽这才趾高气昂地哼了声。
直接抱着回了洞窟,看着那人通红的耳尖,一把扔到石床上。
接下来就开始造作。
岩壁上攀附着妖娆迤逦的藤蔓,招展着花枝一路腾腾地开上去。
*
醒来之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把殷洛抱在了怀里。
殷洛仍是微微蜷缩着,头埋在青泽的胸口,身体冰冰凉凉。
青泽拉开距离,移走手臂,坐起身来。
洞窟没有门,明亮的阳光泼洒在石台上,似亮晶晶的水纹。
青泽走出石窟,拿了个簸箕,拿了把铲子。
殷洛醒来的时候正看到他在刨土。
他前面是一排整整齐齐的棕黄色的小土坑,每个坑里度埋了一株株小小的翠翠的幼芽。
殷洛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离开了。
青泽仍拢起袖子耐心十足地刨着坑。
——他是在播种。
他从凡间带回来了许多蓬莱没有的野花的种子,殷洛每天看着这些种子慢慢发芽长大,总会多一点活下去的盼头。
不一会儿,殷洛提了一个桶回来。
青泽已经差不多播完种了,看到桶里清清亮亮的水,和殷洛一人拿一个勺给埋下的幼苗浇水。
殷洛提着一桶水已经有些费力,直起身子时差点眼前一黑软倒在地上,青泽就立刻站起身稳稳地扶住他。
扶了一会儿,见殷洛站得稳些了,又若无其事地松开手,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殷洛性格执拗,饶是落魄至此也不愿在自己面前示弱,只盼他知道自己抱着他赶路也是逼不得已,不是有意削他的面子。
既然现在已经到了蓬莱,只要是殷洛愿意做的事情,总归是让他自己做比较好。
哪怕只是做好了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可以从中获得的信心,也是旁人说尽了好话都无法给予的。
等播好了种,他用水洗了洗手,带着殷洛上了后山。
山花浪漫,他们躺在花丛间,青泽伸出手,看阳光穿过自己的指缝。
絮语似的同殷洛说着话。
说着说着殷洛就彻底安静下来。
青泽转过头去,发现他已经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把殷洛抱回山下,在岛内走了走,找了个风景极佳的角落,把殷洛放长椅上躺好,托腮看了一会儿,端了两杯用自己的法力冰镇好的泉水回来。
这样的日子,倒也开心。
但殷洛时不常也会有心情很糟糕的时候,一个人沉闷地发着脾气,用剑把被自己抓皱的布料划成一条一条、扔在地上,朝墙抱膝坐着,看着石壁上摇曳的、烛火的影子。
若是青泽看到了他情绪不对,就会站在洞窟外,装作没有回来。
所幸殷洛发脾气的时间很短,不多时便会慢慢把扔在地上的碎布捡起来丢掉,走到铜镜前看看,然后回石凳上坐着等青泽。
有时殷洛看起来实在太难受,青泽只能再帮他搭搭手。
之后青泽就改成了在地上铺着凉席睡,殷洛在床上撑起身体看他。
他一挥手熄灭烛灯,笑着同殷洛道晚安。
洞窟外有浅浅的蝉鸣声,青泽轻轻哼了会儿歌,渐渐进入梦乡。
日子一天一天过,在某天殷洛把两人辛苦搭好的书架砸了个稀烂之后,青泽叹了口气,终于再次爬上了床。
一摸,两粒可怜的小点简直硬得像石子一样。
红烛燃尽,被裹鸳鸯。
第76章 此情可待(五)
分明是自己造的孽, 殷洛却懵了一整天。
他明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有些不认账的意思, 铁青着一张脸看着青泽,难得失了平日的临危不乱,第一次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你、你……”
青泽说:“我怎么了?”
殷洛气极了:“你、你长得那么……你……?”
青泽说:“难道我长得像女人吗?”
殷洛摇了摇头,道:“但是,你明明……我……”
他一个只懂打仗不懂风情的大男人,一直把青泽当喜欢的女子对待。
知道青泽脾气任性,也觉得应该顺着他。
审时度势是一回事, 想要让青泽觉得自己成熟稳重可依靠的心情也微妙有那么一些。
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个看着才二十出头的、初初长成的青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青泽问:“你怎么?”
殷洛脸色煞是精彩, 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我长得那么吓人……”
青泽原本笑嘻嘻的,听了他这句话脸色就变了。
殷洛说自己别的不好都是他自己的事, 可他怎么能说自己长得不好。
旁的不说,应龙初登蓬莱,相貌鬼斧神工、世间少有。
他一直觉得白泽已是极为好看,直到见着应龙第一眼就丢了魂。
分明性情沉郁压抑,名声可怖至极,偏生又顶了一张灼灼其华的脸。
虽然因为锐气太重而很难称得上秀美, 却好看得让人见之难忘。
殷洛和应龙长得一模一样,说自己长得吓人不就等于说应龙长得吓人?
这和质疑自己的审美有什么区别?
青泽怒从心头起, 一把抱住殷洛,几乎有些悲切了:“你超好看啊,你明明这么好看!你在我心里最好看!”
这还是殷洛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用这个词形容,脸色一时愈发姹紫嫣红, 可惜无论哪一种颜色看起来都委实称不上开心。
因为青泽这句话出现得突如其来,教人全然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倒是就此揭过。
揭过了日子也要接着过。
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做照台。
殷洛吃了几天生冷食物, 总该吃点热汤热菜。青泽有了这个想法,立时就开始付诸于实践,可等把要用的砖石都备好了却开始和殷洛面面相觑。
青泽说:“呃,你会……”砌灶台吗?
殷洛神色冷峻地看着那两堆砖,若再仔细看看,眼里全是好奇。
青泽叹了口气:“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青泽想做的是最简单的土灶,靠着有些模糊的记忆勉勉强强也能做个七七八八。
他这边砌着砖,殷洛就在一旁和水泥。
抹一层水泥,又搭一层砖。
休息的时候殷洛就跑去看那片才播种几天的花田。
和前一天也没什么区别呢。
青泽说,哪有那么快,得等。
殷洛就点点头,有些失落的样子。
回去继续搭灶台。
抹一层水泥,又搭一层砖。
太阳从东边一路慢慢爬到西边,天空从湛蓝一点点变成昏黄。
林中响起白日里不可听闻的、细细的虫鸣声,被风拂过,从叶片缝隙轻轻摇晃出来。
天还没黑,几点星子先散碎地挂在了天上。
等灶台搭好了,青泽就把殷洛一把抱到灶台上,分开他的腿。
先尝尝味道。
餐前甜点滋味甚美,做正餐的时候却出了些问题。
青泽之前只是粗略看过灶台形貌,自然没太能弄清楚具体构造,灶体灶膛像模像样,却连排烟孔都没留。
两人砍了柴火、架上了锅、掺满了水,用干燥的芭蕉叶把柴火引燃了,一锅水都还没烧开就被浓烟滚滚熏得直咳。
那些哔哔啵啵燃烧的木柴上翻腾着熊熊的烟,被堵在灶膛里无处可去,又直直从前面的洞里飘了出来。
起初还能用袖子挥开,青泽难得亲手研究个什么物事,原本是想装作无事发生过,定要把这锅水烧开的。
可烟火渐渐来越浓。
殷洛咳得整个肩膀都在抖。
青泽就端起锅,用还没烧开的水把灶膛里的火给浇灭了。
待浓烟消散,他看了看殷洛——手也黑了、脸也黑了。
又看了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得把眼前的一片狼藉先放一边,找个地方好好清洗一下。
所幸岛里最不缺的就是清泉。蓬莱虽然周边都是腥I咸的海,岛内却有许多清浅甘甜的泉,大多汇聚成了水潭,数量之巨,莫说饮用,哪怕加上精怪戏水之用也委实有些太多。
青泽走着走着就鬼使神差拐到了应龙曾短暂栖居的那个水潭。
凉凉夜色、水波荡漾、潭底深深,边沿的巨石中有一块被削掉了三分之一,显得很是突兀。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青泽看了看那块似曾相识的石头,对殷洛说:“我们把身上的灰都清洗一下吧。你在那边洗,我在这边洗,衣服就挂在这块石头上,我不看你。”
殷洛说,好。
后来晾在石头上的衣服全被殷洛蹭到了水潭里,皱成一团,湿得不像样子。
青泽从殷洛颈间抬起头,看见被月华笼罩的、上下摇晃的、光滑平整的石台,伸手挡住殷洛水汽四溢、情波荡漾的眼睛。
把衣服用法术大致烘干了,一件件穿好,回去之后仍是研究那个灶。
所幸青泽天资聪颖,无师自通地凿了个烟道,再试着生火,灶台前就干干净净的了。
咕噜咕噜。
烧了一锅水,放在竹壶里温着。殷洛渴了可以随时喝。
炒了几个菜,没有锅铲,用的是陪他纵横三界的那柄青华湛湛的长剑。
他其实哪里会炒菜,最多只能学个样子,调料都是胡乱往下放,为的是调出一个浓油赤酱、色香俱全的颜色来。
殷洛吃不出味道,看着好看就会以为吃起来一定好吃。
拿了个木盖子,蒸了一小屉饭。
碗碟也都是石头做的。大抵因为有恃无恐,青泽向来很不节省自己的法力,用天地之间最纯粹的上古神力来给石碗雕造型,雕废了不少,余下的成品看起来竟然有一种古拙又精巧的美,再盛上热气腾腾的菜,简直让人食指大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