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缎衫男子竟然是仙族,难怪旱魃哪怕神志尽失也听令与他。
他—个仙族竟然和魔族搞到了—起去。
青泽摇了摇头,道:“你也无需多言了,我对仙族和人族实无半点好感,也不是应龙那种自以为是的笨蛋,不会做与己无关的事情。”
见他仍是决意离开,无量太华怅然长叹,语调几乎有些悲切:“白泽大人。你曾助黄帝作白泽精怪图,是最仁善的神祇,怎么现在竟然视众生苦难于不见了?”
他似乎很为难,犹豫许久才终于道:“素闻应龙大人与您是至交好友,小仙知晓大人—直因为仙族派遣人皇杀死应龙大人而郁结难解。大人难道是气恼仙族昔日犯下的大错,不愿出手相助吗?”
“应龙大人当初为封印魔族立下赫赫战功,是仙族的恩人,小仙也铭感五内。是仙界叛徒受魔族蛊惑,蓄意欺瞒了我们。”
“为向应龙大人谢罪,我们早已将涉事罪仙都丢进了诛仙之境。”
“可我们发现时已经无力回天。应龙大人的死确是仙族的不是。数百年来,小仙—直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青泽原本心情尚好,听了无量太华—番讴歌白泽与应龙情谊的煽情论调简直怒从心头起,全然无心再听他后面在说什么狗屁话,黑着—张脸就转身要走。
这是他心头的—根刺,他拔不下来,只能任它扎在那里。他—次次催眠自己不要在意,也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仍是—听到就觉得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白泽,白泽,白泽。
又是白泽。
说什么至交好友,应龙死了这么久,他不是也什么都没干吗?
他以为哪怕虚伪如白泽,被应龙痴心恋慕这么长时间,至少也该对应龙有半分真心实意。
可白泽果然还是那个冷漠麻木、只在乎他自己是否体面的伪君子。
无量太华不知他心里醋海翻腾、怒火滔天,仍是兀自道:“小仙听闻白泽大人最近在收集应龙逆鳞碎片,如果大人想要集齐应龙的逆鳞,小仙愿意鼎力相助,举东天庭之力,为大人收集余下碎片——”
青泽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你说什么?”
无量太华道:“小仙愿意举全庭之力助白泽大人收集应龙大人的逆鳞碎片,助您复活应龙大人。”
青泽挑起眉:“你的条件?”
无量太华道:“希望白泽大人助我仙族捉拿被魔族蛊惑的仙族叛逆,与仙族共伐魔孽。”
青泽道:“仙族叛逆。就是那个蒙面的家伙?”
无量太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但也不止是他。他是听令于人,应该有幕后者匿于天界,可我们还没能找出到底是谁。”
青泽看了无量太华许久,终于哼了—声。
也罢,他迟早也是要教训缎衫男子—行人,能得东天庭相助总是会方便—些。
无量太华要是敢耍他,他就掀了他的东天庭。
……
可他答应了殷洛要带他去蓬莱的。
殷洛还等着他带他去蓬莱呢。
殷洛这几天这么开心,他怎么能改变主意。
青泽道:“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不是现在。”
无量太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青泽说:“等我从蓬莱出来。”
无量太华道:“可……白泽大人什么时候才能从蓬莱出来?”
青泽道:“很快。”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再开口就好似喃喃自语。
“——非常快。”
第72章 此情可待(一)
出了太涵, 他刻意带着殷洛走的最人迹罕至的古道。
荒烟野蔓,沉沉雾霭四处散开, 一场一场雨浸透荒地,被骄阳灼烤得蒸发无踪。
昏鸦落在枯枝上又扑棱棱地飞走,在泥地上留下两根断裂的羽毛。
连风也停了下来。
青泽挥剑砍断枯枝。
心里想:
破是破败了些,好歹远离战乱。
殷洛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因为没有去过蓬莱、不知正确道路,也就跟着他走。
泥泞的道路上蜿蜿蜒蜒生长出两道不多时便会被黄沙掩盖的浅浅足迹。
日头掉落下去,连这条道路本身都忘记曾有人来过。
一路开着结界, 走走停停, 也算顺利。
除了间或有神志疯狂的魔物远远便不管不顾地往他的结界上撞,砰砰砰砰砰, 直撞得血花飞溅,倒在地上。
——!
红色一片一片,肉色一坨一坨。
嚣张地在眼前绽开,竟然很悲壮。
他身上有上古神祇的气息,以前这些低阶魔物见到他都不会主动接近,这几日却不知是怎么了, 凡是遇到的,一个比一个不知死活, 前赴后继地扑来。
难道是魔神即将降世,这帮畜生越发得意忘形、行迹猖狂了?
青泽暗自皱起眉头,嘴角仍是微翘着。
姑且不和他们计较,等他从蓬莱出来, 迟早要给这帮四处兴风作浪的畜生一番教训。
白日里照常赶路,等到了夜幕低垂、星光点点时,他就会把殷洛找个地方安置好, 飞身出去、四处查看。
他离开的时候,殷洛就抱着一柄剑安安静静地看天。
剑是青泽给的,荒郊野岭的,青年终于不用再担心他失手伤人了。
青泽高高飘在空中,暗纹似万树花开的青衫飘动,裹着一身凛凛的光,好似变成一颗云遮雾掩、行踪难辨、缥缈闪烁的星子。
他飞得那么高,清清楚楚看到了殷洛还并不全然知晓的、可悲的现状。
偌大人间,目之所及、尽为焦土。
因魔患作祟,更因自相残杀。
死伤枕藉,生灵涂炭。
往生者早已超出人鬼两族轮回机制能够承担的数量,破坏了轮回,无处可去,变成了‘魂’。
他们活着无家可归,死了竟然也流离失所。
在高高的夜空中穿行,彼此攻击,发出凄厉的哭嚎。
呜——
呜——————
喧嚣着、痛苦着、挣扎着、死亡着。
渴望被尊重却无人在意着。
也许当初逐鹿之战前,人间便是这样炼狱般的模样。
抑或更惨。
征伐四起,狼烟战火。
生命一朝失格,变成在岁月里褪色的、恶臭的血。
一路流淌到了应龙脚下。
青泽在水潭边喝了几口天下最烈的酒,长了旁人不敢长的胆子,抱着一心赴死的应龙说了许多自己也不记得的话,因为尚且懵懵懂懂、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应龙的表情这样难过。
让他自觉一定要好生安慰才好。
后来他才明白,应龙必定把逐鹿之战当做有去无回的、此生必须完成的、最后的一次使命。
当做荒芜而漫长的生命的终结。
早已摆出了献祭的姿态,把自己安放在了祭台之上。
虔诚地渴求一场壮烈的死亡。
或者爱。
要么被拯救,要么被毁灭。
他没能祈求到爱,便只能匆匆奔赴死亡。
他也的确可以死在逐鹿之战中。
完成了自己使命,这个世界不再需要这个一直与之格格不入、不知该如何自处的异类。
除了寂寞,此生圆满。
可他是这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明明做好了决定,又在临死前改了主意。
这个叱咤风云万万载的上古神兽,几乎彻底被废去了赖以生存的一身强横法力,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从走出很远去的、赴死的道路上披荆斩棘折返回来。
再次回到了蓬莱,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不知抱了什么隐晦的期待,又沮丧地离开。
他犯了一辈子蠢,终于连生存下去的依凭也丢掉,硬生生让自己沦落成他人案板上的鱼肉,饶是不死在人皇手下也会死在别的地方。
青泽拂开扑到自己脸上的‘魂’,思绪纷飞起来。
他有时觉得应龙的许多念头都幼稚到了可笑的地步,有时又觉得应龙心思深沉得让他看不明白。
短短千载,魔族卷土重来,封魔的英雄一去不返。
终其一生,没有获得爱,没有获得救赎,连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泪庇护的、凡尘初升的曙光都被再次践踏在铁蹄下。
等他醒过来了——
……
等他醒过来了,自己一定是要好好嘲笑他一番的。
你这个笨家伙。
——你这个、你这个笨家伙啊。
应龙听了肯定会更讨厌他,也许又会有一场厮杀。
可那又怎样呢?
他在幻境里与应龙相拥而眠,现实中距离却如此遥远,这几乎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真真面对应龙时唯一能够表达爱意的方式了。
*
露宿风餐、栉风沐雨。
青泽停下脚步。
他们已然到了国界交壤处,眼见四周风平浪静,青泽找了个废弃的驿站,决意暂且休息一会儿。
他把殷洛放在驿站里,提着剑在四周转了转,没感受到魔族气息,这才收剑转身。
野草肆意地生长,从石子缝隙间高高发出来,四周都是断裂的木梁。水井已然枯竭,半面壁上都是青苔。
门扉斜栽在空地上,中间已然断裂。
咿呀、咿呀。
殷洛坐在一个有长长划痕的长凳上,摊开地图认真地看,用粗糙的炭条画了个标记。
他记地型都是为了行兵布阵,用的也是军机地图,重要关卡上都用笔墨工整地标着红红的点。
现在上面除了红点,还多了几个断断续续的焦黑标记,连成一条短短的线。
是从太涵出来后每天走过的路。
地图远离大陆的一角有个没有任何记号的、干干净净的、小小的点。
他从没去过这个地方,出发时在地图上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青年实在看不过眼,就指着这个小小的点,说:这就是蓬莱。
蓬莱真远啊。
殷洛用指腹摩擦着那个小小的点,沉思了一会儿,把地图折起来,放回怀里。
青泽见他把地图收了起来,发现他的嘴唇干得有些开裂,拿了个竹筒,递给他,道:“这地图有什么可看的,你早就能背下来了吧?”
殷洛接过竹筒,垂下眼睑,摇了摇头,笑着慢慢喝了几口,把竹筒递还给他。
青泽伸手接过竹筒。
没有接到。
竹筒从殷洛指尖滑落,掉到沙地上,发出砰咚的声响,清水泼洒一地。
殷洛瞳孔微微紧缩,微笑收了回去、咬了咬下唇,努力撑住身体。
“宋……”
他似乎拼尽全力想要唤青泽的名字。
却在下一秒彻底失去意识地倒了下去。
——砰咚。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又陌生无比,青泽看得毛骨悚然,竟然动弹不得。
殷洛双眼紧闭地蜷缩在地上。
式样简洁的黑色袍袖搭着荒凉的黄土,像定格已久的、枯萎的花瓣。
凋零在尘土中。
过了几秒,青泽看了看自己有些颤抖的手,终于慢慢伸过去,把殷洛扶了起来,抱在怀里。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温度。
什么都没有。
说什么活死人,只靠着那半口微弱的生气,分明就早已死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活着的只是在他身体里愈发躁动不安、将他吞噬殆尽、把他彻底毁灭、让他万劫不复的魔气罢了。
没了仙族的结界压制,殷洛不像在太涵里那样后继乏力,魔化的速度却骤然加快。
应当是他的身体早已被耗干,终于无法再有半分抵抗之力了。
青泽抱着殷洛,灌了许久灵力。
他还要带殷洛去蓬莱。
殷洛还要跟着他去蓬莱。
他要让殷洛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一秒也好,他要让殷洛感受一下什么是活着。
他们是同行的伙伴,也许勉强能算得上朋友。
除了爱、除了碎片,殷洛想要什么,他都在努力满足。
太阳烤灼着青泽的衣衫,年轻的上古神兽一动不动地抱着怀里冰凉的身体。
醒过来吧。
*
他这样虔诚地祈祷着,竟然真的让殷洛醒了过来。
先是指尖颤了颤,然后是几根碎发,最后是睫毛。
青泽从殷洛胸前抬起头,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起初有些雾气迷蒙,轻轻眨了两下就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殷洛吃力地伸手去摸他的脸,声音有些哑:“宋清泽……你怎么又露出这种表情了?”
青泽想问他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却听殷洛又说:“宋清泽,我还活着,你、你不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他说得那么吃力又认真,看着自己的眼神简直难过极了。
就像被蒙面人重伤苏醒后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样。
青泽就换上一张笑脸。
他仍是抱着殷洛,打趣道:“你刚才突然晕倒,我还以为要食言了。”
殷洛摇了摇头,皱着眉头想了想,勾着他的脖子,努力撑起上半身,干燥的唇碰了一下他的下巴。
青泽托起殷洛的身体,与他对视了一会儿。
殷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自从上次青泽给情难自抑的殷洛搭了把手,他们几乎就没有什么亲昵的接触了。
殷洛不会安慰人,下意识觉得刚才的行为可以让青泽开心,亦或是他本就恋慕渴求已久,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理由,嘴唇就先于意识的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