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营扎寨的时候,男童哒哒哒跑到殷洛面前, 挥挥自己汗津津的手臂,举着一根沾着血迹的小箭,拽着殷洛的袖子,一副讨要鼓励的样子:“殷洛哥哥!你看!我杀死了一个魔族!”
他身后是一群大大小小围着死去的魔族尸体叽叽喳喳研究的小孩。
他们还太小, 对恐惧很不了解,见那怪物一动不动,爆发出一阵阵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欢呼。
甚至有小男孩脱下裤子撒了泡尿。
“哎呀!”
小女孩红了脸, 捂住眼睛。
“你怎么这样!”
男孩把着抖了抖,穿上裤子,道:“又不是给你看的!这些恶心的怪物,杀死了我的爸爸,我撒泡尿还不觉得解气、倒还想屙泡屎呢!”
女孩就不说话了。
这帮小小的孩子之所以被留在城里,大多都是因为有能力带他们出城的人在带他们离开之前就被魔族杀死了。
这个男孩言语粗俗,说的却是在场所有人的心理话。
她移开手,看了看脸上沾着尿渍的尸体,上前两步,狠狠踢了两脚。
那个男孩就笑了:“踢得好!踢得好!”
一群孩子围拢过来,都说:“踢得好!踢得好!”
殷洛放下水壶,接过小箭,看了看,没有说话。
男童见了他的神情,内心忐忑极了:“殷洛哥哥,我会用臂弩了,我可以保护自己了,青泽哥哥给我武器没有错。为什么你这么不开心呢?”
殷洛道:“我哪里不开心了?”
若是往常,男童必然很识趣地就跑走了,可他知道殷洛不想让他学用武器,一直想向殷洛证明自己,今天好不容易杀死了一个魔族,他以为很能给殷洛一个交代了,见了殷洛的反应就有些不太甘心。
他憋着股气站在一旁,也不说话,也不离开。站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委屈,一个人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不愿意当着殷洛的面哭出来。
殷洛发现男童竟然被自己弄哭了,也吓了一跳,很僵硬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学得这么快。”
男童就问:“真的吗?”
殷洛点了点头。
男童立时便破涕为笑:“我花了很多时间练习!等我再大一些,就可以保护你们了!到时候,那些魔族,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他见殷洛不说话,道:“殷洛哥哥,你不信我吗?”
殷洛道:“我信。”
男童就很开心。
殷洛的确是信的,却并没有跟着开心。
男童前不久还是在父母保护下天真懵懂的小孩,现在却能够面不改色地把杀字挂在嘴边了。
可以面不改色地杀掉人身的魔族,离面不改色地杀掉自己讨厌的真正的人,又还有多远?
也许魔族泛滥最可怕的不是带来死亡,而是让活着的人习惯死亡,渐渐忘记生命的可贵。
一旦尝到拥有力量的甜头,便难以抑制滥用它的贪婪。
只有强者才能活下去。
一旦接受这样的规则,一旦屈服于这个规则,一旦利用起这个规则。
要是放弃坚信的东西,总会有一天,会变成比魔族更麻木不仁的存在。
会变成连自己都憎恶的存在。
所以,无论坚持得有多么痛苦,都不能够动摇。
只需一念之差,保卫者就会变成加害者。
越是强大的人,越容易忘记生命的可贵。
若所有强大的人都笃信胜者为王的逻辑,那样的世界与地狱无异。
他明明不曾亲身经历过那样可怕的世界,却觉得自己好似已然很熟悉,并且忍受了太久太久,以至于一旦想象那样的场景再次出现,就觉得快被绝望与挣扎淹没了。
而他亲身经历的是什么呢?
是自幼在尸山腐水中长大,终于成为了一个最擅长杀戮、背负恶名的怪物,又怎么忍心看着一个小孩步入自己后尘。
可他即使这样想了,也没有权利阻止他人主动寻求更强的、自保的能力。
魔族一日不除,生命一日无法被当成生命对待。
*
殷洛在营帐外铲炭火。
因为出来好几日,一路有惊无险,看到平安抵达太涵的希望,一行人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商量着晚上做些烤物。擅厨艺的妇人说用明火烤出来的味道都不对,须得用炭火。
——此里哪里来的炭火的咯?
——个么拾些木柴现烧撒。
就这么敲定了。
沙漠里风大,炭火不容易烧,他们挑在营帐后方靠石壁的一个角落烧。
木柴大多被半埋在黄沙里,大小也很不一致,收集起来需要不少体力,是青壮年干的活,可这一行人了健全男丁着实很有限。殷洛生于皇家,虽然之前没干过这种事情,来的路上也算有过一次经验,勉强挑了个青年和自己一起去了。
柴火有些不够,青年又去拾了。
殷洛用铲子翻了翻,让被埋在下面的木柴接触到更多空气,因为经验不足,翻完之后被烟熏得迷了眼睛,扶着铲子,想:那个青年怎么还没回来?
不一会儿,浓烟散了开来,殷洛挥开面前的烟,睁开眼睛。
地上是红色的。
红色氤氲在沙地上,勾勒出卷曲的图腾。
殷洛将视线移向鲜血流淌而来的方向。
嘀嗒、嘀嗒。
本应该出去拾柴的青年双目大睁,双足距离地面两厘距离,被挂在一双指甲发黄的手上。
——死不瞑目。
挂着尸体的手慢慢地移开,露出一张狰狞而得意的脸。
他也许曾经是人,但现在已然不太能看得出来。
丑陋不堪、堕落疯狂。
这一路行来,青泽嘴上刻薄,动作上倒一直很护着殷洛,遇到的魔族几乎还来不及近身就被青泽解决干净,就算近距离接触也无缘仔细观察,这还是殷洛第一次独自面对这种摧毁了整个人间的怪物。
见殷洛看着自己,那魔物开心极了,雀跃着把破破烂烂的尸体往殷洛面前递,好似以为这样能讨好殷洛似的。
过了许久,发现殷洛没有要接的意思之后,它愣了一下,看了看尸体,觉得必然是这个尸体太拿不出手,便把尸体往地上一丢,气急败坏地踩了好几脚,好生泄了一番气。
殷洛看了眼被丢在地上的尸体,想起自己手里握着一把铁铲。
是农忙的好家什,铲炭球的好用具。
——杀人的好凶器。
魔物仍在拿尸体泄愤,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个世界怎么会又变成这个样子。
都怪你。
你早就该死了。
殷洛咬了咬牙,握着铁铲,一步一步向魔物走去。
魔物从殷洛迈出第一步就不停地发出喜悦至极的、呜咕作响的声音,在殷洛走到与它一步之遥的时候,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它的眼里是疯狂、欲望、贪婪、杀戮、痴迷、狂热、暴躁、麻木、残忍。
和虔诚。
殷洛的脚停在魔物的面前。
他们距离很近,近得殷洛能清晰无比地看到魔物灰白色的瞳孔和身上的纹路。
虽然不是全然一致,却很难说不似曾相识。
也许才转化不久,魔物的肢体在做攻击以外的动作的时候还有些僵硬。
它低下头,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用畸形可怕的手小心翼翼托起殷洛的脚,用那糊满口水的、脏兮兮的嘴去亲吻殷洛的黑色纹龙的鞋尖。
好似在朝圣。
抑或在供奉唯一的王。
可惜他没能完成自己的动作。
他的手被殷洛狠狠踩在了脚下。
魔物看着那随着殷洛动作在鞋上飞舞的龙纹,口齿不清地发出咿呀一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殷洛看着它,憎恶得几乎在颤抖。
好似在看一坨不应存在于世界上的、肮脏不堪、恶心至极的垃圾。
阳光下,铁铲反射出锐利的光。
棍身光滑,铲锋厚重。
被高高地扬起,狠狠地砸在魔物身上。
铲尖捅进魔物的肩头,发出裂帛似的声响。
魔物留着口水,脸上的虔诚喜悦之色还没来得及褪去。
殷洛想拔出铲子,不知是因为武功毁损得太厉害还是铲尖埋得太深,竟然没能拔得动,咬了咬牙,用另一只脚踩在魔物肩头,才手脚合用地拔了出来。
又重重砸了下去。
血肉模糊。
一下。
又一下。
一下。
又一下。
哐、哐、哐、哐、哐、哐……
魔物的双眼失去光彩,半边身体被彻底砸得塌陷。
起初是为了杀掉它。
可是明明魔物已经如同接受恩赐一般毫无挣扎地死掉了,动作却停不下来。
——你已经杀死它了,快停下来。
你在干什么,快停下来。
快停下来。
殷洛呼吸急促地用铲子把那魔物砸得不成全无形状,心里因自己的动作而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在做的是憎恶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啊。
他在做的是厌倦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啊。
他在做的是挣扎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啊。
可是快意却沸腾在指尖。
为什么不再痛苦、不再挣扎、不再悲伤了?
他到底怎么了?
到最后他实在没有力气了,颤抖着手停下动作。
面前是一滩烂泥。
那摊烂泥只有一只手尚且完好,被自己踩着,饶是刚才被砸得再重也不敢伤着自己的脚。
铁铲已经被染得通红,殷洛蹲下身去,对齐位置,一铲下去,砍断了那只先残忍杀死了青年后虔诚捧着自己脚的手。
鲜血喷出来,溅到他脸上,衬得他嗜血神色,宛如最暴戾的君主。
殷洛站起身来,把铁锨扔到一边,鬓发湿丫丫贴在他的颊边,神色难辨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魔物的死状远比青年更凄惨,不知片刻前经历了怎样惨无人道的折磨。
殷洛垂下眼睑沉思许久,身体火喿热久久不能平复,伸出红/艳/艳的舌尖舔了舔溅到唇角的血。
冷静下来。
有人被魔族杀死了,他要回去告诉青泽这个消息。
对,他要回去让别人警惕这些魔物。
殷洛这样想着,放着一地狼藉,心神不宁地在原地踱步,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对了,他怎么忘了,他还要把生好的炭铲回去。
晚上大家要烤东西,用明火烤出来不好吃的。
烧了这么久,木柴应该都烧成炭了。
那个去拾柴火的青年呢,怎么还没有回来,这些应该不太够用。
算了,先把这些带回去,大家都在等着,不能回去太晚。
殷洛蹲下身,想要捡起铲子,因为手颤抖得太厉害,好几次都还不急等他拿着站起来就重新哐当掉到地上,溅得一片尘土飞扬。
他握过重若千钧的长/枪,使过削铁如泥的匕首,不可能拿不起一把平平无奇的铲子。
殷洛掐了掐掌心,定了定神,把铲尖戳进地里,撑着棍身站起,缓了一会儿,终于弯下腰干呕起来。
*
他忘记了炭火旁还有尸体,想起自己今天的工作,拿了簸箕,挑开被鲜血染红的那些,用铲子把剩下的炭球铲了进去。
烧炭火的地方就在营地背后,走不了多远就能回去。
炭球被殷洛倒进他们刚砌好的烧烤台里的时候还滚烫得很厉害,稍一拨弄还会勉强燃起小小的火苗。
不一会儿,炭火上轻烟渺渺,旁边是一群在公廨里担惊受怕数日、难得欢声笑语的人们。
殷洛把簸箕放到一旁,向与自己打招呼的人点了点头,拿了张帕子,坐在角落,一下一下擦着自己的衣服。
他惯着黑衣,血迹在上面很不显眼。
没事的。
没事的。
擦掉就好了。
他已经沾染过很多血腥,不差这一点。
他从来没干净过,不怕再脏一些。
*
殷洛进营帐之前,青泽先闻到了一股酒味。
他正撑着下巴和一名不相识的老妇人聊天,抑或说是在听老妇人说些花样百出的民俗传统之类的打发时间,转头面向殷洛的时候脸上仍挂着一贯漫不经心的笑。
等他看清殷洛的神色,虽然仍是笑着,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你喝醉了?”
殷洛不发一语地看着他,指尖微微战/栗着。
青泽的笑脸就收了回去。
他想起来了,殷洛不能喝酒。
他与殷洛对视了几秒,脸色越发难看,转过头,语气如常对阿临道:“看好小孩。”
又对老妇人道:“婆婆,晚些时候再回来听你讲故事。”
说罢站起身来,难得动作粗暴地拽着殷洛,不由分说地一把把他拉出了营帐。
殷洛几乎称得上毫无挣扎地被青泽拉着走。
青泽走得太快,他头脑昏沉、有些看不清路,被拽得磕磕绊绊,好几次都差点摔到地上,动作间手腕被拉扯得生疼。
青泽应当感知到了身后人跟得很费力,却似乎怒火滔天,并不停下来等他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青泽拽着殷洛步履匆匆地穿过在营地中走动的人群,留下身后给他打招呼却全然被无视的人们。
这个总是擒着一抹邪笑的青年,似乎心情很不好。
等走到全然渺无人烟的地方了,青泽的脚步才慢下来,看了看四周,找到一片断壁残垣,停下脚步,把殷洛直接甩到石壁上,按着他的肩,问:“你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