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在解南的尸体上发现轮胎碾压的痕迹,且身上酒气浓郁,前胸还沾着呕吐物。
再结合当时路面的轮胎刹车痕,他们推断解南可能是在回程途中,因为醉酒呕吐之类的原因提前下了车,在公路徘徊时不幸遭遇了车祸。
肇事司机因害怕担责,将解南的遗体推到了路基下方的杂草丛里,才导致夜间无人注意,直到清晨才被路过的三轮车发现。
听到这里,叶怀睿抬了抬手,示意嘉儿稍停一下,然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警方为什么会觉得是车祸,而不是抢劫杀人一类的恶性事件呢?”
就叶怀睿所知,暹罗并不是治安很好的国家。
若是在夜深人静、没有监控的郊外发生杀人抢劫之类的案件,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因为我爸爸他身上的东西没有少。”
嘉儿回答:
“钱包、手机、手表、金链都在。而且那天他和朋友打牌赢了八千铢,都在钱包里,一分钱没丢。”
“原来如此。”
叶怀睿点了点头。
确实,抢劫必须为了求财。
既然犯人有时间把尸体推到路基下,那也必然有时间搜刮财物。
死者身上一件东西没少,那么抢劫杀人的可能性便趋近于零了。
于是叶怀睿又问:
“那么,你为什么觉得你父亲的死因很可疑?”
“警方说我爸爸那晚是喝醉了。”
嘉儿接着说道:
“可是我们后来问过那天跟他一起聚会打牌的朋友,他们都记得,我爸爸那天晚上应该只喝了三四罐啤酒。”
女孩说着,朝沙发斜后方的柜子一指。
叶怀睿回头一看,看到一个原木色的柜子,透过透明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大小酒瓶塞了半柜子。
“我爸爸和我大伯都爱喝酒,这些都是他们在世时的收藏。他们两人的酒量都很好,才三四罐啤酒,怎么可能喝得醉?”
叶怀睿明白了。
警方说解南身上酒气浓郁,前襟还有呕吐物,判断他死时处于醉酒状态。
但女孩却说她父亲常年习惯饮酒,酒量不错,不可能被三四罐啤酒灌醉。
——难怪嘉儿会觉得死因有可疑。
叶怀睿琢磨着不知暹罗警方当时有没有给死者留血样做检查,若是能看到有关酒精浓度的血检报告就好了。
“那么,如果你的父亲当真不是死于车祸,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叶怀睿不知面前这个小姑娘知不知道她祖父当年做下的大案,以及劫案相关赃物赃款的去向,所以决定旁敲侧击,以询问死因加以试探。
嘉儿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女孩儿看向叶怀睿的双眼里透出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悲伤和茫然,表情不似作伪。
“我爸爸他人挺好的……朋友很多,也没听说跟什么人结过仇。”
嘉儿喃喃低语:
“我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人会想要害他……”
说到这里,她的话梗在了喉咙口,再也说不下去了。
“总之……”
女孩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她的金城方言说得不是太好,词汇量不足以表达过于复杂的意思,心中许多想法想说,又怕词不达意,最终只能归结成最简单的一句:
“总之,警察说,我爸爸他,是被车意外撞死的……”
叶怀睿却听懂了她的未竞之语。
确实,从暹罗警方的角度,解南的死更符合“车祸意外”的逻辑。
死者生前大量饮酒。处于醉酒状态的人常常会做出许多不理智的行为。
这很可能就是他为何深夜独自在距离自家不足五公里的公路上徘徊的原因,并且最终导致了意外。
而没有监控又没有目击者的郊区公路,交通肇事逃逸的案例时有发生。
加上死者身上有被轮胎碾压的印子,财物没有丢失,这些都符合交通意外身亡的特征。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连家属自己都说不出有谁会跟解南过不去——没有“嫌疑人”也没有“犯罪理由”,警察不可能给你大海捞针去找一个很可能压根儿不存在的“凶手”。
所以,即便至今未曾找到肇事逃逸的司机,但在警方那儿,解南已经是“交通意外身亡”了。
第77章 15.旅程-05
“叶先生。”
这时, 嘉儿抬头看向叶怀睿,可怜兮兮地问道:
“你觉得,我爸爸他真的是车祸身亡吗?”
既然小姑娘坦诚相待,叶怀睿也不想骗她。
他老实地回答:
“现在的证据还太少了, 我也不能肯定。”
嘉儿眼中的神采顿时暗淡了下去。
“其实我知道……警察没必要骗我们。”
女孩儿低声嘟囔, “可我就是不甘心……怎么偏偏我们家这么倒霉, 一个接一个的……”
她的眼眶又再度湿润了起来。
不过这一回,嘉儿没有哭。
姑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叶怀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你知道邻居都是怎么说我们的吗?”
叶怀睿其实大概能猜得到, 不过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说,我们家一定是作孽太多,才会接连遭报应……”
嘉儿咬住嘴唇, 眼神那叫一个委屈。
“可是……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
叶怀睿心中有了计较。
暹罗民众普遍信佛,庙宇林立, 颇流行轮回转世、因果报应之说。
在暹罗长大的华裔女孩嘉儿多少受了本地宗教气氛的熏陶,家里也供奉着香案佛像, 逢年过节也会到寺庙里烧香还愿。
嘉儿一直觉得自己家平日里矜贫恤独、行善积德,从来不曾与人为恶,怎么就成了邻里口中的“作孽太多”了呢?
她越想越委屈, 越委屈越生气, 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眼泪汪汪的样子颇为引人怜惜。
而叶怀睿一直注意着嘉儿的表情。
身为法医, 他自然也是学过犯罪心理学和法医精神病学的, 即便他主攻的不是精神行为鉴定方向, 但他在这方面的相关知识, 应付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已是绰绰有余了。
就他从进门到现在的观察所得, 叶怀睿觉得, 嘉儿应当没有说谎。
除非她小小年纪演技就好到能角逐小金人,不然嘉儿怕是对当年之事确实一无所知——包括她祖父解泰平是金城大劫案的参与者,以及赃物赃款的去向。
这就意味着,即便叶怀睿在她面前揭开当年的真相,嘉儿恐怕也无法提供任何线索,反而可能引起她的敌意,把好不容易建立的信赖全盘打碎。
——还不到摊牌的时候。
叶怀睿心想。
“那么,你能跟我说说你大伯、婶婶、堂兄和祖母离世时的情况吗?”
嘉儿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平复情绪。
“好。”
她点了点头:
“不过,我大伯和我堂哥的事,我可能知道得也不太多。”
姑娘告诉叶怀睿,在她的爸爸过世以后,她还要回学校读书,所以农场里就只剩下她久病难愈的祖母杜娟,所以她的大伯就时常会过来照应一下。
叶怀睿再度抬手,示意嘉儿稍停一停,“等等。”
他问。
“我知道杜娟女士一直久病在床,一个人一定无法自理,对吧?”
看到女孩点头,叶怀睿又问道:
“那你不在家的时候,是谁照顾她的?”
嘉儿“哦”了一声。
“我们请了保姆和护理,还有平常农场的工人们也会帮忙。”
回忆往昔,嘉儿表情愈发落寞。
“后来大伯和堂兄死了,奶奶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我才把保姆和护理都辞掉了,连工人也走了不少。”
叶怀睿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嘉儿说的故事,和叶怀睿从黄警官那儿得到的情报差不多。
四年前,也就是2017年的7月上旬,杜娟女士在一场夏雨后感冒,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加重,需要在家里卧床休息。
于是解东便带着当时专科毕业不久的儿子Timmy来农场小住,陪伴老人,顺带打理农场事务。
结果12号那天,解东晨起出门,溜达到附近的集市,买了些蔬菜水果,以及一袋子杂鱼,带回家自己做了午饭。
叶怀睿问:
“我看你们好像有聘请帮佣吧,帮佣不负责做饭吗?”
“平常是有人做饭的。”
嘉儿回答:
“不过那时农活比较忙,帮佣和工人中午都忙得很,而且我大伯也不喜欢帮佣的手艺,所以在农场时就经常自己下厨了。”
那日杜娟女士身体不适明显,气喘得厉害,没有胃口,吸了氧吃了药以后就早早睡下了,没有吃午餐。
所以中午的咖喱杂鱼煲,是解东和Timmy两个人吃的。
清迈并不靠海,这里的鱼鲜也多是河鱼。
不知怎么的,那日的杂鱼里,竟然混入了两条河豚。
因为解东没有处理河豚的知识,所以他只是像宰杀普通的淡水鱼一样,刮鳞剖腹去胆去肠就放进煲里一锅炖了,连剧毒的肝脏和卵巢都没有去掉。
午饭只吃到一半,父子俩便双双中毒,全身麻痹倒在地上,连向人求救都做不到。
“我后来听说……”
嘉儿努力回忆着自己听来的细节:
“Diau发现他们的时候,Timmy已经死了,大伯人还醒着,但说不了话也喘不上气,虽然送去了医院,第二天也……”
听到这里,叶怀睿问道:
“’Diau‘是谁?”
嘉儿回答:
“Diau是我奶奶的陪护,她过世以后就辞职了。”
叶怀睿又问:
“你大伯他是在哪里做饭的?”
嘉儿伸手朝过道的方向一指:
“后面有个厨房,我们家里人都是在那边做饭的。”
叶怀睿站起身,问:“能带我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
嘉儿很干脆地就答应了。
这栋木制建筑物是邦特农场的主宅,占地面积相当之大,是主人家生活的地方。
曾经解家人丁兴旺的时候,这栋木屋每天都相当热闹,加上帮佣和照顾保姆、陪护也住在这里,房间甚至都不太够用。
叶怀睿跟着嘉儿穿过昏暗的过道,来到位于木屋西北角的厨房。
厨房给人的感觉,和外屋没什么区别,从炉灶到抽油烟机都是十年前的老款式了,用的还是罐装的液体燃气瓶。
“嘉儿。”
叶怀睿一边检查灶台,一边问:
“你知道警察当时是怎么发现你大伯和堂兄是河豚中毒的吗?”
要确定一个人是食物中毒,就需要确定毒物源。
在一般人的认知里,某人吃了什么导致中毒,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非常轻松简单。
但实际操作中并不是如此。
以西南地区挺常见的蘑菇中毒为例,要确认某人是不是吃了毒蘑菇,又是吃了哪种毒蘑菇,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为绝大部分毒蘑菇没有放射免疫类的检测方法,或者即便有也不一定能搞到相应的试剂或分析仪,所以往往只能靠专家们用肉眼进行鉴定。
但当食用者出现中毒症状时,那些蘑菇早就进了他们的肚子。
若是有还没煮食的完整植株还好,但往往专家们得到的却只能是残缺破碎的厨余垃圾,或者食用者的呕吐物,甚至是胃里的食糜,然后靠这些残渣识别出到底是哪一种毒蘑菇。
所以这样的蘑菇专家,可能一个省都只有那么有数的几个人。
若是那些不常出现蘑菇中毒的地区突然来了那么一回,分分钟可能一个能做鉴定的专家学者都找不出来,必须依靠远程支援才能确定中毒者到底吃的是啥。
回到解东和Timmy的案子。
吃河豚和吃毒蘑菇同理。
叶怀睿想知道,暹罗警方是怎么确定两人的中毒物是河豚的。
“啊?这……”
关于这个问题,嘉儿回答得就没有先前干脆了。
她秀气的眉毛拧起,努力寻思了许久,最后一拍脑袋:
“对了!”
姑娘说道:
“警察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发现了河豚的鱼头鱼尾什么的!”
随后嘉儿告诉叶怀睿,解东做咖喱杂鱼煲的习惯,是将鱼宰杀好后去头去尾,切块后放进锅里,与各种蔬菜一同炖煮,再加入咖喱调味。
“你确定警察没给你大伯和堂哥做尸检吗?”
叶怀睿问嘉儿。
“没有。”
嘉儿摇头:
“我听家里的保姆说,警察只在报案后来过一次,在厨房里翻出鱼头鱼尾,就说他们是河豚中毒了。”
叶怀睿皱起了眉。
若是暹罗警方单凭垃圾桶里的河豚鱼头尾就下了“河豚毒素中毒”的结论,确实过于鲁莽了。
——如果能看到案件的完整卷宗,或者至少是解东入院后的治疗记录就好了。
叶怀睿开始在心中默默思考起了给Pob警官打个电话,请求查阅相关记录的可能性。
“对了。”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出事那天,你家的保姆和陪护,没跟你大伯和堂哥一起吃饭吗?”
这个问题对于当时不在现场的嘉儿来说,实在有些超纲了。
她只得掏出手机,当场给已经不在这里工作的前任保姆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