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8.遗传-01
2021年8月6日, 星期五,早上九点四十五分。
叶怀睿将车子开进了金城大学,又一路开到了健康科学学院楼下, 停好车后, 坐电梯径直上了十六楼。
“叩叩。”
他抬手敲了敲遗传信息工程办公室的门。
很快,一个胖胖的女老师给他开了门。
叶怀睿朝她礼貌一笑,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不好意思, 我找谭西。”
“哦, 我记得你是警局司法鉴定那儿的对吧!是个法医?”
女老师显然对叶怀睿这张漂亮脸蛋印象深刻,立刻就认出了他的身份,“阿菌他人在4号室。”
说着她朝走廊的方向一指:
“直走到尽头,拐角右手边那间就是, 你自己过去找他吧。”
叶怀睿向对方道了谢,便按照她的指点, 往4号实验室去了。
女老师口中的“阿菌”, 大名叫谭西, 正是叶怀睿特地跑一趟金城大学的原因。
谭西是叶怀睿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时通过同乡会认识的学长, 学的不是法医学, 而是遗传学。
谭西今年三十四岁了,但因为个子很矮, 又长了一张娃娃脸,双眼近视八百度,常年戴一副厚底眼镜,看上去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若是不了解他的人, 甚至会以为他才大学刚毕业没多久。
谭西头脑很好, 读博期间, 专业课成绩亮出来,一排都是A字母打头。
不过他是个典型的理科OTAKU,比叶怀睿更宅更懒于交际,只沉迷饲养各种黏菌,所以被同学们送了个“阿菌”的绰号。
可能是天才的想法与常人本来就不太一样,被人叫了绰号,谭西不仅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很开心地认了下来。
于是“阿菌”这个绰号也就变成了昵称,一直沿用至今,从宾大到金大,从同学叫到同事。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时,叶怀睿就是谭西少有的几个关系好的同乡之一。
有一段时间,两人甚至合租过一间公寓,叶怀睿也因此有幸替他打理过34℃恒温箱里的多头绒泡菌。
后来两人学成归国,工作地点凑巧都选在了金城。
只不过,叶怀睿进了金城司法警察局司法鉴定化验所,而谭西则在金城大学的遗传工程实验室当了名研究员。
这次,叶法医来找谭西,是专程为他们在芙兰村找到的那具白骨尸寻求专家协助的。
叶怀睿来到4号实验室,隔着玻璃窗往里一瞧,一眼就看到有个人背对着窗户,整个人蜷缩着蹲在电脑椅上,脊背佝偻,双手在键盘上飞速移动,若是嘴里再叼块巧克力,简直可以无缝COS《死亡○记》里的L了。
“咚咚。”
叶怀睿大力敲了两下门。
电脑椅上猴着的那位向后转了半圈,露出一张戴着厚瓶底眼镜的娃娃脸,正是谭西本人。
谭西的嘴唇动了动,又做了个拧门把手的姿势。
叶怀睿从对方的唇形和动作判断,他的意思应该是门没锁,直接进来。
叶法医当然不客气地照做了。
“怎么样,我请你帮忙做的线粒体SNP分型做得如何了?”
叶怀睿做事习惯开门见山,进来就直奔主题。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谭西的电脑屏幕瞥了一眼,果然密密麻麻都是黏菌的培养记录。
“哦,做好了。”
谭西把滑落的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仍然保持着整个人蹲在电脑椅上的姿势又转了回去,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报告,“啪”一下搁到了桌面上。
“直接从结论说吧。”
谭西拍了拍桌子,对叶怀睿说道:
“被检骨头和疑似姐妹的60个SNP位点的基因分型一致,符合母系遗传规律,不排除两者具有亲缘关系。”
是的,叶怀睿拜托谭西帮忙做的,并不是现在常规的DNA检查,也就是常染色体STR分型,而是线粒体SNP分型检查。
一般情况下,进行亲缘关系鉴定的时候,首选当然应该是用常染色体上的核DNA进行STR分型,因为该检验可以提供最大限度的遗传信息,对判断案情也最有帮助。
然而,叶怀睿他们挖出来的,是一具在泥土里埋了超过三十年,血肉都烂光了的白骨尸。
不仅尸体上没有可以提供DNA检查的软组织,连骨头也已不再新鲜了。
当检材已经发生了严重降解的时候,依托核DNA的常染色体STR和SNP分析基本上很难做出有用的结果来。
这时候,就轮到线粒体DNA出场了。
线粒体DNA是人体细胞内唯一的核外基因组,约含有16569个碱基对,为一条双链闭合的环状DNA分子。
而这条DNA分子跟细胞核内的DNA相比,有高突变率、高拷贝数和几乎不发生重组等特点。
在微量、降解或是腐败严重的检材中,便显得特别好使了。
简而言之,就是它比细胞核内DNA耐艹得多。
即便柔弱的细胞核内DNA已经降解得一塌糊涂了,线粒体DNA却还能苟住,哪怕只有很小的一点点,也能通过PCR增扩原地复活,把自己的数量增大到可以检测的程度。
根据《自然》杂志的报道,德意志的科学家已经成功提取出四十万年前人类的线粒体DNA,并通过线粒体DNA的信息重建出了几乎完整的古人类线粒体基因组了。
连以万年、十万年为单位的古生物遗骸都能提取出线粒体DNA了,那么才埋了区区三十余年的白骨尸,自然也不在话下。
然而,线粒体DNA虽然优势明显,缺陷也同样明显。
最大的一个问题,是它只依赖于母系遗传。
除了成熟的红细胞外,人身体中的所有细胞内都有线粒体,但只有女性的线粒体基因能随其卵子遗传给后代。
男性的线粒体不具遗传性,它的基因链只能伴随自己的主人过完这一辈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在常染色体上,父母给儿女各提供一半的遗传基因,但线粒体DNA却只能通过母系一脉进行传递。
换而言之,一个男人的线粒体DNA是他的亲妈给他的,跟他的老爸毫无关系,而他也不会把这条DNA双链遗传给自己的儿子或是女儿。
如此一来,若是想用线粒体DNA来证明某一名死者的身份,就得找到他母系家族的直系亲属了。
好在疑似白骨尸的司徒英雄本人,有个同一个妈生的妹妹,司徒丹妮。
这也是为什么叶怀睿对黄警官说,他只要司徒丹妮,而不需要王燕的原因了。
——因为王燕身上的线粒体DNA是她妈妈遗传给她的,跟司徒英雄没有半毛钱关系。
当然,在法医学开始开展线粒体DNA检验的初期,由于它的母系遗传特性,以及检验手段还不成熟等多重因素影响,常有准确性被质疑的情况发生。
在米帝就曾经有过庭审时,被告律师质疑过,只有几个线粒体DNA片段的鉴定报告,根本不值得信赖——“在这种低分辨率下,可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有着相同的线粒体DNA分型!”
然后法庭果真采纳了被告律师的质疑,将这项证据排除了。
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
因为绝大多数人的线粒体DNA都是不一样的。
在检验的位点足够多时,就只有同母系的亲属线粒体的DNA可能相同——其中又以亲生母与子女之间,或是同母兄弟姐妹之间的线粒体DNA完全相同的概率最高。
这次谭西受叶怀睿之托,在这个案例手中采用了最新推出的一款mtDNA-SNP 60荧光检测试剂盒。
这个盒子完美地符合了淘宝上那句最流行的宣传语——“我很贵,但很好用”。
该试剂盒是根据mtDNA进化树,结合华国人群的遗传特点,精挑细选出60个多态性高、回复突变率低、分型能力强的SNP位点进行检测的。
它需要的扩增片段很小,非常适合在地里埋了很多年的白骨尸这一类降解严重的检材。
果然,谭西同志不愧是生物遗传领域的专才,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叶法医的问题。
他的检验结果表明,被检骨头与疑似胞妹的司徒丹妮在60个SNP位点的基因分型上基本一致,即是说,两人是同胞关系的可能性很大,也就相当于证明了白骨尸便是司徒英雄了。
“太好了。”
叶怀睿舒了一口气。
虽然他一直都认为他们从芙兰村后山挖出来的白骨尸就是失踪了整整三十九年的劫案司机司徒英雄,但再多的间接证据也比不上一份直观且独一无二的生物学证据。
现在他拿到了这份线粒体SNP分型检验报告,也就相当于拿到了一份实证。
他终于可以在当年那桩旧案的拼图上,拼上失落的一角了。
叶怀睿捡起桌上的检验报告,伸手拍了拍猴在椅子里的谭西:
“谢了阿菌,我欠你一顿,过几天补给你。”
“不用客气。”
谭西作为一个不喜欢出门的死宅,对美食的兴趣其实并不大。
他只是朝叶怀睿挥了挥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加油”,便转过身,埋首电脑屏幕,继续忙自己的黏菌培养记录去了。
叶怀睿知道这个学长兼朋友的脾气,没多说什么,揣上报告,离开了4号实验室,还贴心地给谭西关好了门。
第33章 8.遗传-02
叶怀睿本想将已确定白骨尸就是司徒英雄的事尽快告知殷嘉茗的。
可惜这两天赶上有台风在近海生成, 按照移动线路,估摸着会在金城擦边登陆。
在台风登陆前,天气格外的闷热, 别说是雷暴了, 整个苍穹连一丝薄云都没有,艳阳高照,晒得能生生将人烤化掉。
气象情况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叶怀睿只得一面注意天气变化, 一面试图在白骨尸上寻些线索。
然而遗憾的是,尸体在地下埋了太久,绝大多数的证据都已经湮灭了。
剩下的那些也没有太过特征的证据。
比如司徒英雄遇害时穿的衬衣和牛仔裤,就是最普通的街边的杂牌货, 从标识上根本无法提供他行动范围的线索。
鞋子倒还略贵,是当时某个值点儿钱的舶来品, 但也不是什么需要特殊渠道才能入手的限量货。
唯一让叶怀睿有些在意的, 是跟钞票叠在一起的一张纸条。
当时物证科是将它从与之重叠的纸钞上一点一点刮下来的, 它们判断, 那可能是一张便签或是票据一类的纸片儿。
可惜普通的便签纸跟经过许多特殊工艺处理的纸钞不同, 根本没法在湿润的泥土中坚持三十九年,早被水汽泡烂成了变质的纸浆——能确定它原本应是一张纸就不错了, 根本无法用任何的技术手段将它复原到能看清上面有没有文字或图案的程度。
叶怀睿为此还特地跑去物证那边,亲眼看了看那些晾干后已变成了棕灰色粉末般的纸屑,确定它们真的没救了,才不得不死心,放弃了这一条未知的线索。
——不。
叶怀睿想到: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
但随即他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这个方法的风险实在太高了, 万一这张纸不过是某便利店一瓶矿泉水的收据, 对案情没有任何帮助的话, 那就实在太不值得去冒这个险了。
而在1982年,8月8日,星期日,晚上九点二十八分。
殷嘉茗已经一个人在别墅的地下室里呆了两日有余了。
原本他跟乐乐约好了,姑娘会两三天来一次,把足够他维持日常需求,又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偷偷带进别墅里。
当然频繁出入别墅确实容易引人怀疑,但乐乐想办法跟别墅区的开发商太太搭上了关系,从她那儿得到了合理出入的理由,而且姑娘很聪明,又足够小心,是以至今为止都仍算顺利。
然而,原本星期五就该来一趟的乐乐,已经两天没出现了。
殷嘉茗不敢外出,存粮已然耗尽,只能靠喝水生生又熬了一天。
若是今晚乐乐还不来的话,他也只能冒险在深夜溜下山,给自己搞点儿生活物资了。
不过比起食物和生活用品,殷嘉茗更担心的是乐乐到底出了什么事。
乐乐是个非常靠谱的姑娘,性格沉稳机敏,做事首尾分明,若不是出了什么事,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音讯全无,连一句话都没有交代就再也不来了。
殷嘉茗越想越担心,都快有点儿坐不住了。
偏偏这几日不仅乐乐没来,他家阿睿竟也没跟他联系,他连个能商量的对象都没有。
饥饿、孤独、焦虑和不安之下,身体和精神都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殷嘉茗感到自己仿佛被世界遗忘的一缕幽魂,简直都要被逼出幽闭创伤来了。
灯油所剩无几,若是连油灯里的二十毫升都消耗完,那么他仅剩的光源也会消失,地下室就要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殷嘉茗只得将油灯调到最暗,只剩豆大一颗小火苗在黑暗中忽忽悠悠,暗得别说看书看报了,连自己的脚尖都看不清楚。
再说,他手头上的报纸杂志最早的也是五天前的旧刊了——殷嘉茗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囚徒,根本不知道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殷嘉茗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油灯前,盯着墙上的日历发呆。
能琢磨的事已经琢磨了太多次,没有头绪的事情,任凭他如何重复也无济于事。
他干脆放空脑袋,单纯就是在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