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似乎一直有一股淡淡的梅香,萦绕在身旁,让他安心。
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无涯峰白皑皑的雪,未让他感受到多少阳光的夺目,也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黎子霄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就看到了秦神白。
对方站在一棵盛开的梅树旁,手里握着剑,周围的雪花没有一片落在他身上。
哪怕在雪中,那身普普通通的白衣,也格外醒目。
有秦神白的地方,所有人的视线,总是第一时间集中到他身上。
黎子霄一出来,秦神白就收了剑。
那剑发出一声龙吟,似乎在贪念被主人持握时的荣光。
“这剑造型好霸气,是秦大哥的本命法宝吗?”黎子霄问。他记得在飞花山庄时,对方握得不是这把,而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大部分时间,秦神白随手捡来一根树枝,就开始教授池如寒剑法。
“我从未换剑,此剑你见过。它不过是回到昭天宗,感应到熟悉的环境,才露出了本相。”秦神白轻抚剑鞘,这把龙形剑柄的宝剑,又变成了普普通通的模样。
神物自晦,光华内敛。
“此剑,曾名为千秋不败。”
“它竟是千秋不败!”黎子霄失声道。昭天宗传说中的护宗神剑,他只听闻过,却从未亲眼见过。惊愕过后,黎子霄道:“原来他被秦大哥持有,还改了名字。”连造型都改变了。
“我持此剑,已有千载。”秦神白道。
黎子霄笑了。千秋不败,那么千秋之后呢?谁能保证自己一直不败?想不到清冷的剑修,也有避讳名字的时候。
千秋对凡人来说,已是十世轮回,对修仙大能却太过短暂了。
黎子霄突然觉得,郁冥君的千秋宫,名字没起好。
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千秋宫,已经被眼前人,一剑端掉了。
黎子霄想起有一首诗写道: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
如此一想,的确不好。
他翘起嘴角道:“我看这剑,不如叫万世不败。”
“白首。”秦神白语调微扬道。
“啊?”
“此剑名为白首。”秦神白道。
“白首?”黎子霄首先想到的,不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悱恻诗句,而是一首关于凡人畏惧老去的诗。
“有人畏白首,不肯舍朱绂。采药空求仙,根苗乱挑掘……”他口中念了几句,似乎懂了这剑名。“我辈修行,求的是长生不老,飞升得道,超脱于凡世。这’白首‘两字,当真可怕。”
秦神白的剑鸣叫一声,似乎不满对方的解释。
秦神白道:“只是觉得此生,只需一把剑足矣。”
原来对方是要与剑,不离不弃。黎子霄笑着摇摇头。
在剑修的眼中,果然只有剑。是他想岔了。
是呀!这修真界千秋万载以来,有几人敢说得道飞升?
他们所求的,不过是长生罢了。是他着相了。
“除剑之外,若有一人,与我同白首,似也不错。”秦神白薄唇弯起。
他不笑的时候,冷情冷眼,已与那冰冷的剑,合为一体,超脱了凡世。轻笑时又让人觉得,这位清冷无情的剑修,仍是有血有肉的修士,没有想象中全然只剩清心寡欲,亦是有人情味的。
黎子霄顿时来精神了。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秦神白?
“秦大哥想要位什么样的道侣?”
“你……”
黎子霄心跳因此加速,就听见秦神白继续将话说完整。
“你,该疗伤了。随我来。”
“哦!”黎子霄道。
秦神白负剑在前,黎子霄跟随对方,发现自己又进了已经住了一晚的洞府。
他看向对方。
秦神白道:“此处只有一张寒冰床。”
这种宝贝不能量产,得一件已是机缘。
秦神白将盖在千年寒冰上的白色厚毛皮取下,对黎子霄道:“坐上去,我给你调息。”
这回没了暖烘烘的毛皮,黎子霄感觉自己一碰到寒冰床,瞬间就没知觉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秦神白将他摆成打坐的姿势,或许是顾忌黎子霄背后的伤,这回与他面对面相坐,握住黎子霄两只手腕,将真气渡入对方的身体。
尽管在飞花山庄,两人也曾渡气调息,但这回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黎子霄内伤沉重,体内真气絮乱如麻。
他能感到秦神白冷冽的真气,在他体内引得围剿,一寸寸打通经脉,安抚暴动的真气,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艰难。
这时候黎子霄才意识到自己的伤有多重,重到连自己,感受到那些郁结的地方,都想要放弃,秦神白却耐心的、一步步将他沉疴治愈,领着他往好的方向转变。
等到体内的一部分郁结,被引至喉咙,黎子霄噗的一下,吐出一口淤血。
黑色的血块,被秦神白用真气包裹,冻成一团丢出洞府。
黎子霄觉得舒服多了。他身子一动,却紧接着又吐出一大口鲜血,之后,便止不住。
他大口大口的吐血。喷出的血,染红了秦神白的白衣,连对方洁白的手指上,都沾染上一滴鲜红,看上去异常刺眼。
“对不住,弄藏了秦大哥你的衣服。”黎子霄感到意识一阵迷糊,身子往前倒下,被秦神白接住。
这下他嘴角溢出的血,把对方白色衣服的肩头,也染上点点血渍。
秦神白就这么抱着他,双手环抱,不让他倒下去。
“我不在意。你如何了?”秦神白清冷的声音缓缓道,听得让人心中平静。“感觉好些吗?”
黎子霄闻言一愣,意识渐渐恢复。他发觉吐了这么多血,身体反而轻盈,体内气息流畅了许多。
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黎子霄擦去嘴角上的血迹,神情羞赧,自己坐直了身子。
秦神白用清洁术,除去两人衣服上的血迹。将那块白色厚皮毛,又放回寒冰床上,扶着黎子霄躺下。
这时候有两名清秀少女,端来汤药以及一碟歧蛇果糕。
黎子霄没想到有外人在场,让人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是我点化的几只竹鼠。”等两名少女放下东西离开后,秦神白对黎子霄说明她们的身份来历,“它们就在这附近玩耍修炼,你住在此处,有事可叫。若是它们办不到的事,可来找我。”
黎子霄点点头,脸都埋进了厚毛皮里。
秦神白将他扶起,端着药碗,将苦涩的汤药味道他嘴边。
“这温度刚好,不烫嘴了,张嘴。”秦神白道。
黎子霄听话的微启嘴唇,那只药碗就碰到他的唇边,撬开了牙齿,顿时一碗苦涩的汤药,悉数被灌进了他的肚子。
虽然秦神白动作不够温柔,不过黎子霄一口气喝完,苦到让他肠子都打结的药汁,轻吁了口气。
以往每次看到那些喂药情节,总要用小勺子,一口口轻轻喂入嘴中。幸好秦神白没这么做,不然他会觉得对方跟他有仇,故意折磨他呢。
等喝完药,秦神白取了一块歧蛇果糕,递到黎子霄嘴边。
歧蛇果糕一口吞不下,黎子霄咬下半块,秦神白修长的手指,捏着剩下的半块,似乎打算继续喂他。
黎子霄刚喝了药,嘴里苦涩得厉害,这歧蛇果糕在刚好化解了苦味,他睫毛轻轻颤了颤,垂目将剩下半块糕点也吃下去。没想到秦神白又拿了一块,递到他嘴边。
“……秦大哥,我只是受了内伤,手没有断。我可以自己来的。”黎子霄抬手接过那块歧蛇果糕,飞快放进嘴里,立刻就被呛到了。
“咳咳咳——”他捂住嘴,狼狈的将糕点咽下去,眼睛都咳红了。
秦神白见状,递来一杯水,这回没坚持再亲手喂他。
“子霄可信任我?”秦神白问道。
“我自是相信秦大哥的。”等到黎子霄咳完,他回答道。
秦神白起身道:“好好休息,我去准备明天的药汤。”
是药汤,而非汤药。翌日,秦神白就将黎子霄带到一座药池旁。
“你怕水吗?”他问道。
黎子霄想起不久之前,在飞花山庄温泉池里发生的一幕,脸一红道:“我怕冷。”
“无需担心,一点都不冷。”
这池底沉满药材,红如鲜血。黎子霄走近一看,就知道对方说的都是实话。
非但不冷,还很热。
“把衣服脱了。”
“……秦大哥。”黎子霄抬眼,撞见对方清冷的眸子。
他想起自己之前保证过,一切听对方的,不再增加对方医治他的负担。
这时候岂能讳疾忌医?
黎子霄僵硬地转过身子,背朝着对方,将衣服一件件解开。
等到再没有衣服可解,他感受到对方清冷的视线,落在自己无遮无掩的背上,黎子霄咬了咬唇,就听见对方薄凉的声音传来。
“子霄,你背后的伤已经全好,一点疤都没有留下。”
黎子霄红着脸,他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整个人飞快沉入血色药池中,将自己埋进水里。
不一会儿,他感到秦神白一步步迈入池水中,也随他一起来了。
第38章
秦神白的一袭白衣,随波飘浮在血红的药池中,因此晕染上了一抹红。
他脱了鞋袜,赤足一步步走进池水中。身上普普通通的衣服,并非是灵器宝衣,能够水火不侵。
尽管这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白衣剑修却没有这么做。甚至在下水时,护体真气主动排开了滚烫的一池药水后,他收敛了真气。放任那血一样色泽的药汤,将他的身体浸湿。
于是衣袂漂浮在水中,合身之处却更加合贴身体,勾勒出完美的身形,隐约半透一缕春光。
飞花山庄温泉池里的一幕,与此时重叠。
只是那日,黎子霄被冻到,无心留意除他自己之外的事物。今日他也同样无法留心其他,因为太热了。
散发着浓烈药香的血池,对他来说,烫的就仿佛是岩浆,好似要将他整个人连骨头一起融化。
黎子霄被烫到吃不消,不愿继续在药汤中待下去。他想要出去,从水里探出身子,这时候秦神白伸出修长的手指,将他又狠狠按进了滚烫的血色池水中。
“此药难再得,莫要浪费了。”秦神白薄凉的声音传入他耳中,“你可信任我?”
“我信!”黎子霄咬牙道。前段时间经历了那么多委屈,他都能忍住没有哭,如今却想要哭出声。
之前他说信任对方,是真的异常坚信秦神白。不是未加思索就轻易说出口。哪怕现在,黎子霄也从没有动摇过。
可是,太热了!
黎子霄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秦大哥,我要死了。”他颤声道。
“不会。”秦神白清冷的声音不疾不徐传来,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
黎子霄的情绪因此被安抚了。可听了这话,他的眼泪仍然忍不住掉下来,瞬间被药池的热气蒸干。
他觉得自己要被岩浆吞没了。
脸上、头发上都是汗液,连喉咙都被蒸干,整个人晕晕乎乎。
上一次在冰水中,他还能从自己的衣服上,汲取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穿。伸手茫然的在滚烫池水中扑腾,终于,在经历一轮无助后,他揪住了秦神白的衣摆。
只是,这未让他感到好受一些。手指触及的地方,什么都滚烫烧手。
这血色的药池中,唯有一处是冷的。
“秦大哥——”黎子霄终于找到了这处唯一的冰凉。
眉眼清冽无情的剑修,所练功法真气,哪怕被血色的池水浸湿,身体仍然是微凉的。他的体温,在滚烫的岩浆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成了火海中唯一的救赎。
于是黎子霄缠上对方。一旦伸手抱住,就不肯撒手。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白衣剑修的肩头,黎子霄在对方怀里抽泣。
他觉得自己在哭,只是泪水刚从眼眶滑落,还没完全坠下,就被蒸干了。
“秦大哥,不要离开我。”他只会反复颠倒的重复这一句话。
“不要离开我。”
“……好。”秦神白回应他。
不知在药池中泡了多久,等到池中如血的颜色,褪成了透明色泽,所有药力全被黎子霄吸收。他不再感到热,被蒸熟的脑子总算恢复了运转,开始能正常思考。
他放开秦神白,将自己沉入药池中,恨不得将脸也埋进去,让对方看不出他此刻,无地自容的神情。
只是如今清澈见底的池水,根本掩饰不住他的一举一动。
黎子霄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埋首不敢去看对方。
他转过身,想要从池中爬出去,可想起自己的衣服,全都落在外面,此刻他什么都没有。
水波轻轻晃动,池水潋滟。
白衣剑修在对方伫立不前时,先行,一步步走出药池,衣袂在水中迤逦,圣洁不似在人间。
等到清冷的剑修离开,身影在洞口消失不见。黎子霄才从晃神中惊觉过来。
他连忙换上衣服,出门寻找对方的背影。一走出药池就被洞府外落下的雪花,冻得打了个激灵。
顿时,一件厚实的大氅披在他肩头,将他整个人都罩进了柔和的毛皮中。
秦神白没有走远,而是在等他。
“秦大哥!”黎子霄扭头凝视对方,轻轻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