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明白,自己师父在他和师弟离开前为什么再三叮嘱让他们把人送到医院就“尽快离开”“不要插手”。
自己甚至都没看到这个小道友是什么时候用的符,更别说这种“能让人开口回答问题”的符他更是从来没听说过——说不好到底是自己涉猎不广,还是人家师门的秘籍,但自己好歹也是天师,居然就这么着了道。
宋一凡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似乎是被冒犯了,可要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似乎也不太妥当——人家师父还在这儿躺着呢。
虽然和自己没有关系,具体原因也不清楚,但师父让自己和师弟送人来医院的时候明显是有些心虚的样子。
要真是为了清理门户,师父不该表现出哪怕一丝心虚来。
或许是以讹传讹,人家师父原本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有人传话的时候出了岔子也说不定。
那按这样说,人家师父以后不论是一直昏迷,还是醒来心智退化,自家师门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就只好叹了口气,主动略过了这件事,对祁殊道:“小道友,既然你来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师父那里还在等着我们回话呢。”
祁殊不动声色地拦了他一下:“不如稍等一会儿,您和您的师弟前前后后忙了一通,我总得谢您一番才是。”
宋一凡还算客客气气,但没打算留下:“抱歉啊小道友,我师父让我们送人来医院的时候就说了,等这边一来人,我们就尽快回去,不要过多插手了。”
祁殊继续客客气气地拦着他:“不在这一会儿的。二位既然已经帮了半天忙了,不如就再一起等等?过一会儿一起吃个便饭也好。”
宋一凡还是拒绝:“不了……”
祁殊往前一步,挡住了他出去的路,也不同他装腔作势了,直接道:“先等等吧——我师父好好地去茅山,论道也好如何也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可好好的人突然就昏迷不醒,难不成就跟茅山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第73章 七十三
名门正派的,多半都爱讲究个含蓄。就算结了再大的仇,面上也得和和气气过得去——就像这回,茅山那些人再怎么恨陆天师破了地府的阵法,也得拿出个“以武论道”的名头来。好像只有这样冠冕堂皇地说出来,才能显得这个“名门正派”果然够“名”够“正”。
宋一凡虽然身在茅山,但还算个小辈,估计也不是被当做门派继承人培养的小辈,这些年接触的都是些光风霁月进退有礼的人和事,被这么咄咄逼人地问到脸上,估计还是头一回。
宋一凡颇为不适应似的,脸色微微变了。但他隐约猜到这件事自己师门做得好像确实不太地道,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语气不免差了几分:“小道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祁殊还不想在没有定论前就平白撕破脸,用词还算斟酌:“我没什么意思。只是咱们还是一起等个结果吧。您放心,等我师父醒过来了,若是这事和你师门无关,我自然登门赔罪。”
祁殊冷冷淡淡地看向他:“不用担心,要真和你师父,或者你的师叔师伯有关,我自然会直接去找他们,不难为你。”
虽然眼前这个小道友看着还没成年,但确实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天师,这句“不难为你”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也确实不算托大。
宋一凡一时间被他震住了似的,张了张嘴没出声,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听师父的话把人送到医院就赶紧走,到底是翻了一个多严重的错误。
他叹了口气,还是想要以理服人:“小道友,我好心好意帮忙送你师父来医院,你却如此行事,可不太妥当吧?”
祁殊不为所动:“我师父从来不爱和人论道,不知道茅山几位道长是怎么把人请过去的?”
“又不知道几位道长是怎么跟我师父论的道?是以文还是以武?”
他们几个弟子都知道今天是以武论道,也就不好反驳——可能茅山一派也知道自己上一辈的人品德亟待加强,特意给这一代的弟子多加了一门道德必修课,估计还是请了佛门圣僧过来讲的,一个个学得都很到位。
乃至于祁殊见到的这一辈茅山弟子,有一个算一个,克己守礼谎不出口。不仅大半夜被保安发现后不知道跑,现在被人问到眼前后宁可闭口不谈,也绝不肯扯一句慌。
但他闭口不谈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宋一凡在心中任由“道义”和“师门”厮杀了一会儿,越想越纠结。
他品阶不算太高,又不像夏鸿似的早早入世,这些年在师门中好像活在真空里一样,不仅对地府设阵的事一概不知,就连今天“师父师伯们要和一个扰乱地府治安的天师以武论道”的事也只是听了一句大概。
按理说,一个扰乱地府治安的天师算不上罪大恶极,也绝对算不上情有可原。他乍一听这件事,只是觉得师门此举是要“庇护苍生”“为天下除害”。
既入玄门,庇佑苍生就是职责所在,为民除害也是理应如此,师父平日里也是这么教他们的。他甚至根本没有多想。听过了,感叹一句师门一向如此,吾辈更当自强,这事儿也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直到师父偷偷叫过他和师弟来,让他们赶紧把人送到医院,说尽力抢救没准还能保住一命。
若是一时慈悲也就罢了,可他和师弟分明看到师父面上不经意间显出来的不是慈悲,更像是心虚多一些。
为民除害,心虚什么呢?
难道除的不是“害”吗?
可如果这人不是“害”,就该是苍生中的一员,是他们应该尽全力去“庇佑”的。
那今日师叔师伯,乃至师父,是做错了吗?
可师父往常教导他们,知错当改,当尽力弥补。师父好歹叫自己把人送到医院,师叔师伯们呢?又弥补了什么呢?
涉世未深的小天师在心里纠结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纠结出个所以然来。
祁殊没管他跌宕起伏的心理路程,一边听医生讲着检查结果一边在各类通知上签了字,又拿着缴费单去一楼收费处交了费,再回来时就看到两个小天师并排站在病房前,站得还挺笔直。
目测另一个眼生的应该是宋一凡刚刚说的师弟。
贺衡刚刚被安排在这儿守着病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陆天师,看到回来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回来了?……他俩就这么站着,我说坐会儿歇会儿也不听,闹得我都快不好意思坐了。”
祁殊也没想到自己下楼交了个费,他俩还真就老老实实站在这儿没走。
他刚刚声色俱厉把人唬了一顿,主要目的倒也不是吓唬一个和这件事没什么直接关系的小天师,更多的是想向这个小天师背后那几位“师叔师伯”递个话——我师父还有徒弟,你们伤了我师父,做徒弟的不论如何,都要去讨个公道。
可没想到这俩茅山出来的小天师还真就说什么是什么,离了自己的眼也规规矩矩的,说不让走就真的留在这儿等自己回来。
也是,早在夏鸿被保安一束手电筒的光定在原地的时候,他就该预料到现在的场景。
茅山这一辈可能真不知道“肇事逃逸”这四个字该怎么写。
祁殊显然也有点无奈,但没表现出来,顺着贺衡的话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会儿吧,二位忙前忙后也辛苦了。”
小道友突然又这么和风细雨起来了,宋一凡好像更不适应,局促的道了声谢,但是没过去坐,只把手机递给他看:“是这样的小道友,刚刚夏师兄跟我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经过——我们一开始真的不知道地府都做了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师弟跟着点头:“对,对。”
祁殊没接他的手机,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师伯说你师父是扰乱地府治安,没有具体说到底是什么事,但现在我们知道了,你师父是为了庇护生魂才破阵的。”
宋一凡很羞愧,“抱歉,这件事你师父没有错,是我师伯他们没有调查清楚真相,我和师弟回去之后一定会向师父师伯禀告的。”
站在他身后的师弟继续点头:“会的,会的。”
祁殊:“……”
什么没有调查清楚真相,再没有人比茅山更清楚事情的真相了。
可宋一凡说得太真情实感,乃至于祁殊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把真相告诉他了。
可万一他回去把自以为“师伯没有调查清楚”的真相如实禀告后,发现他的师伯还是一心要“为民除害”,那到时候心里所受的冲击估计小不了。
也不知道这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天师能不能受得住。
祁殊真真切切为这个相信自己师门“一心为苍生只是没有搞清楚真相”的小天师担心了一会儿,十分心累地摆摆手:“好,那就麻烦二位回去禀告吧。”
贺衡眼看着那两个人离开,十分不解:“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祁殊本来也没想把他们两个无关人员怎么着:“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真要找也是找他们师父师伯那些参与了的人……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等师父醒过来吧。”
他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也着实没什么底气。茅山不动手也就罢了,既然出手了,就算不至于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也肯定不会所谓的点到为止。
师父再怎么厉害,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或许不定怎么样就着了暗算,才昏迷到现在。
小室友的担忧实在太过明显,贺衡只好绞尽脑汁地安慰他:“也别,也别太担心,我刚刚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有看到咱师父的魂魄,至少人没事儿的,可能就是暂时性昏迷。”
祁殊心说那可能是因为师父本身就是一个分/身,没有魂魄。
要是面对着一个有三魂七魄的普通人,祁殊还能想法子招个魂或者请阴差来询问一番,可师父毕竟没有三魂七魄,一时之间他能想到的办法几乎全都没有用,也只能徒劳地坐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把希望全部都寄托在现代医学上。
但好在师父各项检查都显示着目前生命体征平稳,医生也说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祁殊多多少少放心了一点,等着医生会诊后再给出解决方案。
前前后后忙了这一通,现在其实已经不早了。祁殊从病房的窗户里看了一眼天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间。
“要不你先回宿舍吧,再晚别被关在宿舍外头进不去,这边我盯着就行了。”
祁殊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他跟自己一起守在这儿,“正好你已经耽误快半个月的课了,明天回去销假上课吧。”
贺衡本来想拒绝,突然手机震了一下。他扫了一眼屏幕,耸耸肩站了起来:“……那你好好在这儿待着,守着咱师父。安安心,别胡思乱想。”
祁殊本来想站起来送送他,又被贺衡摁着肩膀摁回了椅子上:“你刚刚楼上楼下跑了半天,坐着歇会儿吧。”
第74章 七十四
眼看着贺衡离开了,祁殊又勉强自己撑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脱力似的伏在了病床上。
尽管刚才表现得再冷静,再声势逼人,他说到底还只不过十六七而已,经历了不少事,可生离死别还从来都是别人身上的。现在突然就得知师父出了事,还是这么无知无觉地躺在自己面前,没有原因,也没有解决的办法,这么大的事放在谁身上都不一定能轻易消化掉。
况且,自己跟师父这么多年虽然不至于说是相依为命,那也算是互为依靠地走过来的。祁殊平日里看着冷静内敛,但心里对师父的依赖半分不比其他师徒之间少。
甚至还要更多些。
毕竟师父对自己从来算不上严厉,有什么事只要自己开了口,就没有个不管的。
命不可观己身,在知道师父会活到九十九之后去补天之前,祁殊也的确不知道师父寿数几何,来日吉凶。
身为天师,身涉阴阳,又常常给人看风水观福祸,本来就是折损自身寿命的事。可十多年了,虽然祁殊心里清楚生死有命,但还从来没有设想过“师父有一天会出事”这种可能。
明明师父看起来一向是最厉害不过的,好像没有什么是他不能解决的,也没有什么是会难为到他的。
明明前几天还在跟自己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就等我来”,现在怎么就会昏迷不醒了呢?
明明自己还是一个遇到事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去找师父帮忙的小徒弟啊。
祁殊茫茫然地愣了一会,放任自己把脸埋进病床柔软的床垫里,埋了好一会儿。
一喘息就从肺撕扯到胸口一起丝丝拉拉地疼,祁殊自暴自弃地闭了一会儿气,终于还是绷不住,眼泪收不住地往外流,又被病床上足够柔软的床垫吸干静。
病房外,贺衡拎着两盒外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乍一遇上这么大的事,总得给小室友一个适应的时间。
毕竟至亲之人离世的感受他前两天才刚刚经历,简直可以算得上最熟悉不过——那种难受确实可以称得上痛彻心扉,且一时堵在心里,几乎要郁结成块,形成坚硬无比的棱角,根本没法排解。
旁人再怎么劝都没有用的,只能靠着时间或者血肉去磨平。
虽然现在看起来,祁殊还没收到病危通知书,可连一向神通广大的小室友都束手无策了,贺衡甚至想不到除了奇迹发生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它从不肯轻易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