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殊见师父毫不避讳地谈这件事,就也没多心,只多嘴问了一句:“那您是为什么来人界?历练吗?”
“飞升的人不需要历练,何况是上界老祖呢,”
陆天师想了想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件事,“那话题就得回到你最开始问的上面了。现在天地间罡气稀薄,天道也越发无以为继了。再没有人去撑住天道维持运转,可能要出大事,累及三界的。”
陆天师指了指地下:“三界都在想办法。地府的办法是消耗生魂,把消耗后得来的灵气反哺天道——就跟地缚灵的原理差不多。”
祁殊好像突然听明白了,心里一紧:“那您——”
“我就是上界想出来的办法,让早就飞升的大能化出分/身,等天道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去补天。”
陆天师迎着小徒弟骤然紧缩的目光,坦然一笑:“这是什么表情。我说了,等天道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才到我呢。照目前来看,地府借此时运转,消耗生魂,天道也允准了。源源不断反哺的灵气再维持个百八十年的不成问题。我再活个百八十年,那可比普通人都长寿多了呢。有什么好难过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任谁知道自己生来就是为了舍身补天的,这滋味都好不到哪儿去。
祁殊原本还觉得地府做事太伤天害理,没想到兜兜转转,人家居然也算是为师父续了命。他纵然再觉得设这种直接抹杀生魂的阵法不应该,此时好像也没法再说什么了。
“可别这么想啊,我可不乐意地府干这种事,也不稀罕这点灵气。”
陆天师同他解释,“陆压再舍己为人,也不是会去效仿割肉喂鹰的事,咱们道教可不兴这一套。按他原本算好的时间,我正是活到九十九岁去融入天道,取个九九归一。地府设阵法,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们管不过来这么多的鬼了,借此机会内耗一下清理库存罢了。”
陆天师十分看不上这种嘴上伟光正内里糟乱不堪的事,嗤笑道:“说是为了支撑天道,不过是对茅山的说辞,为了让他们不干涉罢了,谁还听不出来似的。”
不论是不是为了支撑天道,这种在非自愿情况下牺牲一部分人的行为本身都不可取——不论是人,还是死后的人,都不应该无缘无故成为被牺牲品。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祁殊叹了口气,很茫然的样子,“我知道,地府有恃无恐,那一定是经过了天道许可的。现在阵法早早就建起来了,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有鬼在魂飞魄散,可大势所趋,根本是阻止不了的。”
就算能强硬地破除一个阵法,难道地府就不能再去其他地方建上十个八个的吗?
祁殊从来都明白一个人实在是人微言轻,也从来都没有不切实际地想过要兼济天下,可眼睁睁看着生魂就这么魂飞魄散,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兔死狐悲。
小徒弟实在是太失落了。
陆天师有心想要劝他一劝,奈何陆压本身就不是个能耐下心来听人讲道的,连带着他这个分/身平时也没有专门翻阅典籍陶冶情操的习惯。话到用时方恨少,他抓耳挠腮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什么深刻的,足以让人豁然开朗的言论来。
“有句话,我也忘了出自哪儿了,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听过这句没有?”
祁殊点点头。
陆天师就只好硬着头皮开导小徒弟:“地府里的生魂,说起来那可多了。人死了要回地府,是生魂;猫猫狗狗死了,多半也要回地府,也是生魂。”
陆天师指了指桌子上一堆翅骨头:“再算起来,猪鸭牛羊被人宰了,肉身被煮,被做成卤翅尖,魂归地府,照样是生魂,是不是?”
“这辈子是人,下辈子投胎没准就去了畜生道;这辈子是鸡,下去排队投胎,没准就能投胎再做人呢。这事儿除了地府的生死册,谁也说不好,是不是?”
祁殊明白他的意思:“万物有灵,轮回有常。不管是人也好,鸟兽鱼虫也好,都是轮回里的一次□□而已。”
小徒弟的总结能力比自己可强上太多了。
陆天师撵走心里的一丝羞愧,继续道:“不论人虫鸟兽,进了地府一概以前世功德论处,分出上下高低,再定下一世投做人虫鸟兽,公母男女,时运高低。投胎前再饮孟婆汤,上一世所有前尘余情忘得干干净净,这就算断干净了。
陆天师同他细讲:“两世之间,唯一相连的就是一个功德,也只在投胎时有点用处。一旦出了娘胎,旦夕祸福牵一发而动全身,前世因果是半分也沾不到这一世来。那这么说,前世今生怎么就能算是一体的呢?就因为全是一个生魂承载的吗?”
祁殊被他讲得云里雾里。
“我想说的是,你想过没有,‘生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陆天师很有耐心地同他讲,“生魂虽然也有前世的记忆,可记忆慢慢会消退,会残缺不全。残留阳间的会消退得快,可安安生生待在地府的,记忆慢慢也会变得残缺——因为它们都只是一个载体,这个载体无时无刻不在消耗,却不能吸收哪怕一点儿灵气,除非去做鬼修。”
“而多半生魂不会去做鬼修,只会等待着投胎,所以他们不仅是一个载体,还是一个过渡体,一个慢慢会忘记前尘往事,只有‘投胎’这一个执念的过渡体——本质上,它们和地缚灵没差到哪儿去,只不过没有那么强的执念罢了。”
祁殊还从来没有听过这种把生魂和地缚灵混为一谈的说法,但前前后后想了一圈,居然没能找出什么反驳的点来。
“确实不能混为一谈,但你细想一下,本质上是不是差不多。”
陆天师道,“生魂投一次胎,经历一次生死,再忘却一次前尘。除了功德以外,两世之间没有一丝关联。甚至连生魂本人都永远不能想起前尘往事……既然这样,两次投胎为什么不能算是两个独立的生魂呢?”
“如果可以算是两个独立的生魂,那前一个生魂在肉身死后魂飞魄散,又有什么不对呢?”
祁殊静了半晌,抬头看向自己的师父:“这是您的道吗?”
小徒弟看起来并没有被哄住。
甚至看起来像是要炸了。
陆天师就只好耸耸肩,无奈地承认:“好吧,这不是我的,这是我从茅山那里听来的——他们正在这么跟自己的弟子解释,以防有人看不下去地府的所作所为,跑去破阵闹事。”
陆天师站起来,走到祁殊身边,把手按在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师父的道,是尽力而为,无愧于心。”
“陆压不会允许自己的分/身早早去融入天道,他没那么舍己为人。所以剩下的这些年我也只能冷眼看着,再着急也没用。”
陆天师指了指地下,“地府要趁这些年清理生魂,我管不了。但地府要把灵气反哺天道,以期我能晚几年去补天,我也不会如他们的愿——等到我九十九岁一到,我立刻就会散尽肉身去融入天道。到时候天道重新运转,地府就不敢再有大动作了。”
祁殊霍然起身:“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师父知道,但这就是师父的道。”
陆天师温温和和地看着他,“小殊儿,师父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去支撑天道的,你不用难过。在此之前,你要去做什么,师父都能护得住你。”
“比如,去拆几个缺德的阵法,救几只枉死的生魂。”
“看见一个拆一个,能拆一个算一个。”
陆天师又重复了一遍:“师父的道,是尽力而为,无愧于心——我不要求你也要如此行事,但不妨碍你做个参考。”
“你想做,尽力去做就好。”
第62章 六十二
陆天师大隐隐于市,虽然只守着一个很小的二手房中介门店,但正应了一句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些年里来找过他看风水祸福的人们私下里口耳相传,几乎可以算是声名远播,时常有人慕名而来。
昨天苏雅萍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被人介绍来的,好像是姓贺,没见着面,但电话里听着很急的样子,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只说晚上做噩梦白天不安生,求着陆天师赶紧来看一看。
据苏雅萍所说,这人看着就是个大方的主顾,陆天师就没拒绝,答应了明天上午就去,贺先生那边礼数做得很足,还特意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本来是想要开车来接他们去家里看看的,但是这几天心神实在不宁,运气也不好,就怕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
陆天师对给钱的金主一向很体谅,笑呵呵地刚说了句说没事我们自己打车过去,那边就很上道地提出要先把路费给他们转过来。
果然是出手很大方。
好容易小徒弟回来一趟,陆天师也不想自己去赚钱把祁殊留下看家,索性带着他一起去,美其名曰要检查一下小徒弟的功课。
祁殊无可无不可,未免团团多心,又特意把它叫了回来:“我明天要跟着师父出去,你跟我一起去还是留在家里和花花小白一起玩?”
团团警惕地看着他:“你不会半路拐道回学校吧?”
祁殊没想到自己那一回没带它就给这只小猫崽崽留下了这么大的阴影:“不会,放心吧,我多待几天再回去。”
“那行,退下吧。”
团团正跟小白玩得开心,一分钟都不想在他身上浪费,“记得帮我找萍姨多要点炸小黄鱼。”
祁殊:“……”
祁殊恭恭敬敬地伺候主子:“得嘞您,快去玩吧。”
团团满意地跳下桌子跑出去,祁殊想了想,把自己画的安神符取出来几份,去隔壁送给了苏雅萍。
苏雅萍年轻时候过得并不太顺,白天倒没什么,晚上睡着了时不时会做些带着回忆的梦,常常睡不好,看见祁殊送来了安神符也没推辞,只是笑着揉揉他的头:“上次你给萍姨画的还剩好几张没用完呢,不着急画这个啊,你现在上高中了,学习多费脑子啊。可千万别累着,啊?”
祁殊像小时候一样乖乖点头:“萍姨放心吧,学习压力也不大,我不累。”
苏雅萍没上过高中,但她也知道高中的课业压力很紧的,不由分说地给他装了一大兜酱货:“拿着拿着,萍姨这儿也没啥好东西,这点你先吃着,等你哪天回学校提前跟说一声,萍姨再给你多装点带学校里跟同学吃去——看看,上了半个月的学都瘦了,在学校顾不上吃饭吧?”
祁殊心说那可哪顿饭都没少吃。
连唯一一顿军训拉练的艰苦环境下,都有两块巧克力。
陆天师和昨天那位贺先生约的是上午十点,但是离得远,算下来时间还是比较紧,祁殊没跟苏雅萍多说,略收拾了一下就跟师父一起打了车过去。
捉鬼收魂这种事说起来很是神神叨叨,容易被前排出租车司机直接载到精神病院去,师徒两人在后排没过多谈论这件事,转头聊起了祁殊在学校的事。
“还可以吧,我们班主任教英语的,教得还挺好。”
祁殊顿了顿,含混道,“应该是双修,两边都算精通。”
陆天师嗤笑:“英语我不知道,连团团都认不出来,看见你下个雨都惊讶成那样,还能叫精通呢?”
祁殊不太习惯谈论师长——虽然在道法上两人同是正四品,可在学校里人家毕竟这自己的班主任,且这个班主任做得也很不错,祁殊就没多说什么,只笑了一下,把话题转到了自己室友身上。
“叫贺衡,人不错,第一天刚见了我就说我身边有鬼。”
祁殊想起来贺衡当时谨慎地拐着弯提醒自己的样子就想笑,“挺热情,也挺会照顾人。军训的时候我们一开始的教官特别过分,还是他冲出来跟人打了一架。”
陆天师点点头:“行,孩子不赖,哪天带回来给师父看看。”
祁殊没过脑子地点了头,突然反应过来好像有哪儿不太对。
什么就带回来看看,这个用词是不是奇怪了点。
陆天师笑呵呵的:“奇怪什么,一点儿也不奇怪,应当的嘛。”
祁殊心说离开家半个月,自己可真是越来越跟不上师父的思路了,没准贺衡来了倒是能跟师父聊到一起。
毕竟都不太着调的样子。
联系他们的那位贺先生住在阳城市区,离得实在不算近,打车过来都将近坐了一个小时的车程。
陆天师虽然每次替人捉鬼的报酬都以万计算,但师徒两人走的都不是骄奢淫逸的路子,要不是怕耽误事,他们最开始是想要倒公交车过来的。
幸好这位贺先生很上道地表示愿意垫付车费,又早早地在楼下等着他们了,陆天师一边下车跟他握了个手,一边在他支付车费的间隙才敢看一眼到底多少钱。
也不是个小数字了嘿。
师父还在这边跟人家简短地交谈,祁殊从另一边下了车,关上车门刚往那边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愣。
这人实在有点眼熟。
祁殊又仔细看了两眼,完全可以确认,自己前两天才刚刚见过他。
在那个农家小院里。
在自己室友难过得不成样子,却还不得不强撑着解决父母和第三个人的纠纷时。
……这不是贺衡的爸爸吗。
祁殊不由得皱了眉,在心里感慨了一句世界真小,但没多说话,走到师父身后,又被师父拉出来,很骄傲地跟贺广杰介绍:“这是我徒弟,你别看这孩子年纪还小,已经完全可以独立捉鬼了,厉害着呢!”
贺广杰懂事得很,连忙顺着夸了几句年少有为必成大器,把陆天师高兴得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