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至今还留着一连片的农家院,聚拢起来组成一个小村落。贺衡的奶奶就住当中的一家。鬼司机尽职尽责,直接给人带到了农家院里,一下车就能看到很破旧的木头屋门,上面一层叠一层地贴着过年时候的对联,最底下那层被一年年的雨打风吹,早已经卷曲发白了,最上面那张还算完整,是有些浅淡的红,上面的墨痕也被雨水浸透了,但还能看出来一侧写的是家和运兴人长寿。
明明就是最简单的愿望。
贺衡刚刚站到院子里,还没来得及生出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恐惧,就已经被院子里两只手拿铁链的鬼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是鬼差……这种时候一般被叫做黑白无常。”
祁殊轻轻叹了口气,“时间不太多了,你进去陪老人家道个别吧。”
贺衡甚至觉得自己抬不动腿。
他明明应该抓紧时间,进屋再见奶奶一面,再去陪她说说话的。
贺衡还从来没像现在一样痛恨过自己的阴阳眼——眼见为实,他再也没法骗自己是虚惊一场了。
第57章 五十七
贺衡沉默着推开屋门,一股浅淡的霉味儿扑面而来。
这是由老旧的家具,砖石砌成的土炕,前年做成的棉花被,日日佛龛前点着的香,还有每次雨后的返潮,共同组成的味道,又浸在童年里。贺衡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好几年,这味道已经刻进了记忆里。
贺衡刚站到门口,就被这股熟悉的味道包围了,差一点儿就落下泪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借着记忆里的眷恋凭空攒出来些勇气,走进去,关上了门。
老屋的透光不太好,即便屋外正是大日头火辣辣晒着的午后,屋里依旧不够透亮。只有紧挨着窗户的土炕上,明亮地照进来了一大束阳光。
奶奶就坐在光影交界处,后背倚着两床被子,手里在织着什么东西,几根织衣针在阳光里飞快地动着,旁边是一团米色的毛线,几乎快用完了。
屋外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奶奶掺了银丝的头发上,又从头发缝里漏出来,打在了他的满是皱纹的脸上。
一切都很安详,都是记忆里的样子,好像一点儿也没变过。
他在外面疯玩了一个中午,玩到所有的玩伴都被家长扯着耳朵带回家去午睡,才觉得无聊,又泛上来了困劲儿,回家来找奶奶。
奶奶就坐在炕上,手里在给他缝着昨天扯破的衣服,或者织着他这个冬天要戴的围巾。听见他回家了,就抬头笑眯眯地招呼。
明明是一回家就能找到奶奶的啊。
贺衡就站在炕边,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发出声音,眼前这幅熟悉到记忆深处的场景就要散了。
奶奶一抬头就看到了他,手里的动作虽然没停,但是很开心地招呼他:“衡衡来了呀?站在那干什么,怎么不坐下呀?”
贺衡抹了把脸,想叫一声奶奶,才发现自己嗓子好像已经哑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奶奶没跟他计较,停下手里的活在自己自己身边拍了拍:“来坐这儿呀,奶奶马上就织好了,衡衡别着急啊。”
贺衡拼命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出声:“没事儿,我不着急,奶奶您也别急……”
奶奶好像没听到,依旧笑眯眯的:“马上就织好啦,别着急呀。”
“不着急,奶奶我不着急,”
贺衡也想像她一样笑出来,努力了好一会儿才扯出一个笑来,“您这是织什么呢?是给我的吗?”
奶奶点点头,很高兴的样子:“是的呀,你前天不是给我打电话,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奶奶给你们一人织一条围巾好不好呀?你们可一定要好好的啊,千万别跟你爸妈似的吵架啊。”
前天还在军训,用手机也只能偷偷的用。贺衡本来不想冒险,可握着头一天放在自己手里的云南白药,环顾了一圈也没找到可以分享好消息的人。
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偷偷拿着手机出来,翻了一圈通讯录,还是把电话打给了奶奶。
……明明那时候还说自己身体好好的呢。
贺衡忍了一路,眼泪还是掉了出来,没完没了,收也收不住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也能早回来啊。”
他到底还没经历过这种生离死别,强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伏到了奶奶膝头:“您骗我干什么呀……”
小时候,每次奶奶要缝个衣服织个毛衣,贺衡总爱这么捣乱,没想到这么大了还喜欢这样。奶奶纵容地叹了口气,停下了手里的活,在他背上拍了拍。
已经长这么大啦。
时间过得多快呀。
贺衡无声地哭了会儿,几乎要沉溺在背上温和干燥的手掌里,被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猛地从炕上弹起,冲出了门外。
祁殊就站在门口,背对着他,面前是那两只鬼。
听到身后的动静,祁殊转过头来,大约是没想到他现在就出来了:“怎么了?——老人家还没走。”
“对,还没走,我奶奶还没走呢,”
贺衡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你摸摸,祁殊你摸摸,我奶奶的手还是热的,还活着呢,真的,还活着呢。”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还有办法吗?你这么厉害,你肯定还有办法对不对?你救救我奶奶,好歹也算是救救我啊祁殊……”
祁殊垂眸:“我刚刚问了,还有大概半柱香,你……”
“怎么会呢,人还活着呢,怎么就半柱香了呢?”
贺衡拽住他的袖子,“你想想办法好不好,我求求你,你想想办法,我怎么都行,需要什么我都能找来的,行不行?”
“小兄弟,生死有时。”
一只鬼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册子,“我们是带着生死册来的,时辰一到就要勾魂了。生死册面前,哪有什么办法呢?”
贺衡还要再说什么,祁殊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足够温热的触感唤回了他的理智,贺衡闭眼,点了点头,还是不甘心,哑声又问了一遍:“真的没办法了吗?”
他看起来真的太痛苦了,祁殊不忍心再说什么生死有时的话,只用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跟他解释道:“现在地府里生魂拥挤,你也是知道的——老人家生前吃斋念佛,积了功德,现在有鬼差来接引,已经算很好了。如果逗留阳间久了,只怕下一世投胎福运有损。”
刚才那只鬼跟着点头:“是啊,而且我们已经很宽限了。老人家心愿未竟,求我们再宽限片刻,她要把围巾织完再跟我们走,我们也没催她啊。”
贺衡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过。祁殊不忍心见他这样失魂落魄的,牵着他的手腕又把人带回了屋里:“再陪老人家说说话吧,到时间……到时间了我叫你。”
祁殊同样不太习惯这种离别前的场景,把人带进来了,转身就要出去,贺衡又把他拉住,轻声道:“先别走,你也,你也叫一声奶奶吧,好不好?”
祁殊没明白他的意思,但论年龄也好辈分也罢,叫一声奶奶也是应当的。他就点点头,尽量自然地同老人家笑了一下:“奶奶好,我是贺衡的同学。”
奶奶很高兴,把手里的围巾放下,摸了摸这个小同学的头,又摸了摸贺衡:“好好好,都是乖孩子啊。你们要好好的,要平平安安的,可不能吵架啊……”
祁殊没想到自己对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这么没有抵抗力,紧绷着点了点头,就逃似的冲出了屋门。
他站在门口,缓了一会儿才把心情平复下来,院里那两只鬼已经开始频繁地看日头了:“小道友,不是我们不宽限——你刚刚也说了,真耽误了时辰,不光是我们要吃挂落,也会碍着这生魂下一世的投胎不是?”
祁殊点头:“我知道,二位莫急,再稍稍宽限一会儿吧,好歹容他们祖孙俩说句话,围巾也没织完呢。”
祁殊说着,把刚刚在车上叠好的纸元宝分成两堆,金灿灿地堆在门口。然后很是大方地把自己叠的那堆给这两个鬼差烧了过去。
收人钱财,鬼差抱着这堆元宝抱得手软,互相看了看,又多给宽限了一盏茶的时间。
祁殊也知道这多半就是最后的期限了,没再难为他们。前前后后想了想,拿出手机,给自己相熟的一家白事店打了个电话,定了些老人家用得着的纸扎品。
鬼差刚接了钱,这会儿好说话得很,闻言也愿意提点他一下:“现在下面的行情不大好,元宝还能通用,钱钞就别带了,没什么用的。穿的用的多带上些,又不沉,以后再烧过去就要被盘剥一层了。现在投胎的不知道排了多少鬼,老人家下去了估计也得等上一阵子才能去投胎。”
祁殊大致了解这些,但很愿意承它们这份情,闻言又跟白事店那边多定了几套纸扎的寿衣,又多要了些金箔纸。若是这边有守灵的习俗,正好可以多叠些元宝。
手里有活,也省得心里一味的难过。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到了,那两个鬼差不再磨蹭,直接从墙里穿过去,一左一右站在了老人家跟前。
贺衡知道轻重,没再拦着,只在手里攥着奶奶刚刚织好的围巾,沉默着被祁殊牵着手腕带出了屋。
“鬼差勾生魂,生人要避让些。”
祁殊轻声跟他解释了一句,又提醒他,“跟父母说了没有?老人家要办后事,你一个人也没法操持——再说了,这么大的事,要通知叔叔阿姨回来的。”
贺衡点点头:“还没,我打个电话。”
手机接通了,贺衡张了张嘴,还不知道该怎么通知他们,奶奶已经去世了。
电话那头,贺衡的爸爸着急地“喂”了好几声,还没等贺衡组织好语言,已经一头雾水地把电话挂了。
贺衡举着电话愣了半天,蹲下来抱住头。祁殊陪他蹲下来,把砸到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没忍心再递给他。贺衡抓着头发,痛苦得五脏六腑都在丝丝缕缕地泛着疼。
“我说不出口。祁殊,我实在说不出口……”
“怎么会呢,怎么就走了呢……”
第58章 五十八
祁殊的父母都在外地,赶过来至少也需要半天的时间,但老人家显然不能就这么再等上半天。祁殊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守在这儿,索性一起跟夏鸿请了假,陪着他叫了急救车,去医院开了死亡证明,又叫了车,把已经僵硬的尸体拉回了那个还泛着浅淡的霉味儿的小屋。
贺衡好像已经缓过来了,也可能是过于难过,已经开始麻木了,自从医院出来之后看着明显冷静了很多,也没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安置好了灵床,在院子里的水龙头接着水洗了把脸,把白事店送来的各色纸扎分门别类地归置好,坐在停灵的炕边慢慢地叠着纸元宝。
贺衡的爸爸先到的小院,跟着贺衡的爸爸来的还有一个岁数差不多的的男人,祁殊还以为是他叔叔一类的亲戚,贺衡已经皱着眉迎了过去,叫了一声孙老师。
贺伟光不太高兴他这个叫法:“小衡,你已经毕业了,不用再叫孙老师了,可以叫孙叔叔。”
贺衡没应声,刚想转身回停灵的炕边,他妈妈也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贺衡还没来得及叫妈,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刘晓兰就已经注意到了什么,指着不该出现在这个院子里的孙老师:“你把他叫来干什么?”
贺广杰没给她好脸色:“你来干什么,志文就来干什么,轮得着你多管闲事?”
“我是衡衡的妈妈,是咱妈的儿媳妇。”
刘晓兰讥诮地反问,“我回来奔丧,戴的是儿媳妇的孝,他呢?”
他们两个人一见面就吵也不是新鲜事了,贺衡见怪不怪,现在更是根本没心情劝架。但祁殊还在旁边,让人家跟着听一场家长里短实在尴尬,贺衡只能很疲惫地看向他们两个:“我奶奶刚走,能别让她操心了吗?”
两人讪讪地住了嘴,贺衡又看向孙志文:“孙老师,今天是停灵第一天,还不是小辈朋友吊唁的时候,您等两天后再来吧。”
贺广杰脸色立马就变了,很生硬地拦住他:“小衡,你怎么也这么说话?”
贺衡根本不想跟他矫情这种破事,闻言也只很冷淡地替人推开门,做足了送客的姿态:“我怎么说话了?——爸爸,你真的觉得孙老师适合在这种场合出现吗?”
贺衡看了看时间,提醒他:“我姑他们应该马上就到了,明天我姥姥姥爷也会来。在马上就要来的亲戚们面前,您准备怎么介绍他?已婚男人的男朋友?”
孙志文本就不太自在的脸色立马涨红了。显然,被自己曾经的学生这样不留情面地说到脸上,这种滋味实在不太好受。
贺广杰也是一愣,完全没想到原本还算懂事的儿子会说出这样堪称刻薄的话来。
在印象中,贺衡虽然很不赞同自己和志文的事,但被自己用“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这样的理由堵回去之后,就再也没多嘴过一句的。
他本能地要发怒,期于借此来维护住自己作为父亲的尊严。
但贺衡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他甚至看都没再多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径直去拉母亲的手:“妈,奶奶的衣服还没收拾,您陪我去看看吧。”
刘晓兰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到足够有能力帮着自己处理这些糟心的事情了,几乎算是受宠若惊地点点头,颇为局促的样子:“好,好,妈跟你去看看……”
剩下贺广杰和孙志文还站在院子里,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说不出口的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