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六七岁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失踪了,汪洋只告诉他妈妈“离开了”,没有告诉他妈妈消失的第八天,警方在城郊的河滩上发现一具肿胀的女尸,衣服里缝进了许多石子,似乎死于跳河自杀。
尸体的那件外衣是灰蓝色的,衣领上有一粒绿色,仿佛会闪光。
汪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也许是因为眼前的湖水和那天的河滩一样冰冷荒凉。
当时他无法接受一个曾经日日陪伴自己的人,以那样一种古怪的姿态躺在河滩上。从警之后,他见多了也就习惯了,把心里的阴影转化为前行的动力。但后来汪子诚也“离开了”,那个头发毛躁,爱笑,太阳一样的小子……
想到那些汪洋忍不住嘴角上扬,汪子诚干过很多蠢事,却又偏偏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故意在自己面前“出丑”,也是只为了让他这个劳累命的大哥笑一笑。
回忆成舟,逆流而上,欢笑、光、热,谓之美好的一切在心底的冰层下翻涌、沸腾、燃烧,那些柔软的火苗终究成了汪洋的弱点。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人性的弱点也恰恰是他们的强悍之处。
*
汪洋没有向彦予航解释老照片的来历,也没有说明自己怀疑“被监听”的处境到底有何原委——都被人暗中盯上了,说什么话、见什么人都不再安全,也没有隐私。
请彦予航帮忙这件事风险很大,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这个不着调的师弟,风险都很大。不是万不得已,他不想拉彦予航下水。如果做最坏的假设,他可能已经被监视很久了。
这种猜测并非臆想,因为,就在那天监督调查组的集中会议散会后,汪洋在自己的外衣口袋里发现了一样东西——很小,仅有一颗玉米粒大小;很凉,握在手里像一块化不开的冰……一枚银色的铃铛!
和死者魏擎阳手中攥着的那枚一摸一样!
汪洋正打算把这个和犯罪现场的疑团紧密挂钩的铃铛送到检验部门,但转动公寓的门把手时,一粒银色光点蹦跳着掉在他眼前,紧接着又是一粒!
在家门完全敞开的那一瞬,银铃簌簌作响,扑面涌来,汪洋呆住了。如果说银铃是凶手留在犯罪现场的关键线索、或是死者临死和凶手争斗时从凶手身上拽下来的物证,那么现在他家里遍地都是这种危险的小东西!
眼前老旧的公寓就像被预言命中的下一个案发现场。
但这种危机感只持续了一瞬,因为汪洋随即发现眼前一地狼藉的铃铛,除了最开始掉在地上的那一粒之外,其余的并不是真的——一个吊装在天花板上的球状的装置投映出了方才的乱象,而那个球形装置的下端用绳子系了一张照片,它在风中摆动像一种古老的风铃。
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上有两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人,其中一个汪洋并不认识,另一个正是汪子诚。两人都穿着研发部门的工作服,似乎是同事,但汪洋不记得弟弟和自己说起过这个人。
汪洋没有把整张照片都交给彦予航,照片中汪子诚的那一半被剪掉了。汪洋将照片剪裁的部位做旧,彦予航丝毫没有怀疑师兄对照片动过手脚。
两半照片上的人似乎在冲他笑,汪洋将脸埋在掌心里狠狠搓了两把,他感觉头疼。天花板上的那个球形装置有监听功能,很坚固,汪洋没能把它拆开,直接扔进装袜子的抽屉里。平时公寓里没有人,让它监听隔壁电子狗对墙发情好了。
监听器、铃铛、照片里的汪子诚,汪洋没有把这些告诉多余的人,有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对汪子诚的事情过于敏感,甚至骗过自己的理智、翻越职业的底线。从这一点而言,他非常赞同上级领导撤销自己支队长的职务,他不够格、不能胜任。他不配。
为什么子诚的照片会和银色铃铛一起出现?难道子诚他……和这起凶杀案有关?这个可能性汪洋根本不敢多想。
和三年前一样,他隐约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但他必须要知道照片上的那个陌生人到底是谁。哪怕知道悬挂的照片和银铃瀑布是故意布置的诱饵,这个鱼钩也必须咬。
毕竟那枚真实的银铃上客客气气地刻着一行“忠告”:请上钩。
两天后,汪洋收到了彦予航的消息,用他们大学期间自己发明的加密伎俩【通关密语】处理过:“莫林区,蓝磨坊,MP-20370,俞”,随后的消息了附了一句话:“师兄,您要是去嫖被抓了,可别说消息是我透露出去的。”
汪洋被气乐了,这小师弟越活越混账,什么野说什么。信息中的“MP-20370”是注册工作号,“MP”是男|妓,这在M城莫林区是秘而不宣的正当职业。
*
M城莫林区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不知道。它寄生在城市的狭缝之中以蚕食人类的欲望为生。地域性的法律和大量资本投入让那里变成赌徒的拉斯维加斯、瘾君子的掸邦、食性者的阿姆斯特丹。就像曾经流行的歌词中唱的那样:“莫林,莫林,霓虹的恶魔哦,越夜越疯狂。”
正派之辈决计不会去蓝磨坊这种地方,至少表面上不会。漂亮的鸟儿都爱惜自己的羽毛,因此,它们不会选择在泥潭边歇脚,至少表面上不会。
汪洋摸了摸下巴,将照片上的那张脸扣过去。
莫林区那种地方……去之前确实要斟酌一下。他在两枚普通银铃中加装了定位装置,将其中一枚包在密缝袋中邮走,收件人处填的是:孟梁。
11月23日当天,汪洋应邀前往。
也就是那天,汪洋见到了走钢丝的人。他的名字叫俞临渊。
第4章 画皮骇客(1)重修
* 11月23日
“这里是一颗坏点!”
这是一条空间虚拟眼镜的广告词,招牌上“坏点先生”那双巨大的眼睛隔着镜片和灰蒙蒙的雨雾注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看到这双眼睛,就意味着你进入莫林区了。
驶往莫林区的免费列车上人群混杂却并不拥挤,汪洋将兜帽拉的很低,站在车厢的角落。
拾荒老人眼眶里眼屎堆叠,混浊的黄眼珠贼溜溜地打量着过往乘客,护犊子似的护着一人高的麻袋,里面塞满机械零件,一只生锈的机械手臂耷拉在袋口,了无生气。
笑哭脸、红鼻头的小丑瘫坐着,面无表情,仰头看着屏幕上循环播放的绿色家园房地产广告。几个小孩双肩包里插着旧滑板,他们追逐着挤过车厢,留下一串欢声笑语和不堪的脏话。
几个艳丽的“女孩”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眼睫飘飞打量着车厢里的人。汪洋感觉到“她们”在看自己,他点了点头,没有搭话。
对于这类人,汪洋说不清楚是“她们”、“他们”还是“它们”,说不清是出来找刺激的年轻人,某个夜场的公主、某个舞台的变装皇后,还是某种改造后具有特殊服务功能的仿生人。
莫林区土生土长的人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似乎搭乘一趟免费列车就可以看透他们的少年、中年、老年。汪洋不知道今天自己会遇到怎样的人。
雨下了一路,汪洋隔着藏蓝雨衣点了一支烟,他不抽,只是看着廉价的烟草在雨中燃烧。地下餐厅的入口处悬着“蓝磨坊”荧蓝色的风车状招牌。
那枚细小的银铃此刻正揣在汪洋贴近胸口的衣袋里。“请上钩”。他熄了烟转身向黝黑的甬道深处走去。
蓝磨坊地下会馆是暗夜中的销金窟,是食客的天堂。高悬的钢丝上站着一人,头顶打下的灯光在他鼻子下面形成标准的蝴蝶影,他不笑,紧闭的嘴角却保持一个弧度,让他从某些角度看起来像在微笑。
他不睁眼,但仅仅闭着眼就很好看,有种模糊了性别的美。他沉浸在蓝色的光里,像一条冰封的人鱼,身上作响的银铃像鳞片,也像海水晶莹的泡沫。
他是餐厅压轴的好菜,是饮食夜宴的高潮与尾声,也是声色夜宴的序章。
圆桌周边的人在聊天,声音不大,仅二三熟悉的人可以听到彼此,声音在酒中冰块的碰撞声和吞吐的烟雾中被进一步削弱,他们交换着隐秘的信息和轻笑,目光在雾中游弋,就像醺醉的猎手端着枪急不可耐地在林中寻找猎物。
他们的目光扫过舞台高处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停在钢丝绳上,眼睛逐渐眯起来,细品那个恍然遗世独立,却又堕入风尘最深处的人。
汪洋点烟,他是这桌客人里最沉默的一个,烟雾遮蔽环绕,让他温和的微笑看起来有些神秘,他叫住身边经过的服务生。
“您说那个走钢丝的?他叫俞临渊。”
“……临渊羡鱼,”汪洋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用力碾过玻璃雕刻的脆弱花蕊。
周围的人笑,说:“怎么?看上了?”
汪洋也笑,不置可否。
同桌食客的笑意更甚,却不张扬,笑着的眉目间多出几分别样的神采,那意思是:哦,他动心了。
心血来潮的事他们见过太多了。
这里是一颗腐烂的星球,在生命体能感知到的浩渺星河中,这里不是唯一的坏点。它不是腐烂的根源,也不是腐烂的终结。
那天晚上汪洋睡到了走钢丝的人,至少,汪洋桌旁的其他食客是这样认为的。
*
蓝磨坊餐厅的地下室宛如米诺陶的迷宫,白金五星级的安保系统守卫这座声色的地下宫殿,人间的魅魔藏在其中。如果没有服务生在前引领,食客大概永远也找不到藏有食物的笼子。
“地下二十层到了,祝你用餐愉快!”电梯里响起轻快的女声。一个服务生从轿厢中走出来,他的手中有一把造型古朴的钥匙,吊牌上标着“20370-俞”。
然而,他身后并没有任何食客跟随——真正的服务生已经被敲晕了,绑在不知道第几层的哪个隔间里,一身行头被汪洋扒掉,重新穿戴在自己身上。
一层一层走下来,整座销金窟可谓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娼妓优伶、声色百态,越往下一层越是放纵,汪洋听得浑身不自在,可到了这地下20层的走廊反倒冷清起来。
20370在地下二十层最尽头的那处房间。深红的地毯如同凝固的酒浆,走廊尽头有一个椭圆形的大厅,灰纹大理石的墙面反射着吊灯的冷光。一面红木门凸出墙面,仿佛时时要从墙壁中挣脱出来。
在蓝磨坊,进门是不需要敲门的,不需要争取房间主人的同意、不需要寒暄客套,只需要钥匙,还有门路。
“咔哒”脆响,红铜狮口把手转过一个角度,门动后露出了一个幽深的洞口,房间里有隐约的蓝光浮动,还有律动的水声。汪洋走进去,步态从容,那颗小巧的银铃隔着衣服感知他平稳的心跳。
像是感应到客人来了,那扇门清脆落锁。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味,房间很暗,一个巨大的鱼缸连接着天花和地面,通高的曲面玻璃将游弋其中的银色带状鱼类放大扭曲成笨拙而骇人的史前巨兽。眼前这场面倒是让汪洋始料未及。
“好看吗?”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看不见的角落传来,不媚,和汪洋预想的不太一样。那人隐藏在黑暗里,汪洋什么都看不到,不敢轻举妄动,他在等待一个时机,被猎物抓住并反扑的时机。
“你养的?”汪洋问。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银龙鱼,养活的宠物很贵,大家都愿意养虚拟的。
“我养的,”那个年轻人说,这次的声音离得近了些,鱼缸的玻璃上影影绰绰映出一个颀长的人影。汪洋看不清,只觉得银蓝色的巨大鱼群似乎有某种魔力,让人移不开眼。
“你真没意思,”那人诚恳地叹了一口气,“一般他们会问我为什么养鱼,为什么不养别的东西。”
“……你为什么养鱼?”
“因为好吃。”
“……”
“它们的鳞很硬,但肉很滑,吃起来有点腥,”那声音离得更近了一些,“腥一点才知道吃进嘴里的是鱼,不是别的东西。水是活水,鱼是鲜鱼,味道还不错。”
水光流转,无知的鱼游动,转身,游动。
“你不是那种心急的人。”
汪洋感觉那人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
“是不是把规矩改成按时收费,你们才知道……抓紧时间?”他的声音拖长,似身在深谷,空间中回声震荡,一只手在汪洋的脊骨处游走,像鱼像蛊。
鱼上钩了。汪洋想。
下一瞬,汪洋一侧步猛地捉住背后那人的手腕,顺势往身前一拖,将整个人用力贯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钳住的一条胳膊被扭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背在身后,汪洋单膝下压,将那人死死抵在地面上。紧接着“哗楞”一声脆响,手铐的弹簧锁归位,眼前这人双手反剪着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原来你喜欢这么玩?”那人笑的很随意,一身长衫白得透亮,看脸,竟是彦予航!
汪洋一怔,随后下压的膝盖力道更重。这个人不是彦予航!
绝对不可能是彦予航!
第5章 画皮骇客(2) 重修
*
这个人绝对不是彦予航!长得极像,但听声音绝对不是一个人。
“彦予航呢?”汪洋条件反射似的吼道。
地上那人不说话也不反抗,只是顺从地无奈地笑。
“说话!”
那人骨节作响,笑出了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四指宽的钢箍护住气管和动脉,上面刻有名字“20370-俞临渊”。
汪洋把俞临渊从地上拽起来,他曾经在卷宗中看过一种叫“画皮”的作案手段,罪犯通过仿生技术将别人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就像易容一样,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眼前这个假扮彦予航的人的脸上一定有这样一张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