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轻轻一点,那块漆黑的石头就像是被一滴水浸透,黑色如同被水逼退,渐渐地褪去,直到浓缩成一个小小的点依附在方晏初的指尖上。
方晏初顺势收回手指,那滴墨点就像是被指尖吸引又像是被直接拉出来一样,石头彻彻底底地褪去了黑色。墨点落地即长,很快就长成了一个六七岁小孩的模样,呆呆地望着前方,“啵啵”地吐着泡泡。
“哼,”季千山踢了踢脚尖,努力把自己的嘴角拉平,不让自己露出其他表情,但语气里还是忍不住透出一丝不乐意,“不就是铸魂石吗,我才不嫉妒。——师父都没给我用过铸魂石呢。”
“铸魂石是养魂用的,你又不是魂魄,用它做什么?”
季千山本来也就表达表达情绪,没想到方晏初不安慰他也就算了,居然还向着外人说话,当即就不乐意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了?”
“你是吗?”方晏初抬了抬眉毛,看向这个自己刚收来的徒弟,眼神中神色冰冷。他收徒为的是借徒弟之手办点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没想着养个祖宗回来。
季千山对道门组织怎么样,他不关心,哪怕弄死那个姓郑的,跟他也没有任何关系;他一身冲天煞气不知收敛,在自己面前强行使用夺魂术也没有关系;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情况下,季千山娇纵一点也算是生活调剂。
他就像养一只小猫一样养着季千山,他允许一只小猫偶尔伸伸爪子,但不许那只小猫满世界捣乱。
季千山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拉着方晏初的衣角低声道歉:“师父我错啦,我不会这么说了。”
微微点点头,方晏初用术法引着小生魂重新站上阵法中心位置,低声应道:“嗯,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季千山没有回答,而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和他身边的小生魂,几息的时间过去之后才重新笑了笑:“师父真好看。”
小生魂站上阵中后,阵法就像是被插进了一把正确的钥匙,重新启动了起来。方晏初站在阵中,微微闭上眼睛,耳边轰隆作响,脚步声踢踢踏踏纷至而来。
无数魂魄宛若倦鸟归巢,铺天盖地地奔赴而来,在地下停车场卷起一阵阵飞扬的旋风。
方晏初站在阵中,旋风卷起他的衣角,吹起他的大衣,让他整个人像一只欲飞的鸟。
三尸聚魂阵对魂魄的吸引力再强烈没有了,有些魂魄即使已经步履蹒跚,即使已剩下断臂残肢也要千里奔赴而来。
这些奇形怪状的魂魄被三尸聚魂阵紧紧地聚在阵中,贴在小生魂身上,将自己所有的怨气和对生的不舍都托付给了小生魂,自己去往彼岸转生去了。怪不得小生魂身上的怨气,哪怕是驱邪符也要烧那么久。
这些魂魄求的不过是解脱和往生,残破的三尸聚魂阵让他们看到了这样的希望却没给他们想要的结果。但有了方晏初守阵的三尸聚魂阵又不一样了,圣人之力补足一个阵法还是难事吗?
方晏初紧紧地闭着眼睛,两指夹着一张止步符竖立在他额前,他低低地念往生咒。但他的往生咒更简单,他只说:“此处止步,请往他处。”
一道灵光从他指尖的止步符里散发出来,就像是一道屏障紧紧地挡住了方晏初自己和他身后的生魂。奔赴而来的魂魄在灵光前停下,在方晏初如同耳语一般的低声中渐渐跪伏,双手紧紧地贴住地面,像是拜神一样虔诚地在方晏初面前低头。
魂魄们拉着长长的嚎哭声赶到这里,又虔诚地低下头,匍匐在地面上,眼泪落在地上,眨眼间地面上便落了一层雨。
鬼的泪是至阴之物,却在这一道灵光的照射下渐渐升腾,不过一眨眼就不见了。
“真好看啊,我都忍不住要跪下了。”季千山远远地看着,紧紧地捏着方晏初昨天写给他的驱邪符,好像捏住了那一道灵光的温暖,眼中的怀念几乎就要流出来了,他说,“万鬼同哭,一千年没有见过了。”
随着一地魂魄一个一个地化作泡影,消失在地面上,地下停车场的风渐渐小了下来,断断续续的地下光源渐渐亮起,直到把这一方天地都照得豁亮。
三尸聚魂阵残阵,破。
方晏初身后的小生魂渐渐恢复了神志,漆黑的眼珠里有了一丝神采,虽然还是呆呆地吐着泡泡,但整个魂魄变得开始轻飘飘的,体内的煞气已经散得一干二净了。
“师父好厉害,度化万鬼,是天降大功德的好事情啊!”度化仪式完成的一瞬间季千山一把就扑了上来抱住方晏初,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里,尖锐的犬齿轻轻磨蹭着他颈侧的皮肤,“师父,师父,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似的,恶狠狠的,却又带了几分缱绻的情意。方晏初听在耳中既有些莫名又觉得耳根有些麻麻的痒意,直到两人一起带着存放小生魂的铸魂石返回的时候,他才敢腾出手来轻轻摩挲自己的耳垂。
“方前辈救我。”郑东建依然托着罗盘,但他手中的罗盘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万鬼齐赴的时候他还在地下停车场四处乱转没有出去。他虽然是修道者,但还不到能裸眼见魂魄的地步,只知道一道道凉意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好像快把他的魂魄穿成筛子了。
“我救不了你,你的寿数已经到头了。”方晏初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他虽然勤于修炼,但到底天赋不足,逆天改命的修道也没能让他修改自己的命运,他合该只有八十寿数,今天已经是到头了。
就算是有贵人相助,也不过只让他多活了几个小时。
第十三章
(十三)
“方前辈,您大人有大量,我之前得罪了您,您别放在心上。”郑东建脸上终于露出恐惧,理好的胡子乱成一团,手上的罗盘颓然倾翻。
他进入道门组织的时间尚短,也没有接触到什么核心信息,但他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天道圣人,与天地同寿,几乎是天道的代言人。尽管道门组织一直派人盯着方晏初,但当年他一剑破蓬莱的故事一直被剑修当成传奇来膜拜,几乎每一个入门的剑修在第一课上都会收到师长的礼物——千年前方晏初那惊天一剑的留影。
方晏初说他的寿数已经到头了,郑东建心里一凉,挺直的脊背仿佛一瞬间就倾塌了了下来。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死气沉沉的青灰色还是霎时间爬满了他的脸颊。
一个人预知到了他的死境,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如同那些四散的魂魄一般匍匐在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方前辈救我。”
方晏初定定地站在他面前,坦然受了这一跪,但依旧面沉如水微微摇了摇头道:“我救不了你。”
他的目光投在郑东建身上,又仿佛越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人,方晏初眼中流露出怜悯和慈悲:“这都是命数,你我同时修道之人,你应当清楚。”
现如今方晏初连仅有的那点怜悯和慈悲都没了,郑东建的一条人命在他眼中同阵法中的小生魂一样,同他允许收留的小黑猫一样,甚至与这世间草木土石别无二致。
生死枯荣,不过是世间常理。
郑东建的袍子贴在地面上,随着他的动作开始簌簌发抖,把满是尘土的地面扫出了一小片干净的领域。袍角在这一小片领域上抖了一会儿,又随着郑东建戛然而止的哭声突然停下。郑东建猛地抬起头来,几乎是咬着牙忍着发抖的声音苦苦哀求道:“那前辈为何愿意插手人间事务,您度化万鬼,难道不是想要功德吗?”
他的声音里既有痛苦的哀求又有不甘的愤恨,仿佛把方晏初当成了订制命运的天道,对着方晏初发泄自己的不满。
方晏初哭笑不得,他当了太多年天道圣人,作为天道的调停者挨骂受冤不在少数。像郑东建一样试图逆天改命又败在命数下的人见得太多了,成事不足又将原因归结到不公平的命数身上的也太多了,但误解他想要功德的人郑东建还是第一个。
“郑长老,你看见我度化万鬼了,”方晏初扫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季千山,刚刚这小子扑上来的时候也说过度化万鬼是天降大功德的好事情,“可是,你看见天道降功德给我了吗?”
“这……”天降功德,天下修道人俱有感。郑东建虽然没有修道天赋,好歹也勤勤恳恳地修炼了几十年,这点能力还是有的。他感受到了——
“天道并没有降下功德。”
天道到底为什么没有降下功德,那是郑东建这个级别的修道者难以接触到的事情了。也许是天道圣人有所不同,又或者是天降功德本来就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但是能够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
方晏初并不是为了功德而来的。
救他郑东建不但得不到什么功德,还会因为逆天改命而背上业债。
方晏初自认为自己已经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对于郑东建什么时候才死没有兴趣,也没有物伤其类的同感,转身顺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出去。
身后是郑东建苦苦挣扎的高喊:“前辈!前辈!我可以帮您做事!”
“前辈……”
“师父,”季千山乖巧地跟着方晏初身边,偏过头来好奇地看了看方晏初八风不动的脸色,不禁问道,“师父为什么不帮他?”
“为什么要帮他?你不是早就看出来他要死?”
“他的面相显示他是无辜横死,可不是被万鬼穿心带走阳气的死法,”季千山灿然一笑,“师父难道不怕不帮他反而是改了他的命格吗?”
方晏初顿了顿脚步,扫了一眼自己手上搭着的衣服,季千山的校服上还别着他的名牌。方晏初看了一眼他煞气满身的小徒弟,眼神中有些嘲讽地道:“你不是天道的人,难道还会信天道的命?”
“本来不信。”季千山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校服,停下来帮方晏初整理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校服袖口的位置,轻轻说道,“可是后来信了。”
郑东建的声音随着风从他们身后传来,凄厉的嗓音中仿佛带着血丝,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地狱里喊出来的:“前辈!我不是自己来到这里的!我是被人引过来的!”
方晏初眼神陡然一厉,身形一动,整个人瞬间移动到郑东建面前,面对面拉起他的领口猛地往身后一藏。右手顺势放进左手搭的衣服下,再抽出时手上已经握了一把短剑。
这一把剑是如此地接近他的皮肤,以至于似乎是从他的左手手骨里抽出来的,随着他抽出的动作一片雪亮的刀光在郑东建面前闪过。
随后便是一道长长的血光,血光跟在刀光身后拉出一线细长的影子,血珠落在地上滚落在尘埃里渐渐团成一团小小的血球。
郑东建瞪大了眼睛,眼角几近崩裂,他颤抖着嘴唇,嘴里哆哆嗦嗦地喊着:“有,有鬼啊!”
他在万分惊恐中分出精力去看鬼的样子。鬼女上身穿着崇阳一中蓝白拼色的校服,只是白色部分已经沾满了鲜红的血迹,蓝色部分也已经污浊不堪。下身是六条长长的腿,不停划动的腿上长着一排排长而尖锐的刺,落在地上就像是扎在地上一样扎出了六个深深的洞。
鬼女额前搭着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面目,只有右侧脸颊的头发被利刃削掉了一半,露出同样被短剑割伤的半边脸颊。
方晏初那平平挥出的一剑之威,不但挫裂了这女鬼的一条前腿,余威甚至还削断了女鬼的半边脸颊,剑风扫过的地方甚至将女鬼的皮肤直接翻起,露出皮肤下红通通的血肉。
女鬼挥舞着剩下的一根前腿,依旧气势汹汹,她的上半身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刀的样子有些特殊,刀身雪白而笔直,只有两头有些弯曲,挥舞起来只有呼呼的破风声而没有金属的轻快感。
郑东建吓得腿都软了,瘫坐在地上,看着女鬼的刀睚眦欲裂,上句不接下句:“这是,这是……人的腿骨啊!”
可不是吗。方晏初将短剑横档在胸前,硬扛着猛然砸来的刀刃,刀刃与剑刃相撞发出咯吱吱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他低头看去,刀身雪白,雪白上还带着一丝新鲜的带着血腥气的肉丝,正是人的腿骨。
“赵婉婉?”两人短兵相接的那一瞬间,方晏初靠近了女鬼的上半身,从她胸前的名牌上读到三个字,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方晏初想起办公楼前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她女儿的名字好像就叫赵婉婉。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女鬼有些怔愣,一霎时竟然停留在原地,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目光有些陌生地扫过方晏初的脸,又从他的脸上滑到身上,最后落在他胳膊上的校服上。
“啊——啊——”女鬼长大嘴巴叫了两声,她的嘴长得很大,牙齿几乎全都呲在外面,短短的下巴似乎包裹不住了似的,涎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外面。
她本想伸出手来碰一碰校服,但眼神却突然地慌乱了起来,她看着校服上的名牌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拎起手上的骨刀就向着方晏初的左手砸了下来。
方晏初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眼前就是带着风声斩下的骨刀,来不及多想,他的手迅速抬起,自下而上地架住了骨刀。
女鬼见一击不成,想要收手就走。方晏初剑柄转动两下,挽出一个漂亮的花儿来,一步上前,一剑挥下。刀锋在女鬼六条腿的体节间毫无障碍地滑下,干净利落地将女鬼的两条前腿都切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