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黑雾朝他伸出两团黑漆漆的手,很可怕,很狰狞,很丑陋。
他慢慢地毛爪子放上去。
冷得像冰一样,却又充满温度。
双手中一度失去的,终会以另种方式,再度回到身边。
*
“没有关系。”郞赢把夏弥旬的手按到晷面上,“这东西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消失,在此之前能帮到您,也算它物尽其用了一回。”
郞赢把自己的掌心抵上圆盘中心那根指示针的尖端,稍一用力,皮肤就被刺破,鲜血点点滴滴地顺着指示针往下淌,“啪嗒啪嗒”砸在那些复杂奥妙的镌刻纹路上。
一瞬间,那些血滴仿佛有了自我意志,迅速游走蔓延,绘满整片晷面的镌刻纹路。然后,那些朱砂红阴刻般的图案开始放射出微弱的光芒,光芒笼罩着晷面,像一池徐缓波荡的河水,晃得人头晕眼花。
就在这时,指示针投下的那道用于指明时刻的阴影,开始像真的钟表指针那样,一圈圈疯狂逆时针旋转起来。
耳边,似乎能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拧动发条,把时间拼命往回拨转。
要回溯的“物”所历经的时间越久远,需要等待时间也就越长。郞赢看着那道阴影旋转个不停,心中不由深深吃惊。虽然知道老大活了很久,但没想到这么久。能承受如此庞大巨量记忆的老大原本的灵魂,远远比他认知中更可怕。
甚至,根本超出了恶之造物的界限。
老大……究竟是什么……?
郞赢心中不由一寒,赶紧驱散这个从未思及的怪念头,把注意力集中到魔力启动上。只见观剧日晷的晷面像烧开的水那样,咕嘟咕嘟沸腾起来,继而向半空中投影出一块方形光斑。
“老大,注意看那里。”郞赢抬手一指,“您想知道的过去都会从那儿显现出来。”
众人屏息凝神,齐齐朝方形光斑望去。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终于能一睹观剧日晷的真实能力了!
先是一段极富动感的魔性抖腿音乐。
众人:嗯???
画面一跳,模糊闪现出一个女性的身影,晃动几下,逐渐清晰定格。
“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你若爱就来,不爱莫张狂!”
“收起你的那些小小花花肠,甜言或蜜语,去哄小姑娘!”
但见她且唱且跳,动作大开大合,表情也很到位,让人看了就想双击加关注!
商籁:“……谁?”
夏弥旬:“本尊不知道啊!”
郞赢:“……我妈!”
定睛细瞧,画面中的女性身形苗条,容貌美丽,眉眼隐含英气,确实与郞赢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对支棱在头顶的毛茸茸的大白耳朵,连两撮聪明毛都跟血脉不稳定时半狼人化的郞赢一毛一样。
跳完《姐就是女王》,季梦笙又开始跳《佛系少女》、《纸短情长》、《爱的就是你》等等等等……
老抖人了。
夏弥旬:“……咋回事儿啊这?”
郞赢:“……我推测这应是我母妃给观剧日晷设置的保护程序,无法回溯的时候就会自动触发。”
夏弥旬:“以前有过类似情况吗?”
“在我的记忆里,从未。”郞赢眉头微皱,“我依稀曾听母妃提起,如若观剧日晷回溯失败,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使用者希望回溯的过去并不存在。”
苏羽璃:“你的意思是,公公的那个梦真的就只是梦而已?”
郞赢:“没错。”
苏羽璃:“要不让商籁来试一下?”
郞赢:“没必要了。老大的梦意味着他在过去可能与商籁存在交集,但观剧日晷现在已经推翻了这点,所以换商籁尝试也是一样,不存在就是不存在。”
就在这时,画面中一个劲儿跳手势舞的季梦笙忽然停下,仿佛能看见听见这里的情形似的,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微微笑着望了过来,然后摆了摆手,像做出离开前的道别。
下一瞬,保护程序中断,画面彻底消失。
郎赢的神色顿时无比紧张。
夏弥旬:“怎么了?”
郎赢艰涩道:“保护程序是依靠我母妃魔力运转的,会经常更新,但从不中断。”
苏羽璃点点头,“我每次派人给观剧日晷做定期维护的时候,都会确认这一点,只要保护程序还在运转,就侧面说明喜娘娘平安无事。”
“既然担心的话,就去看看她吧。”夏弥旬拍拍郎赢肩膀,“本尊以前无数次提出要和你回趟子虚山,你都不愿意,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有些事情不是靠时间就能解决的。”
隐隐地,他心里一直挺羡慕郎赢能有个母亲在世上。不管她好不好,哪怕不爱自己都没关系,再怎么样,她都是强烈的、无可替代的纽带,牢牢维系着彼此。
那令自己诞生于这世上的人,又是谁呢。
见郞赢还是一脸矛盾神情,夏弥旬灵机一动,“正好,你把观剧日晷带上,你没法儿让他对本尊起作用,说不定你妈妈可以,就当是帮本尊一个忙,怎么样?”
犹豫半晌,郞赢才慢慢点了点头。
苏羽璃走到一侧,从置物架上取下一瓶魔药,食指沾了微微亮闪的粉末,俯身在地上画出一个魔法阵来。
“这是贵得要死的新品。”他介绍道,“用这种药粉绘制的传送魔法阵,不仅可以隐藏使用者的气息,还能加强对目的地周围结界的突破强度。”
说到这儿,苏羽璃不忍喟叹。郎弘野究竟对季梦笙厌憎到防备何种程度,把她关在子虚山那种险要荒僻之地不够,还要在设上重重结界,彻底断绝她与外界来往的可能。
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又码了一章发粗来,也就是第65章 ,宝宝萌不要漏了康鸭\(//?//)\
第67章 麦琪的礼物
谨慎起见, 商籁和苏羽璃都留在了传送魔法阵外,尽可能降低被发现的可能。而夏弥旬因为跟郞赢有契约在,多少沾点相近的气息, 更容易蒙混过关,便由他二人一同前去。
魔法阵光芒一烁, 很快就将夏弥旬和郞赢的身影吞没,待视界中光芒褪去, 视线重新聚焦, 率先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透着树木辛辣清爽寒气的微风。
现在,他们正踏着厚而密匝的遍地枝叶,站在子虚山的山脚之下。
四周树林葱郁,烟笼云罩,幽静到了极处。天色向晚, 斑驳的夕阳光辉从茂密如山峦起伏的树冠间漏下来, 满山皆是晕金的片片光影。
夏弥旬和郞赢踏着山林正中间那条长长的石阶, 一步一步往上爬。身边景物倒是一直在变,可走到腿都发麻,却仿佛始终在原地踏步,仰头望去,山顶直没云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意识到这点,夏弥旬屈膝半跪,右手手掌朝地面一按,魔力自前后贯通穿透整条陡峭石阶, 像是要把整座山峰一劈为二。待彻底将施加在上面的强大符咒翦除干净后,空气短促地扭曲变形了一下,整条石阶像被揭去一层透明的覆盖物, 虽然还是漫长遥远,但肉眼已能隐约望到尽头。
幸好昨晚补充了魔力,不然还真不一定有把握破除石阶的符咒。想到这儿,夏弥旬忍不住叹气,不知是感叹季梦笙举步艰难毫无自由的软禁生活,还是怨愤郞弘野的断绝无情。
来的人上不去,山上的人也永远不可能下来。
季梦笙就这样,与世隔绝地独自待了一千多年么?
侧过视线,夏弥旬观察郞赢的神色,树影蒙在他脸上,像一层浓郁的阴翳,就连那双像极季梦笙的素来明亮有神的眼睛,都深深黯淡了下来。
“我母妃,从小到大都是避世而居,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郎赢静静地开了口,“她喜欢唱歌跳舞,可是在宫里,做什么都有人盯着看着,于是,她便索性什么都不做了。来到这儿后,再没人管她,这座山多高啊,站在山顶,好像整个世界都尽收眼底,但是,她却哪儿都去不了了。”
夏弥旬抿抿嘴唇,无可安慰,便只能用力拍了拍郞赢的肩膀。
他回忆起郞赢五百岁生日那天,他带郞赢来到这儿,想把季梦笙接出去,可刚来到山脚下,就被附了季梦笙意识的狼毛毡小娃娃给恫吓了回去——
她死都不愿离开
末了,淡淡地抛下最后一句话:那孩子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淡然到了极致,无情也无绪。好像自己手中牵着的,根本不是她的小毛球。
“你看,本尊从地牢里捡来的小毛球已经呼啦啦长得比本尊还高了,是大毛孩子了。他一直很想你,你应该抱一抱他的。”
盯着那只丑兮兮的狼毛毡娃娃,他不满地嘀咕完,拽着频频回首的郞赢,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此,郞赢再没提出过要来找季梦笙。虽然他还是会时常提起季梦笙曾说过的话,但语气中只有平和与释然,仿佛季梦笙只是个和自己完全不想干的人。
呼出一口沉重滞缓的气息,夏弥旬心里依然堵得慌,很难受。和商籁在一起后,他原本粗糙模糊的感情被逐渐雕琢出了形状,变得越来越丰富,变得越来越希望自己身边唯有温暖的团圆完满。
终于,两个人站在了山顶院落的大门前。风吹过树林,叶子发出簌簌的轻响,像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除却山林之声,万籁俱寂。
不知这扇早已掉光了红漆的门扉后面,季梦笙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又遭遇到了怎样的不测。
“吱嘎——”
干涩刺耳的铰链声音。
大门被缓缓推开,封闭了上千年的气息迎面扑向两人,犹如实质般兜头吹来,然后擦过身畔,卷着透明涟漪朝外边散去了。
里面,坐落着一方干干净净的院落,石榴花开得正盛,红艳艳的像连绵的火,掺杂在浓绿茂密的枝叶间,格外刺目鲜明。
只是,这花儿开得越是热闹,越显得这儿凄清幽冷的可怜,好像它们才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绕过被葳蕤花叶垂拂的假山,后面就是季梦笙的居所,白墙青瓦,檐角尖尖,透映着婆娑树影,在窗户上投下明昧不定的暗迹。
门扇半开着,一道黑漆漆的豁口,幽幽的,深深的,没有一丝光亮,也感受不到一丁点儿活泛气。
郞赢的呼吸不由变得粗重,夏弥旬注意到,他推门的手也微微颤抖,根本无法遏制内心的恐惧与紧张。不光是因为观剧日晷的保护程序突然中断这一不祥之兆,更多的,恐怕是郞赢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妃。
太久了,他们分别真的太久了,久到若无观剧日晷这唯一的信物,恐怕维系彼此的纽带都早已风化于无尽的时间之中。
跨过木门槛,前脚刚落到地上,两人就不约而同感受到有森然寒气从脚底一路窜到头顶心。
夏弥旬试探着喊了一声,“季女士,请问您在吗?”
烛火幽微,悄无声息。
半晌,里面似乎传来窸窣轻响,很快又消失了动静。
两人心中忧虑更甚,小心翼翼地迈步走进内屋,只见一片沉沉昏茫之中,有个人正慵懒随意地葛优躺在软榻上玩手机。屏幕的荧光照亮她的面部轮廓,五官英气秀丽,显然是季梦笙无疑。
手机真的太好玩了,季梦笙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还兀自一个劲儿地狂刷,好半天过去,她忽然蹙起眉头,忿忿咕哝道:
“晋江怎么又崩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夏弥旬:“……”
不是吧不是吧,爱看两颗头谈恋爱的小说也是能遗传的吗?
丧丧地把手机丢到一边,季梦笙慢吞吞地从榻上爬起来,趿了双柴犬拖鞋想去拿充电器,抬眼看见树桩子似搁那儿杵着的夏弥旬和郎赢,微微一怔,眸中闪过强烈的惊异,随即平静道:“坐坐?”
把房间稍微拾掇了一下,又开了窗让天光透进来,屋内顿时清爽明快了不少。季梦笙随手把微卷的褐色长发束成高马尾,从冰箱里捞了两罐可乐摆在他们面前,“可口可乐,不是百事。”
夏弥旬道了谢,胳膊肘悄悄撞了撞郎赢,示意他别傻愣着了快说话啊。郎赢也不抬眼,只是半低着头闷声闷气挤出一句:
“母妃,好久不见,我是郎赢。”
季梦笙笑笑,“知道。”
夏弥旬眉毛狂跳,太阳穴疼得直抽抽。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诡异对白啊?正常家庭哪有说“妈,你好,我是你的儿”的啊?
“季女士,先自我介绍一下,本尊乃……”
“鏖虐公大人。”季梦笙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很用力地握,也握了很久,好像许多情绪都藏在了这个动作里面。
夏弥旬简单把来龙去脉讲了下,季梦笙听后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淡声道:“我没事,观剧日晷的力量很快就会消失殆尽,也没必要再保留保护程序了。在此之前,您若想最后再尝试一下,我愿为您效劳。”
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夏弥旬和郎赢相视一眼,坚定地点头。
季梦笙的启动过程和郎赢并无不同,当那块方形光幕投映出来后,也和之前一样,白茫茫的没有画面。就在这时,只见季梦笙伸出手,像对付信号不好的老旧电视机一样,用力拍打起了观剧日晷。
夏弥旬&郎赢:“……”
物理方式就真的很有用。画面频闪了好几下,忽然放起了《甄嬛传》,还是“翠果,打烂她的嘴”的名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