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莫名觉得有些蹊跷,但他现在不想追究,他只想见到施灿,见到他安然无恙的样子。
“他不在家,没有人见过他。”栖迟看向阎君,近乎哀切,“他还好吗?”
阎君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本座答应过你们,只要能除去赤问这个隐患,我可以放施灿一条生路。”
栖迟顿时眉眼一亮,现出一丝活人的神采来,阎君瞄了野仲一眼,又继续说道:“等命格重塑完整,我自会将他送入轮回,从此以后地府里也就再也没有施灿这个小鬼了。”
再也没有施灿了。
一直逃避的问题像海浪一样推到了他的眼前,闻人语曾问过他,是想成为施灿的牵绊还是亲手送他一碗孟婆汤。他做不到,他一样都做不到。
“我替施灿谢谢你。”栖迟试着释怀,“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
“你见不到他了。”阎君像一具没有感情的尸体传达着旨意,“施灿一事有了定论,接下来就是你。”
秋后算账的日子到了。
“沈织死了。”阎君冷不丁说。
“什么?”
在场众鬼官无不惊诧,判官更是一瞬间怔愣住,差点连生死簿都拿不稳。
“他怎么死的?”豹尾忍不住问。
“自尽。”阎君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并没有过多解释的打算。
殿内默了一会儿,谁都明白个中细节不可与人言,沈织如果要死何必等到现在,明明四百年的岁月都熬过来了。
沈织一死,有些谜底就再也无法揭晓了。
他们纷纷朝栖迟侧目,闻人语皱起眉头,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下来,杏粼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也是一脸无奈。
“栖迟。”阎君再一次开口,“你想施灿好好活着吗?”
“是。”栖迟无比坚定道,“你需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吧。”
“如果本座要你重新回到十八层地狱,你愿意吗?”
满座皆惊。
“阎君!这……”闻人语不顾杏粼劝阻,正要站起来大肆辩驳一番,突然听栖迟干脆利落地答复道:“我愿意。”
“什么?”闻人语诧然,“你疯了吗?你喜欢他喜欢到这个地步了吗?”
野仲左眉微挑,掀起眼皮冷冷看着他,这种不善的眼神他极少会展露在栖迟身上,以至于杏粼无意间捕捉到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人语,你先冷静。”杏粼安抚他,又转头问道,“阎君,属下不明,为何施灿的生死还需要栖迟的自由作为交换?”
“并非交换。”第五殿主面不改色道,“诸位别忘了,生死簿上出错的可不仅仅是施灿,栖迟的前世今生业障因果如今还不明不白地锁在生死簿里,谁知道最后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就因这‘不详’二字吗?”闻人语说,“栖迟与我们共事已有四百年,要真出什么事早出了!”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生死簿频现异常,本座决不允许再有任何不测发生。”
“夜游神大人!你倒是说句话啊!”闻人语立马去搬救兵,这家伙鞍前马后地追了栖迟四百年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野仲却只懒懒打开扇面,出乎意料道:“阎君所言甚是,总不能为这一人冒天下苍生之险。”
闻人语:“???”
疯了疯了,全他妈乱套了,连夜游神也跟着失了智吗?当初为了栖迟他无数次跟阎君顶撞作对,现在居然同意把栖迟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他妈是得不到就毁掉吗?
“我愿意回去。”栖迟自己倒义无反顾起来,又反问阎君,“可你如何保证施灿平安无忧,我至今都还没有见到他,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我能给你保证。”野仲走到他面前,意兴阑珊地摇着扇子,“是我将他带了出去,自然也会安全地将他带回来,但我不会允许你们再见面,如果真的为了施灿好,你也不该再见他。”
野仲又轻嗤了一声:“你见他又能说什么?他如果不喜欢你,你成天晃在他眼前也不过徒增烦恼;他如果喜欢你,你又如何说下告别,难道要他跟着你一起揪心摇摆,最后困在这无间地狱里吗?”
“这两个男的……”鸟嘴啐了一口,跟豹尾嚼舌根,“真是不成体统!”
施灿喜欢自己吗?栖迟不知道,可他也无意知道了。
四天前从第五殿里走出去的那一刻开始,栖迟就已经算好了今天的结局。他无过去,更无将来,可是施灿不一样,他们从来就不一样。
打入十八层地狱而已,永生永世的折磨罢了,反正几百年行尸走肉的生活也腻味了,如果想要的得不到,那也就谈不上失去了。
高高在上的第五殿主微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慰道:“栖迟,你若要怨恨只管怨恨本座便是。沈织将你从十八层地狱里头放出来肯定有他的打算,也许时机未到,也许虚晃一枪,但无论如何本座都不敢拿凡冥两界打赌。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将一切归于原位,你如此,施灿亦是。”
“阎君不必多说,我没有任何怨恨可言。”栖迟很淡地扯了扯唇角,那瞬间他想到了施灿,心底柔软成了一滩清水。
如果有不甘,只恨分别仓促未多看一眼。
“阿灿太苦了,我舍不得。”他哀恸地望向窗外,却又比任何时候都充满希望,“如果可以,让他来生的日子甜一些吧。”
64、真假
◎他是游光◎
第一天,施灿被扔进了监狱里,封闭而冰冷。犯人们在严厉的监管下作息劳动,像一具具没有自主思想的机器人,然而在监管之外,他们撕下外壳露出原本的丑陋獠牙,他们相互谩骂,为了一句口角拳脚相加。他们恃强凌弱,甚至洋洋得意地分享着自己的犯罪经历,比一比谁更猖狂,悔过之心无处可见。
第二天,他被带到了纸醉金迷的声色场,吵闹而肮脏。不堪的画面淫/糜的话语充斥着他的鼻腔眼眸,灯红酒绿间男男女女缠绵□□,昂贵的名酒洒满泳池,助兴的毒/品唾手可得,钱与欲碰撞交叉笑贫不笑娼,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荒唐,恶心到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第三天,他在医院醒来,崩溃而压抑。生老、病死、意外、久疾,谁都有故事,故事都浸着眼泪。而比病痛本身更让人绝望的是背后的无能为力和积怨成恨,所以,久病床前无孝子,所以,一张张账单成了催命符。更讽刺的是,关乎生死的救命钱或许还抵不过声色场里的一瓶酒。
第四天,施灿恢复意识时在一片荒原上,野草丛生,几百米外的尽头是一片静谧的江域,江水对岸连绵着成片的矮山,初升的太阳从东边照向它,盖上一层薄薄的凉意。
施灿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人间的阳光真美好啊。
冬日萧条,枯黄的杂草一绺一绺地随处堆叠,低至脚踝,高至腰腹。施灿手脚酸软地从荒草里爬起来,极目远眺,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半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他已经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刚从地府逃出来他就跟夜游神失散了,几天殚精竭虑下来几乎到了暴走边缘,比起关心谁抓走了自己目的是什么,他更担心栖迟,也日复一日地更加想他。这种思念的滋味儿抓心挠肝,明明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
“你还记得这里吗?”
身后响起的声音像深夜里打碎了花瓶,激得施灿浑身一颤,他长吁一口气,转过头对上了夜游神笑盈盈的一张俊脸。他逆着光站在风里,扬起的发丝泛着缕缕金光,施灿被眼前的场景恍的失了神,一副副久远的画面不停地在脑海中闪回。
他有一种事情朝着奇怪方向发展的可怕预感。
“这里以前开满花,江边有一排排的芦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野仲的语气变得无比哀伤,“你经常来这儿看日落,还在边上盖了座小木屋,每每秋末你都会叫赤问来给你干苦活,烧一大缸子木炭,留着天冷时煨酒烤火。”
施灿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他。
“你在说什么?”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我听不明白。”
“你果然不记得了。”野仲低下头苦笑了一声,而后忽然变换了脸色,漂亮的五官显出几分狰狞来,他逼近几步,直视着他说,“没关系,你会记起来的。”
施灿直觉夜游神疯了。
“栖迟呢?”施灿逼自己跟他对视,虽然他觉得眼前的夜游神有些可怕,“你不是要带我去找他吗?”
野仲歪着头笑笑,施灿更慌了。
“是你把我关起来的?”施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想干什么?”
他怀疑从一开始野仲就骗了他,栖迟会不会压根就没有丢下过他?
“这几天你过的怎么样?”野仲问他。
还能怎么样?施灿回想起这三天的场景,只觉得心口处一阵一阵憋得慌。
“爽死了。”施灿啐了一口。
野仲哈哈大笑起来,牵着他走到江边,施灿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还是很识时务地没有反抗。
“人类真是冷血又无耻的生物。”野仲负手立在水岸,目光森然,“为这样渺小的蝼蚁丢掉身份丢掉尊严丢掉性命,你还觉得自己当初没有错吗?”
什么玩意儿?
“他们从一开始就该被统治,还给他们自由的下场就是这样。”野仲转头看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贪婪,自私,包庇,邪恶,忘恩,负义,不知悔改。”
施灿脑子里有些乱,这些话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像头尾相接的乱麻,越理越乱。
野仲择了块石头坐下,捡起一颗碎石打了个水漂,小石头在江面扑腾几下,最后乖乖沉了底。施灿一看他这德行,估摸着是要大讲特讲了,于是也就与他间隔两米的距离跟着坐了下来。
“你还记得汪晓燕吗?”施灿心说我是记事本吗,一会儿记这个一会儿记那个的,但他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听野仲继续说道,“如果当初没有赤问横插一脚,你觉得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施灿想了想:“那大概早就翻篇了,□□她的刘军花了几万块钱了事,现在依旧花天酒地,路过被冤枉的司机也赔了几万,只怕以后也不敢做好人了。”他想到了监狱里犯人们相互吹牛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就算最后真相大白刘军被关了进去,再过几年出来恐怕也还是这个德行。”
“刘军残了,汪晓燕那对禽兽父母的家一把火烧没了,被冤枉的司机沉冤得雪挽回损失,包括后续发生的种种,死的死,赔的赔,一切都有了交代。”野仲问他,“赤问做错了吗?”
施灿噎住了,这个问题他跟栖迟之前就探讨过,他们恪守着生死簿的规则,因为放任自流的下场就是失控。
可在野仲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还是犹豫了。
“遵守规则还是袖手旁观?”
施灿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这是赤问曾让他做出的选择题。他匪夷所思地看着野仲,莫名间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
他不确定又忐忑着问出来:“你跟赤问,是不是一伙的?”
野仲又一次笑了,未置可否。
“你把我带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施灿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赤问呢?栖迟呢?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的目的跟赤问是一样的。”野仲避开他目眦尽裂的表情,只轻巧地拨开他,“可我也说过,我不会害你。”
施灿跌倒在地上,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像幻灯片一样一遍遍在记忆中盘旋,赤问曾给了他三道选择题,如今串在一起看,目的竟然是如此简单。
刘军。
褚宏超。
另一个施灿。
赤问引导他做的从来都很直白,那就是,杀人。
是谁仿佛并不重要。
“为什么要我杀人?”施灿感觉有一只手卡着自己的咽喉,连说话都疼,“为什么?”
野仲垂着眼皮看他:“与其说是杀人,不如说是破坏生死簿的规则。”
“为什么?”施灿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了,为什么要破坏生死簿的规则,为什么是我?
“本来一切都很简单,是你把问题变复杂了,不过是叫让你主动杀个废物而已,你还是那么扭扭捏捏,跟从前一模一样。”野仲近乎是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傻白甜。”
“我杀人会怎么样?破坏生死簿的规则又会怎么样?”施灿反问他,“难道就因为我是生死簿的bug吗?”
“不!”野仲激动起来,嘴角带着亢奋的抽搐,“你不是生死簿的bug,你就是生死簿本身啊!”
“什么?”施灿愣住了。
“谁!”野仲忽然大吼了一声,他飞速站起来,凶狠地瞪着那一片荒草地。
施灿跟着望过去,有人走了过来,短发皮衣,美艳冷冽。
他觉得自己有救了。
“苏慕。”野仲神色冷下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果然在这里。”苏慕站在他们一丈开外,瞟了几眼施灿,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野仲面不改色道:“你指哪一件?”
施灿心说看来你亏心事做的挺多啊,都不知道人家冲着哪件来的。
“你是怎么抓到赤问的?又为什么要把栖迟送回十八层地狱?”苏慕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细纱,正像白蛇一样缠着她的手腕。
“你说什么?”施灿以为自己听岔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你说栖迟他……十八层地狱?什么意思?他不是在人间找赤问吗,他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