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是……
不开心。
这似乎有些矫情,幸而黑袍掩着,看不出表情。
塔纳托斯低低应一句:“哦。”
就没再说话了。
一个音节太短,听不出情绪。
也没有把袍子取下来尽情沐浴阳光的意思。
阎罗:“……”
看这平淡的反应,小死神现在果然对他还没意思。
没事,料到了。
这第一步才刚踏出来呢,哪能一步登天。
阎罗自然地转移话题:“在山顶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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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在的山峰是玉皇顶,因此处有座玉皇庙而得名,庙里供奉的正是玉皇大帝。
这个点山上已经有许多游客,对着旭日东升、云海苍茫的景观拍照。塔纳托斯看见那座玉皇庙,正要进去看看,就被阎罗抓住手腕。
塔纳托斯不解其意。
“庙里供奉的是玉帝,九天之上的天庭领袖。”阎罗语气漫不经心的,“我们华夏神有规矩,天地海三界神明互不侵犯,他这地盘,我们就不用去了。”
若有私交倒也还好,不过阎罗这态度摆明了不熟勿扰。
塔纳托斯脑子一转,代入希腊神一想就也明白了。希腊也有海陆空三界,掌控者分别为海皇波塞冬,冥王哈迪斯,天空之神宙斯。阎王就相当于他们的冥王哈迪斯,玉帝就等同于神王宙斯。宙斯的神庙,哈迪斯从来不会涉足。同理,这玉皇庙,阎罗不想踏入也很正常。
更何况……阎罗就是从天庭坠入幽冥开辟新世界的,对天庭而言算得上叛徒了,也不知道和天庭领袖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大概是不好的。
他们绕开玉皇庙,看了几个景点,又遇到一座道观,叫碧霞祠。
虽然很想知道华夏的神庙长什么样,但考虑到华夏神的规矩,塔纳托斯还是决定绕开。
阎罗这时却道:“想看就进去看吧。”
塔纳托斯:“?”
阎罗说:“碧霞元君是我旧相识,老朋友拜访,却是无妨。”
塔纳托斯:“……”
所以规矩形同虚设,和玉帝有仇不想见才是真吧……
碧霞元君又称泰山娘娘,是道教中地位非凡的一位女神。“庇佑众生,灵应九州”“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都是形容她,足见其是一位何等仁德善良的女神。民间说“北元君,南妈祖”,指的便是这两位山神与海神。
碧霞祠华美如宫阙,塔纳托斯进去也不是为参拜,只是参观。
看过几个景点,时间已不算早,道观中游客三三两两,但还不算多。塔纳托斯便去欣赏这座富有历史气息的道观,阎罗却没进去。
阎罗有心让塔纳托斯能够独自涉足有生人的场所,便没有跟上,只在原地等待,等塔纳托斯逛完一圈后回来。
塔纳托斯正在看柱子上的字,一名女游客忽然走到他身边,跟着看起柱上的字。
塔纳托斯想要远离,将位置让给她,女子却笑道:“西方神可看得懂这繁体字?”
塔纳托斯瞬间侧目。
女子慈眉善目,容貌不俗。此处只有他们两个,塔纳托斯意识到来者身份,原本还是一身现代装的女子就在他面前化为头戴云冠、身披羽衣的神女装扮。
“我是这道观之主,碧霞元君。”碧霞元君神色颇有些好奇,“我感应到旧友光临道观,可谓万年难遇,这才现身一见。不想阎罗正在观外等候,带来一位异域朋友。”
她温和一笑:“他可从未如此热情好客,早年在天界便是冷情冷性,谁知竟有三界最热的心肠,下凡去做了阎王……他心肠是热的,性子却还是冷的,心防深重得很,总不见他交些朋友,对你却是不同。”
塔纳托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这样沉默下去不太礼貌,想了半天只是自报家门:“死神,塔纳托斯。”
碧霞元君:“……”难怪,这个更高冷,高冷和高冷碰撞出火花了么?
“方才来时,他可有去看过玉皇庙?”碧霞元君问。
塔纳托斯摇头。
碧霞元君轻叹:“数万年了,他还没放下。”
没放下什么?
塔纳托斯不解其意,碧霞元君又道:“罢了,我也不过是看故友一眼。他能有你这个朋友,我也算放心。我就怕他经历完当年事,再不肯交心,未免太寂寞。既然有你,我便不去见他了。”
塔纳托斯更一头雾水。
当年又是什么事?
东方神说话怎么总是这样含糊不清,就不能一次性说明白么?
塔纳托斯有心想问,然而碧霞元君已化为一道烟雾消失了。
……
从道观出去,阎罗还等在门口,问他里面怎么样。
塔纳托斯说很好,想了想,还是没把遇到碧霞元君的事说出来。
碧霞元君说,阎罗其实冷情冷性,心防很重,当年似乎还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不愿再敞开心扉交新朋友。
这又打破塔纳托斯对阎罗的印象。在他记忆里,阎罗一开始就对他很热情。或许有的神面热心冷,但听碧霞元君所说,阎罗实则面冷心热。
但塔纳托斯认识的阎罗,无论面还是心,都是滚烫的。
当面问对方的往事总有些难以启齿,还是回头找无常他们打听一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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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晌午,他们准备下山。下山前阎罗还打趣道:“小死神,下山总不要我背了吧?”
“……”塔纳托斯理都不理,健步如飞。
他是个没有志气的死神,下坡路确实比上坡路容易得多。而且他何必费那么大力气用双腿爬台阶,他完全可以一飞冲天。
午饭是在一家面馆点了一碗面,撒点葱花,加两个鸡蛋,味道很不错。
“在华夏,过生日吃的叫寿面。”阎罗坐在塔纳托斯对面,“神已经寿与天齐,这些吉祥寓意倒也没太大意义,不过该有的仪式感必须要有。”
塔纳托斯看着这跟脸盆似的一大碗面,说出实话:“吃不下。”
店家是真良心,份量真的足,塔纳托斯也是真的吃不下。
他不会有饥饿感和饱腹感,但是会吃腻。
浪费是可耻的行为,阎罗不会允许。
“你该多吃点,长点肉,背你的时候全是骨头。”阎罗嘱咐。
塔纳托斯不说话。
……他本来就全是骨头。
塔纳托斯低头默默吃面,阎罗也不吃,就单手托腮看着他吃,看得塔纳托斯怪不自在的。
面的份量太多,塔纳托斯感到难以下咽时,碗里还剩一大半。他知道阎罗不喜欢浪费粮食,怕被骂,就慢吞吞地努力继续吃掉,一次只夹一根面,一截一截地咬断,看起来十分痛苦。
还不敢直接抗议,样子委委屈屈的。
阎罗给看乐了。小死神还是胆子太小,真吃不下他还能逼他吃不成?他是给小死神庆生,又不是来折腾小死神的。
阎罗一把将筷子从塔纳托斯手里抽走,拿过碗就开始吃剩下的面。
塔纳托斯看着突然空掉的手一懵。
筷子,他用过——
塔纳托斯想提醒,但阎罗已经开始吃起来了,动作仍然优雅,但速度要比他快多了。
塔纳托斯放弃了。反正面也是他吃过的,不必在意筷子这种细节。
……这么一想更不对劲了。
“长寿面按理说是不能分吃的,分走寿命不吉利。”快要吃完的时候,阎罗慢悠悠开口。
“不过我们本就永生,分一半寿命还是永生。”
塔纳托斯说:“所以这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阎罗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唇瓣,抬眼笑道。
“永远互为生命的另一半,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了。”
第70章 摘帽
永远互为生命的另一半。
塔纳托斯垂在桌下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抓住身下的板凳。
……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婚姻的宣誓。
人们在结婚仪式上总会说这样一段话: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健康或者疾病,我都会永远爱你,伴你天长地久,直到永远。
然后交换戒指,把对方纳入彼此的生命。
他们是没有办法永远的,死亡会将他们分离。有一次新郎刚在婚礼上宣读完宣誓词,就被塌下来的天花板砸中,当场身亡,被早就在一旁等候的死神带走。
塔纳托斯从一开始就知道男人会死亡,宾客席中的人们微笑着祝福新郎新娘,却看不见死神也是这场婚礼的宾客。塔纳托斯看着新郎深情宣誓,看着新娘激动流泪,看着突然塌下的天花板砸破新郎的头顶,看着一场喜剧变成一出悲剧。
世事无常,人类无法永恒。
但神明可以。
……他在想什么。竟然从阎罗一句话想到了婚礼。
这就是阎罗要的仪式感吗?一个生日,仪式搞得像结婚。
也可能他们东方就是这样的,是他孤陋寡闻。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过很多,塔纳托斯身体一动不动,面部表情又藏在袍子下,看起来完全没有反应。
阎罗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小死神真是迟钝得可以,当然,也可能是想到那个层面,却不知道怎么回应。
阎罗是暗示,也是试探,目前并没有收获什么有效信息。小死神既不欢喜也不抗拒,似乎对情感完全麻木。
他不能逼太紧。在确定小死神也有相同的意愿之前,要是直接说“我喜欢你”,对小死神来说可是个危险信号。小死神若因此连朋友都不敢和他做,好不容易敞开的心扉缝隙又重新合上,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这种时候,阎罗忽然就理解了黑白无常那两个属下怎么就能拖延一千年都不敢挑明,喜欢这件事在得到明确回应之前,总是小心翼翼的。
小死神慢热的性格经不起骤然跨越的关系,急切靠近的后果会是退得更远,还得徐徐图之。
好在阎罗拥有足够的耐心。
他可不会跟那两个傻子一样等一千年,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
不能一步跨越安全距离,但可以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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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泰山风景区玩了一天,吃完面下午又和阎罗去逛街。塔纳托斯看到路上孩子手里拿着的风车,多看了一眼,阎罗便也给他买了一个,塞在他手里。
塔纳托斯:“我不是小孩。”
“你比我小,那就是小孩。”阎罗不由分说。
塔纳托斯:“……也不一定比你小。”
都是几万岁,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他只是外表小,年龄可不小。
“是么?”阎罗扬眉,“你岁数几开头?”
虽然具体岁数无法精确到个位数,但首位数还是记得的。
塔纳托斯说:“三。”
塔纳托斯在二代神里是较为年轻的神,迄今大约三万多岁。
“哦,我四,差了一万岁呢。”阎罗笑道,“还说不是小孩?”
“……”塔纳托斯放弃辩驳。
讨论神明的岁数毫无意义,又不会死。
商业街游客很多,阎罗和塔纳托斯的装束屡屡引起瞩目,塔纳托斯走路都觉得很奇怪,想早点回家。但是和阎罗一起逛,他又想逛得再久一点,尽管对贩卖的东西并不是很感兴趣。
很矛盾的心理,塔纳托斯不知道为什么。
阎罗在纪念品商店给塔纳托斯买了一副文房四宝,当做生日礼物。
“凡间的笔墨不算好,就当是旅行纪念,回头我送你一套更好的。”阎罗道。
塔纳托斯说:“我不会毛笔字。”
他可以用羽毛笔写出很漂亮的希腊文、拉丁文和英文。但西方的羽毛笔显然和东方的毛笔不是同一个东西,他对华国的繁体字也仅是能看不能写,买来就是浪费。
“我可以教你。”阎罗光荣牢记文化输出使命。
塔纳托斯不再拒绝,最后还是接受了阎罗的馈赠。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
“谢谢。”他小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听见。
但阎罗听见了,他说:“跟朋友客气什么?往后每一年我都会送你生日礼物。”
塔纳托斯脱口而出:“如果我回希腊了呢?”
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就好像……他并不想回去,那样就见不到阎罗了。
但他又是必须要回去的,这次出来只是为了完成冥王的任务。希腊那边的工作暂时有亡灵接替,但那并不是长久之计,亡灵支撑不起永不停歇的高强度工作。
就算是朋友……相隔万里,也会淡掉的吧。
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塔纳托斯忽然生出一丝不舍。阎罗明明还在他眼前,他想到来日要分离,就已经开始留恋。
阎罗却是神色如常:“那我就寄给你啊。或者我找二十八星宿办个签证,飞过去找你,顺便在你们那儿旅行。不过我对希腊当地不熟悉,还得麻烦你当个导游了。”
他笑道:“果然多个朋友多条路,有朋友走遍天下都不怕。”
塔纳托斯微微慌乱的心突然被安抚。
阎罗说会来找他。
他不会失去这个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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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泰安回到青州,已经夜幕降临。
出发是黑夜,回来也是黑夜,仿佛白天的一切都是一场幻梦,他从未被阳光笼罩。
看到熟悉的公寓楼,塔纳托斯想,今天就这样过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