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哥哥这心思藏的可真深。”翁知许看着前方那丝光亮忍不住叹了一声。
两人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眼前才出现一片郁郁山林。翁知许摇着扇子又要说话,却忽听见不远处的一簇灌木丛里传出一阵哗哗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七岁大的孩子顶着一头落叶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那孩子穿一身粗布麻衣,长的软软糯糯的,头发随意的用一根麻绳绑着,脸上糊着几道泥印子,一双眸子狡黠灵动的很,背上背着个半人高的箩筐,里面满满当当的塞着各种草药。他甩了甩脑袋,头顶的落叶片便纷纷往下掉,等头上的叶子都掉下去,他才一蹦一跳的朝薛悯而来。
薛悯一动不动的僵在原地,那孩子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薛悯藏在袖子里的手陡然握紧,面上一片紧张。他半弯着腰从薛悯的脚边捡起一片鲜绿的叶子,用手擦了擦折成两半抵在唇边轻轻的吹了吹,一道清亮的哨音悠然而出,他弯眼笑了笑,又蹦蹦跳跳的跑了。
翁知许摇着扇子看着那孩子跑远了的背影,啧啧两声“你家哥哥长的和个女娃娃似是,性子到是皮的很。”
薛悯瞪了他一眼,你性子才皮,他家哥哥那叫可爱。
翁知许啧了声,甚是无语“行行行,我说错了,快跟上去。”
薛悯又瞪了他一眼,才提着步子跟了过去。
山脚下有片村子,挨着皇城还算富庶。最近几年天灾不断,各地的流民都往皇城里跑,饿死,病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夜澜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他的运气要好些,在马上要咽气的节骨眼上被村里的赤脚大夫给捡了回去。
那时夜澜不过五岁饿的皮包骨又受了寒,连着烧了小半个月,醒来便不大记事了。还是那赤脚大夫看到他衣领处绣着个夜澜的字样才知道了他的名字,村里人看他可怜,便一家一口饭的养着他。
夜澜感恩,身体才好便拖着比他还高的竹箩筐跟在那赤脚大夫身后帮着采药,后来再大了些村里人又帮他搭了间茅草院子,自此夜澜便在这里安了家。
这半年皇城发了几次大水,死了不少人又生了瘟疫,夜澜年纪小也帮不了大忙便日日往山里跑,有些草药生在夹缝里,大人采不到,他身量小倒是能钻进去。
晌午刚过夜澜便背着箩筐从山下走下来,这个时辰村里的大人都下了农田,路上只有五六个同夜澜差不多的娃娃叽叽喳喳的嬉闹在一起。
那群孩子远远的瞧见夜澜便围了过来,哥哥,阿澜的叫成一片。夜澜从怀里的摸出几个新鲜的野果子挨个分给他们,众人又哄闹了好一阵才散开。
夜澜背着箩筐又走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在一处挂着问医堂的院子门口停下,那院子不大同共三间房,院墙极低五六岁的孩子垫着脚就能将院里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夜澜推开院门走进去,寻了处阴凉地将背篓放下,又从露天厨房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咕嘟咕嘟的连喝了几大口。
“咳咳….阿澜莫贪凉。”正对着厨房的那扇正屋窗户突然被人打开,一个年过半白的老翁望着他,捂着嘴又咳了几声。
夜澜趁机将水瓢里最后一口清水喝完,回头对着他将水瓢倒了过来“梁爷爷,没多喝。”
那梁爷爷便是当年将夜澜捡回来的赤脚大夫,据说也是几十年前逃难到这里来的,村里人都叫他梁老头。这半年他腰上犯了毛病走不了远路,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追着夜澜一路教训,只倚在窗边不轻不重的又念了一句“喝多了要闹肚子。”
夜澜将水瓢放回缸里,两三步蹦跶到窗下,从怀里又摸出个半红的果子,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一把塞进梁老头的嘴里。
梁老头当即炸毛“小兔崽子,这果子上的全是鸟粪你蹭的干净吗。”说着就拿着果子要打他。
夜澜蹬蹬的跑了,梁老头又扯着嗓子喊“你韩叔喊你去吃包子,说是肉馅的,特地给你留了两个大的。”
夜澜头也不回的挥挥手一溜烟的功夫跑的没了踪影。等夜澜从韩叔家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捧着两个圆鼓鼓的肉包子,那包子一看便是皮薄厚馅,风一吹就飘出一阵肉香,夜澜将包子用油纸包起来,沿着村边的大桥往茅草屋走。
那时皇城刚发了大水,桥洞子下都是黄泥,夜澜边走边伸着脑袋去看那些被洪水冲过来的泥疙瘩,忽的眼角便扫过一片衣角,还不待夜澜细看,那衣角嗖的被人拽了回去。夜澜好奇心重,脱了鞋子,挽起裤脚便从桥头上滑了下去。
那桥洞子有些深,又背着光,夜澜眯着眼看了好一会,才勉强从一堆淤泥里瞧见个四五岁小萝卜头。
那孩子裹在一堆泥浆里,瘦的跟个麻杆似的,一条腿软软的摊在一边,另一条腿半曲着,整个人可怜兮兮的缩成一团。
夜澜一手扶着桥洞岩,一手伸着去拽他,那小萝卜头一怔,分外不知好歹的又向桥洞深处缩了缩。夜澜啧了一声,艰难的将一双腿从淤泥里拔出来,一步一步的朝那小萝卜头挪过去。
小家伙浑身上下裹着泥,半分人样也看不出来,一双眼睛却冷的很,眼看着夜澜又走了过来,眼里的冷意嗖的就朝夜澜胸口射了几下,夜澜哼了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小家伙也是倔强,使劲扭着胳膊就要挣开,他浑身裹着泥浆又湿又滑,胳膊还不老实的动来动去,夜澜一时没抓紧整个人砰的被带进了淤泥里。夜澜挣扎着从泥里爬起来,一句废话也不说的转身就走,小家伙似也没料到会将人给带进泥堆里,一时愣愣的坐在原地。
夜澜从桥洞子里钻出去,左右看了一圈,噌的窜进右边的树林里,不大一会便拎了个小臂粗的木头棍子出来。他拎着木头棍子又滑进桥洞子里,一手插着腰,一手提着棍子指着那小萝卜头分外流氓的说了一句“要么乖乖让我拉出去,要么我敲晕了把你拽出去,你选选。”
小家伙特别不识时务的又往桥洞里缩了缩,夜澜冷呵一声,废话不多说,提着棍子就朝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夜澜打的不重估摸连个印子都没留下,可小家伙不知在这阴冷的桥洞子里呆了多久,又冷又饿本就没有多少力气,被夜澜敲了一下更加头晕目眩,整个人软歪歪的摊在淤泥堆里。
夜澜满意的点点头,将手里的棍子一扔,抓着小家伙的胳膊将人挪到背上。桥洞里的淤泥很深,夜澜又背着个人,一脚踩进去,淤泥便没过了他的小腿。等好不容易从桥洞子里出来,两人又被困在沟渠里,若是夜澜一个,他轻轻松松的就能爬上去,可背上还有个小家伙,就费力了些。
夜澜望了望那有他一个半高的渠壁,心里琢磨了一下,一把抽了小家伙的腰带将他绑在自己的背上,又拽了拽垂在渠壁边上的柳树枝,见它还算结实便抓着它往上爬。夜澜身上都是泥浆,渠壁也湿滑的厉害,他来来回回的掉下去三次,才勉勉强强将两个人带回到桥面上。
第十三章 时务
夜澜将背上的小家伙放在一边坐下,又捧着自己被柳树枝勒红的双手呼呼的吹了几下。那小家伙晕乎乎的看着夜澜渗着血丝的双手眼神闪了闪。似是察觉到小家伙的目光夜澜将手背在身后忍着疼满不在乎的冲他仰仰下巴“呐,你就算不想出来也晚了,乖乖听话,不然我就把你扔在树林里喂虫子。”
小家伙浑身一僵,撇过头不看他。夜澜咧着嘴笑了一下,将地上的油纸包往小家伙的怀里一塞,扯着头绳将鞋子捆起来系到腰间,随后弯下腰又将人背回背上“浑身脏兮兮的,先带你去洗洗。”
夜澜的茅草屋在村东头离这边的桥洞子有些远,他背着小家伙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家。
正午的阳光晒的人暖洋洋的,夜澜将人放在茅屋院子里的石头上,又抱着一捆柴火去烧水,忙进忙出了好半天才拖着一个浴桶放到小家伙身边。
夜澜对小家伙指了指冒着热气的浴桶“衣服脱了,进去洗洗。”
小家伙扫了眼露天的院子,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衣领,眼神分外抗拒。夜澜也不废话,这小萝卜头倔的很,说不如做,夜澜抬手就去扒他的衣服。小家伙惊了,惊过之后立即伸手反抗。
翁知许摇着扇子看的津津有味“你家哥哥小时候竟如此流氓,哎,得亏这小萝卜头是个男的,若是个女的你怕是要多个嫂嫂了,也不知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竟叫你家哥哥拐了回去。”
薛悯一脸白痴的瞥了他一眼“那是我。”
翁知许目瞪口呆的望着院子里那浑身裹着泥脏兮兮,竹竿似的小萝卜头,又转头望了望身边的薛悯,抖着扇子一脸的不敢置信“你是变异了不成,怎的一丝小时候的影子都没有。”
薛悯皱着眉头,觉得这人蠢的无药可救“我发育的好不行吗。”他都是渡过一次九劫神雷的人了重塑个肉身稀奇吗。
翁知许被薛悯那鄙视的眼神一刺,瞬间灵台一片清明,好,他蠢,他不说话。
院子里的争斗已经结束,小薛悯被夜澜扒的一丝不挂的扔进浴桶里,夜澜笑的一脸得意,甩着手里的布巾“这么倔,难不成你丑的不能见人。”说着他将手里的布巾往浴桶涮了几下抬手就朝小家伙的脸擦了过去。小薛悯被扔进浴桶了呛了一口水还来不及睁开眼睛就被迎头过来的布巾呼了一脸。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小薛悯也来了脾气,一把将夜澜手里的布巾夺了过来,又掬了捧水朝夜澜扬了过去,夜澜大笑着躲开,又跑去厨房烧了锅水。
等两人都收拾干净,夜澜才发现这倔的要死的小萝卜头竟长的分外好看,浓眉大眼整个人还软糯糯白嫩嫩的。夜澜围着他转了两圈,只觉自己眼光真好,随手一捡就捡回个瓷娃娃。
夜澜眼里闪着光将手里的肉包子递到小薛悯面前“叫声哥哥就给你吃。”夜澜脸上的笑太像大尾巴狼了,小薛悯抿着唇就是不开口。
夜澜也不气馁,用手掰了一块,喂到他嘴边“肉的,可香了。”
小薛悯不为所动。
夜澜手腕一转将包子塞进自己嘴里,含含糊糊的说“不乖乖吃饭,我就把你扒光扔在院子外头。”
小薛悯气的眼睛都红了,夜澜将另一块包子喂到他嘴边,笑的一脸欠揍“听不听话。”小薛悯僵着脑袋,张开嘴咬了一小口,夜澜满意了,又端了碗温水喂给他。
等小薛悯磨磨蹭蹭的吃完饭,夜澜已经困的要睁不开眼了,他天刚亮就上山采药,又和小薛悯折腾到这会儿,体力早耗尽了。夜澜打着哈欠打算抱着小家伙先去睡一觉,才刚伸手小薛悯就缩着身体往后躲。
夜澜啧了一声没了耐心,一把将人按在怀里“再闹,就真把你扒光扔出去。”
小薛悯抿了抿唇,委屈的伸手抓住夜澜的衣襟。夜澜拍了拍他的小肩膀“人在屋檐下就要识时务,懂?”
小薛悯憋屈的点点头,识时务的朝夜澜怀里钻了钻,夜澜心满意足的把人抱回茅草屋里睡觉。
夜澜那一觉睡的沉,直到日头落了山才醒来,他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又记起自己捡了个小萝卜头回来,抬手便往床里侧摸了摸却一把摸到个火团子。夜澜一惊,噌的坐了起来,只见那小家伙已经烧的满脸通红。他连忙从床上翻了下去,又从衣柜里找了件旧袄子,将人裹的严严实实的往背上一背就往问医堂跑。
村里的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的,夜澜跑的跌跌撞撞,等到问医堂的时候,膝盖都破了层皮,梁老头给小薛悯看了诊扎了针,便坐在一边熬汤药,小薛悯被夜澜颠了一路又挨了几针勉强醒了过来。
夜澜握着他的小手一脸担忧的问梁老头“他不会被烧成傻子吧。”
梁老头将手里的草药扔进药罐子里,没好气的冲夜澜翻个白眼“小兔崽子,有你这么咒人的么。”
夜澜干巴巴的回道“我这不是担心么。”
梁老头扇了扇炉火,指着刚醒的小薛悯问“这么个瓷娃娃你从哪里捡回来的。”
夜澜笑的特别骄傲“好看吧,我从桥洞子里捡的。”
梁老头不理他,转头去问床上的小薛悯“娃娃,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小薛悯脸烧的通红,眼神却还算清明,听见梁老头问他,依旧抿抿唇不说话。夜澜见人醒了,从桌上倒了杯水给他喂了过去,他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一杯水有大半都洒在了小薛悯的脖子里,偏偏他还觉得自己做的不错,扯着袖子又给人擦了擦嘴角,末了满意的点点头对着梁老头说道“梁爷爷,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一听这话梁老头看着小薛悯就露出了几分可怜的神情来。小薛悯心头一震,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哑着嗓子艰难的说了句“我不是。”
夜澜又给他端了一杯水,不大乐意的瞪了他一眼“那怎的让你叫声哥哥都不愿意。”
梁老头糟心的看了一眼夜澜,又去问小薛悯“娃娃你叫啥。”
小薛悯抿抿唇又不说话了。
夜澜啧了一声也问了句“那你家人呢。”
小薛悯垂下眼,脸上挂满了伤心“死了。她死了。”
梁老头和夜澜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夜澜一拍小薛悯的肩膀“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后你就是我弟弟,我虽没什么大本事,但总归不会饿着你。”夜澜说着又看了一眼他的断腿“放心,就算你缺胳膊少腿我也不会把你扔了。”
梁老头糟心的朝夜澜脑袋上锤了一下,小兔崽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