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光明,敞亮如白昼,怜玉公主却发觉自己迎来了生命至黑的时刻,姜尤骗了她,骗走了她的身体,又要她死在这里。
怜玉公主在最后的时刻竟然笑了起来,除了笑她不知道该怎样回顾自己如此失败的一生。她笑着四处张望,没有反抗,任凭姜尤大夫将她拖到了钩师面前。
钩师打开铜炉的大门,将周郢投掷了进去,火势一下大增,烈火窜上炉顶,炉身剧烈摇晃起来。钩师招呼姜尤大夫上前,两人将公主手脚绑住,姜尤大夫手忙脚乱地将公主推进了铜炉。
姜尤大夫面色恐惧,他问钩师:“没问题吧。“
钩师咬了咬牙:“事情既然都做了,就要做到底!不要问那么多!“
姜尤大夫并没有从这句回答中听出可靠的答复,他只好不做声,退到一边观察着铜炉的动静。
公主在她生命最后的瞬间,并没有强烈焚烧感。她只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眼前的一切蒙住了。
她又听到了那个温柔的男声:“公主,好好休息吧,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
怜玉公主平静地问:“你是谁?”
“你不会想知道。”
“他们要把我献祭给你,我想知道我为谁而死!”
那个男人轻轻地笑起来:“公主,你是为了乾国而死的,为一个男人死不值得。”
公主的声音有些悲凉:“但我却是被他们害死的!”
“我会帮你。”男人轻声细语地安慰她,”我会让这里所有人给你陪葬。”
“谢谢。”公主感觉自己笑了起来,她感觉到有一双冰凉的手覆盖上来,覆盖住了她的脸,因此在最后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她感到平静如水的慰藉。
炉身剧烈地晃动,又渐渐恢复了平静。半个时辰过去,铜炉里渐渐没有了声音,钩师和姜尤大夫脸上出现了焦急的神色,钩师围着铜炉打转,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轻轻将铜炉拉开一条缝。
第24章
姜尤大夫催问:“如何?”
钩师从缝隙中只看见红色的火光,其他什么都没有。
钩师心里开始发虚,他此时又想起了轩辕氏,据说轩辕氏铸周琰时倒入了许多百越珍贵的金石百草,于是他立即吩咐士兵们抬过来几个箱子,将三大箱珠宝玉石倒了进去。
珠宝落入炉中像是掉进了水潭,发出清脆的坠落声。但片刻之后,炉内又没有了声音。
姜尤大夫再次催问:“如何?”
钩师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再次含糊其辞地回答:“别急,待你我将这三百宫女悉数投入炉中,总该成了。”
“钩师!”姜尤大夫急了,“你莫非并无铸剑之法,欺骗我与大王?”
钩师的汗水流下,他狡辩道:“此剑本非寻常之物,待我一一试之,总会有办法!”
姜尤大夫看他闪烁其词,焦躁地上前一把拉开炉门。
炉内的火已经熄灭了,弥散出一片青色的烟雾,烟雾朦胧一片,仿佛其中是一片令人迷醉的暖帐。
姜尤大夫凑近去看,忽然从迷雾中伸出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姜尤大夫一头撞在炉上,炉门半开着,一个人伸手抵着炉门上方,身体斜倚在门口,另一只手揪着姜尤大夫的领子,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这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非常陌生,出乎意料,姜尤大夫因而打了个寒战。
任何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样近距离地对视,都会感到惶惑不安。
因为大多数人眼里都有秘密,这秘密通常不可告人,因而在某些时刻,盯着一个人眼睛,可以达到与掐着对方的脖子,同等效力的威慑。
姜尤大夫感到胆战心惊,他一瞬间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看到这人的瞳孔是青蓝色的,像一块沉在水底的蓝色琉璃,而这种目光是他捉摸不透的——这样牢牢地盯着他。
姜尤大夫方寸大乱,惨叫一声,这一声大叫让对方也吃了一惊,一松手,姜尤大夫掉在地上。
钩师一脸茫然,就看见一个人从炉口一跃而下,落地的时候轻轻摇晃了一下身体,但很快站稳了。
这人衣冠不整,但也毫不介意地左右张望,打量着四周,周围的士兵宫女们齐刷刷看着他,姜尤大夫看到他披着公主的外套,身上挂满了眼花缭乱的珠宝玉石,似乎都是刚才倒进去的,唯独耳畔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绿松石,像是长在他的皮肤上,天生与他融为一体。
他转过头冲钩师看了一眼,颔首而笑。
钩师有一种极其震撼的感觉。周郢跟周琰完全不同,他明明淬火而出,却好像在凌冽的泉水中濯过,比起锋利的兵刃,他更像精美的祭器,温润如玉,完全没有轩辕氏所三番五次警告的那种邪气。
周郢转了个身,目光落在姜尤大夫身上。他轻微地抬了抬眉,嘴唇轻微地下笑了一下。
彬彬有礼,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姜尤大夫无端战栗起来,这个情况超乎了他的预期,他一时间难以置信,同时又憎恨起来,这个人超越了他的想象。
他隔着几米远,远远地看过去,看见的是与刚才第一眼完全不同的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却感到更加惶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的“东西”?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25章
姜尤大夫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感到恐惧,推了钩师一把:“快,快,将其拿下!”
钩师朝周郢走去,周郢也朝他走过来。钩师此时沉浸在超越了轩辕氏的狂喜中,他冲向了周郢,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他,把他带到大王面前。
但就在他触碰周郢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胸口传来剧痛,低头就看到一把青铜剑刺中了自己的心脏。
周郢轻轻一推,钩师直挺挺朝后倒下去,瞬间暴毙。周郢丝毫没有停留,甚至脸上都没有任何变化,他就像随手拂去拦在眼前的一根树枝,从他的尸体上跨了过去,朝地宫门口方向走。
士兵们看到周郢毫不忌讳,众目睽睽之下捅死了钩师,顿时大乱。
他们没听到口令,已经先冲了上去。
他们往前冲的时候姜尤大夫仓皇后退,他边后退边喊叫:“给我把他抓起来!快,快点!”
姜尤大夫看到冲上去的士兵一瞬间淹没了周郢的身影,但在人群中有一道青蓝色的光在闪动,如同烛光下的翡翠,闪烁着光泽。
周郢手中的青铜剑在周围打了个圈,他并没有很用力,就像削苹果的皮,避免割掉里面的肉,只在人的喉咙口拉开一道口子。
然后他会迅速退开一点,在血飙出来之前,避免血迹溅到自己身上,也免得他们倒下去砸在自己面前。
姜尤大夫看到周围的士兵接二连三地倒下去,周郢的身形摇摇晃晃的在人群中移动。他好像没什么力气,连站都不太站得稳,但周围的士兵就是拦不住他。
姜尤大夫再次大叫着:“抓住他的重重有赏!都给我上!”
于是第二拨士兵冲了上去,而姜尤则趁乱转头就跑。他连滚带爬溜出地宫,冲向了君王的大殿。
何瑜正在那里等着,铸剑之夜他不能安眠,在这里等待消息。
姜尤整顿了衣冠,他跪在何瑜面前:“恭喜大王,周郢已成人形!”
何瑜大喜:“可在地宫中,速速带本王前去。”
姜尤跪在原地不敢动:“大王请先听我说,周郢性情妖邪,难以控制,待士兵将其降服再……再去不迟。”
姜尤抬起头,脸色发白:“请大王再派精兵,千,千人……前去捉拿。”
何瑜目光沉下来:“什么意思?”
“周郢他……他……”
何瑜的脸色瞬间阴沉无比:“钩师呢?让他想办法!”
“钩师被……被周郢,给,给杀了……。”
“什么?”何瑜怒而起身,他本欲发作,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怜玉公主呢?”
姜尤大夫想到自己亲手将公主推入炉中,一时不敢回话,片刻才颤抖着回答:“大王节哀!”
“宫中的精兵都给我去抓人!”
何瑜陡然生出一种对女儿的怜悯,他的女儿终于死了,他后知后觉地感到痛惜。
他的脸色铁青,愤怒再也克制不住,拍着桌子咆哮着,声音在大殿之中震得人头疼:“给我把他抓过来,抓过来!”
姜尤大夫火急火燎地冲出去,不料何瑜忽然叫道:“等等!”
“让周琰去,让他去地宫抓人,另派两百卫士守在地宫门口。”
周琰刚被从宫中放走两天,王玉莲和孙猛来找他玩,周琰隐约觉得这天晚上的天气非常燥热,让他十分不安,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歪脖子树上数星星,正好看到姜尤大人冲过来砸门。
周琰跳下来开门,姜尤大夫一把抓住周琰,火急火燎地把他往外拖:“你跟我走一趟。”
“你是谁?”周琰一甩手弹开了他。
“我是宫里的大夫!”
周琰原地没动,姜尤大夫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连连跺脚:“你速速与我走一趟!大王有要事找你!跟你一起送来那个倒霉玩意儿,周郢复活了!”
周琰愣了一下,猛地揪住姜尤大夫的衣领:“什么地方?”
姜尤大夫指了一个方向,周琰甩下姜尤大夫就跑。
紧出来凑热闹的孙猛和王玉莲,发现周琰一眨眼不见了。王玉莲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拉住姜尤:“你这厮大半夜的,砸什么门?还让不让人睡觉?”
“黄口小儿,滚开!”姜尤大夫一把甩开王玉莲,“宫中有要事,再敢拦我小心砍了你的脑袋!”
说罢,他急急地追了上去。
王玉莲被孙猛拖住,只好在原地破口大骂:“你又算哪根葱?俺一铁锤下去,打得你哭爹喊娘,连自己是谁都认不得!”
周琰跑到宫门附近,忽然听到宫门内传来一声巨响,他一跃跳上了高墙,从墙上翻了进去。
他看到一群人围在一个殿门口,士兵们乱成一团,有的往外跑。有的想进去,周琰扒开这群人往里冲。
殿门直通地下,浓重的烟雾在往外冒,周琰看到通往地下的通道内有光,赶紧顺着阶梯往下跑。
地宫之中火光冲天,周琰只觉得一股热浪迎面而来,烟熏得他的眼泪直流,周围有一股强烈的焦味。
周琰在一片硝烟弥漫中看到了他。
第26章
周郢靠墙站着,准确地说应当是抵着,仰头看着他,衣服脸上沾着不少灰。
这人丝毫不见外,朝周琰伸出手:“三郎,好久不见。”
周琰生平第一次用怯生生的语气说话:“二哥?”
周郢笑了起来:“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周琰从石阶上一跃而下。
他们面对面站着,周郢就这么盯着他看,周琰沉默不语。
周郢忽然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周琰的嘴角:“结痂了。”
“怎么不说话?”
周郢另一只垂下的手猝不及防朝周琰腹部刺过去,周琰条件反射往后一退。周郢手上没有武器,他的手指停在周琰身体前侧两寸的位置,顿了一下,然后往他腰上一戳。
“记仇?”
周郢的手指慢慢地滑过去,他触碰到的肌肉一下子紧绷起来:“怕痒?”
周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盯着他:“不是,怕你。”
周郢在周琰腹部掐了一把:“怕我还敢下来?”
“怕归怕,见也是要见的。”
周郢叹气,他幽微地表达了遗憾:“看来你不太想见我。”
“怎么会?你是我二哥,就算只剩下一口气,我也得来见你。”
周郢的幽叹转瞬即逝,他猛地把手抽回来,顺手往周琰手上抽去:“伤好得差不多了,别装可怜!”
“下来是为了带你出去。”周琰抬手指着二哥警告,“最好让着我点,否则我真的会记仇。还有下手轻点,伤好了也禁不起你这么折腾。”
“不问怎么回事?”
周琰的余光瞥了一眼周围,这里已然如同一片墓地。
他不想问,他只想立即把二哥从这个地方带走。
周琰听到头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姜尤大夫赶来,带着两百精兵,他站在地宫的门口大喊:“周琰,抓住他,大王重重有赏!千万不可放过此人!”
姜尤大夫扯着嗓门呼喊:“里头的人听好了,现在向大王投降,大王尚且会从轻发落,若一味抵抗,只有死路一条!其余人给我死守在此!决不能放他逃走!”
“我不明白。”周郢歪着头靠在墙上,伤感地看着周琰,“他们兴师动众拿一位公主来献祭,目的是为了得到我。现在他们死了,我什么都没做,这个罪过为什么会怪到我的头上?”
地宫外的姜尤大夫还没说完:“周郢!你杀死钩师,残害宫女守卫,你还不知罪!”
周琰冷笑一声:“听见没有,人家算的是你后面的账!”
“听见了。那么,三郎会拿我去换大王的赏赐吗?”
周琰冲着门外喊:“大王赏我什么?”
姜尤大夫一下子愣住,这……他光顾着画饼了,还没有想好,只好结结巴巴地现编:“这……黄金百两,珠宝绸缎,应有尽有!”
周琰转过身,他手里忽然多了一把黑色的长剑,对着周郢的脸正面劈过来。周郢抬手一挡,周琰的剑晃了一下,钉在他耳边的墙壁上,周郢被周琰抓着手臂牢牢按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