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爵沉默地听完,他的双手紧握,连指甲何时嵌入皮肉流出鲜血都浑然不觉,那微微发颤的手终于忍不住狠狠给了克尔一拳,克尔没有还手,金眸透出一丝哀恸。
“克莱克尔斯帝,你错得离谱。”
陆爵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从未如此心痛过,他无法想象那么高傲的大人会低下头去狼狈地求人,更无法想象当初被拒绝的唐隐有多绝望,是多么强烈的情绪才会让唐隐在忘记一切后,依然不忘对血族的厌恶?
这些年大人究竟有多憎恶自己身为血族的身份?大人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成为血族最强的王者?大人总会静静凝望着他的双眸,这个时候的大人想的又是什么?会突然对血族的红眸感到厌恶吗?
陆爵想起了前世,唐隐在遇到他之前从未喝过人类血,其实连带着今生,唐隐喝过血的人类里也只有他一人。
前世陆爵并不知道克尔取走的记忆究竟意味这什么,只有唐隐喝下了克尔的血才知道当年的真相,他以为当唐隐恢复了人类时期的记忆,对人类拥有认同感,再看他亲手引领人类文明走向辉煌,会解开心结甚至爱上他。
但知道了一切真相,他发现这是一个死局。
他终于明白克尔为什么不肯让唐隐喝下龙血,一旦喝了下去,恢复了一切记忆,唐隐极大可能会选择死亡。
因为在转化仪式时唐隐就已经死了,只是克尔强行让唐隐活了下来。
他该怎么做?
他该怎么做才能破局?
陆爵拼命逼自己去方法,他的双眸泛出血丝,头炸欲裂,可在现在却怎么也想不出破局的方法。
正在这时,光脑里传来了唐隐的消息:【你们打完没?】
陆爵:【大人,我现在就来。】
唐隐等了一会儿陆爵,很快就看到陆爵和克尔出现了,这两人都带了点伤,散发出诱人的血香,唐隐看了看陆爵和克尔的伤口。
陆爵心中一紧,他思绪混乱,刚才只顾匆忙赶来,忘记处理身上的龙血,如果唐隐想要喝龙血该怎么办?
但让陆爵意外的是,唐隐淡淡地扫过他和克尔,似乎不曾对唾手可得的美味有半分心动。
唐隐的无动于衷本该让陆爵松了一口气,可陆爵在这一刻却心一沉。
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他将自己受伤的掌心摊开,暴露在唐隐的眼下,掌心的红金色玫瑰因为皮肉的绽开更加生动,泛出的血液好似实质化的花香。
“大人要喝吗?”陆爵问。
唐隐就像面对一朵真正的玫瑰,他的眼神毫无波澜,“不了。”
陆爵固执地保持着将手伸向唐隐的姿势,语气透出一丝艰涩和恳求:“大人是喝腻了我的血吗?”
唐隐摇头。
“那大人为什么不喝呢?”蔚蓝色的双眸不依不饶地凝视唐隐。
唐隐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到不会受任何外物影响,因此格外理智,在这种状态下唐隐重新思考了当初自己失了智一样为血液着迷的状态。
喝强者的血液,除了美味,还有一点就是能够变强。
身为人类时的他应该是对自己没能保护好国家而深深后悔着吧,如果是他经历了这一切,一定渴望拥有强大的力量,去手刃仇人。
如今杀了幻影与战争之龙,人类时期和血族时期的执念一次性完成,现在哪怕让他再次死去,他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吧?
唐隐确实想不到自己还会有什么遗憾。
他有些累了。
“只是忽然没什么兴趣。”唐隐淡淡道:“走吧。”
陆爵依旧伸着手,像一条被抛弃的大狗狗,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叼着主人最常陪他进行的玩具,用湿漉漉的眼眸望着转身离去的主人。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唐隐忽然就对他的血不感兴趣了。
可他终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狗狗,他知道唐隐走了就不会回过头来找他,所以那流淌着鲜血的手抓住了唐隐的衣角。
“大人,不要抛下我。”陆爵颤声道。
陆爵身上传递来的悲伤的情绪过于浓郁,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哪怕是唐隐目前的状态,都能朦朦胧胧感知到陆爵竭尽全力想要挽留的力量。
可惜唐隐也是溺水之人。
他被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往无尽深渊拖下,他是地狱中的恶魔,他拯救不了任何人。
唐隐平静地牵起陆爵的手,“你不是想喝我亲手泡的茶吗?茶都没有泡给你,我现在怎么会抛下你?”
他还没有看过陆爵如此脆弱的时刻,不是装出来的脆弱。
在一个人很伤心的情况下要做什么呢?
唐隐心中没由来冒出了一个答案——
唱歌给他听。
“我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唐隐唱起了曾经他给陆爵唱过的歌,没想到陆爵的表情更难过了。
这些年唐隐擅长的事情是伤一个人的心,如今虽然本意是去安慰陆爵,却没什么效果,甚至还起了反作用。
唐隐看向克尔想要求助,结果克尔对上了他的目光,像是被刺痛一般避开了视线。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唐隐踏上了返还古堡的飞船。
荼安文明有一句话,叫叶落归根。
古堡并不是他的根,但毕竟是他身为血族时的一个家。
他想要处理好生前身后事,然后去寻找一个阳光灿烂、花团锦簇、生机盎然的地方。
他要在那里长眠。
第四十六章
时隔多日,唐隐重新回到了古堡。
管家兰伊看到唐隐的到来显得有些激动,“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唐隐点了一下头,“兰伊,帮我把茶具取出来。”
兰伊:“好。”
唐隐对克尔道:“你自己去花园取吧,想取多少都可以。”
随意的语气不像是处理自己精心打理的玫瑰花园,而像是在说什么随处可见的杂草。
克尔也感受到了唐隐的不对劲,他知道唐隐之前有多宝贝这个玫瑰花园,知道唐隐为了培育出月光玫瑰跑去精灵之森付出了多少心血。
“如果我将花园里所有的玫瑰都取走呢?”克尔问。
“那就都取走吧。”
唐隐没有看克尔的神情,他对陆爵勾了勾手指,带陆爵走向他的茶室。
兰伊已经提前摆好了茶具,唐隐坐下来行云流水地泡茶,他的手在氤氲的云雾中格外好看,血眸静静望着上下沉浮的茶叶,唐隐忽然问道:“兰伊,你跟我多久了?”
兰伊低声道:“刚好一千年。”
“子爵似乎只能活一两千年。”唐隐的十指修长,持着茶壶将倾倒茶水,指尖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茶香,他将茶杯递给陆爵。
血族虽说是不死生物,但除了强大的亲王外,其他血族的寿命也是有期限的,过了这个期限,虽然还活着,却可能连人形都维持不了,需要在棺材中沉睡上百年,才能换来几个月短暂的清醒和力量。
兰伊垂着眸,遮去眼里的伤感,“我还能继续服侍大人百年。”
等他的时间快到了,他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选继续侍奉大人。
“我今后不需要你侍奉了。”唐隐平静道。
兰伊错愕地抬起眼,不知所措道:“大人,我做错了什么吗?”
陆爵也看向唐隐。
唐隐端着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气,他的面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给人蒙上纸画般的朦胧温柔感,“你没做错什么。”
唐隐浅浅饮了一口茶水,他喝不出任何味道,唐隐放下茶杯,看向不安的兰伊。
这些年兰伊一直忠心耿耿,有时候他都觉得兰伊不需要做得那么好,实在是没必要,但兰伊数十年如一日尽心尽力管理这座古堡,他所吩咐的任何事情兰伊都能妥帖完成,他没吩咐过的东西兰伊绝对不会去碰。
“是你做得太好了。”唐隐对兰伊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我要奖赏你。”
“你来做亲王,怎么样?”
兰伊手中的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他却恍若未察地盯着唐隐:“……大人?”
血族的力量是可以转移的。
亲王不会死亡,但只要亲王放干了自己的生命之源,培养出下一任亲王,力量骤减后的血族也能迎来死亡。
有什么地方能永远阳光灿烂、花团锦簇、生机盎然?
那个地方或许就是天国吧。
只不过黑暗生物上不了天堂,唐隐也没想过要上天堂,他只需要在死的那一刻,看到周围的环境是光辉灿烂的,那他的生命末端就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他作为的血族起点是在一片死寂不详的血污之中,起点或许是他无法选择的,但现在他能选择这场生命的终点。
兰伊跪在了布满碎片的地毯上,颤声道:“兰伊从不敢奢望亲王之位,此生惟愿侍奉亲王大人左右,恪守对大人的忠诚,直至我的生命终结,如果兰伊做错了什么事,请大人责罚!”
唐隐支着下巴,奇怪地看着兰伊,“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这是给你的奖赏,当亲王有什么不好的吗——”
与黑夜为伴,享无边孤寂。
“兰伊不求任何赏赐,能跟在亲王大人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兰伊眼神像是要哭了,可是普通的血族并不能流出眼泪,膝盖被尖锐的瓷片刮破,流出鲜血。
唐隐不能理解这样的反应,他明明是出于好意,要给兰伊好得不能再好的东西,为什么兰伊反而像被他责罚了一样?
鲜血濡湿了华丽的地毯,兰伊将额头缓缓扣在地毯上,像匍匐在亲王大人脚边的羔羊,“我摔坏了大人的茶具,弄脏了大人的地毯,求大人责罚。”
“算了。”唐隐有些无趣道:“你叫赫斯提过来吧。”
兰伊略显狼狈地起身,他低声道:“遵命。”
陆爵放下茶杯,他舌尖苦涩,“你不想继续做亲王了吗?”
“嗯。”
“为什么?”陆爵问。
“不想就是不想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唐隐问:“还喝茶吗?”
看态度似乎陆爵不继续喝了,唐隐就会直接送客。
陆爵将茶杯递给唐隐,苦涩之味越发浓烈。
唐隐继续为陆爵斟茶,克尔捧着一束玫瑰推门而进,唐隐的眼睫未曾颤动分毫,他将茶水重新斟满,放下茶具,才抬头看向克尔。
“唐隐,你和我一起回龙岛,好不好?”克尔放下了一切骄傲,低声道:“哪怕就看一眼荼安的宫殿,好吗?”
“也可以。”唐隐道:“不过要等我解决完血族的事情。”
克尔从唐隐像是要交代后事般的语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妙,“什么事情?”
“我要培养出新的亲王接替我。”血族需要有强者坐镇,唐隐不能一走了之。
“没有人可以接替你。”克尔一字一顿道。
唐隐懒洋洋靠在椅子上,苍白的肤色仿佛一碰就碎的瓷器,比常人寡淡得多的唇色让他唇看起来很柔软,可这样一张嘴总能吐出伤人的句子:“我的接班人来了。”
赫斯提推门而入,激动地撩起他卷翘的金发,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公孔雀,走向唐隐的每一步都恨不得开屏,“大人,我来了!今天也忍不住要为大人的美貌跳起圆舞曲~”
“赫斯提,你想要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吗?”唐隐问。
“当然。”赫斯提毫不犹豫道,他渴望拥有能战胜唐隐的力量,这样就能把大美人关在笼子里用爱浇灌。
很好。
唐隐就担心赫斯提也不想成为亲王,这样他就没什么扶持的合适人选了。
唐隐对赫斯提露出满意的笑,他很少对赫斯提笑,赫斯提整个人都看痴了,被巨大的幸福击中。
他如果变得强大,他一定会将亲王大人养在城堡,每天都抱着亲王大人亲,哪怕亲一下要被扇一次巴掌或是抽一鞭,他都甘之如饴。
赫斯提陷入了畅想。
他的快乐止于唐隐用匕首刺入胸口,将宝贵的生命之源顺着刀尖滴在茶杯之中。
克尔在唐隐自残的那一刻就想冲上去阻止,但陆爵拦住了他。
生命之源每从体内逼出一滴,唐隐的面色就苍白一分,他的唇上原本还有点浅淡的血色,到最后变成了暗淡的灰粉色。
锋利的匕首从胸口取出,原本血族极强的恢复力能让这道伤口瞬间愈合,但此刻的唐隐却虚弱到连愈合伤口都做不到。
不过即使伤口没有愈合也不重要,因为他的心已经干涸到流不出一滴血珠。
散发出惊人血香的茶杯递向了赫斯提,唐隐的美貌本来是盛气凌人不可直视,但这一刻的他虚弱到一碰就碎,像毫无生机的人偶:“来,喝了它,从此你就是亲王。”
赫斯提颤抖地捂住了嘴,他的獠牙本能地冒出来,狰狞又丑陋,但他知道唐隐不喜欢血族的獠牙,所以在这一刻他将自己的手掌塞进了口中。
“你怎么不喝了?”唐隐虚弱到连杯子都有些端不动,他蹙起眉,“你不是说想要力量吗?”
赫斯提后退了几步,才能竭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扑上去夺走茶杯的欲望,“大人,比起获得力量我更爱看您的脸。”
他直白道:“活着的您,比死去的您更美丽。”
唐隐拿起匕首,刀尖抵住他那张美到不真实的脸,“那如果我划破这张脸呢?你还爱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