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开话头的是一个小宗门的长老:“听说云竹君的无情剑天下第一,我等都未曾见识过。”
另外有人附和:“这有什么难的,云竹君不就在这里吗?”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想看热闹,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将注意力拉到了沈霁筠的身上。
他们不敢明着来,只能暗地里起哄。
“云竹君此番晋升化神,无情剑应当更为凌利,如果我能见识一番,真是三生有幸。”
“是啊,剑修战力本就是同等级最强,晋升化神之后,更是世间难无敌手。”
“云竹君不若趁这大喜的日子,让我们长长见识?”
如此情景,沈霁筠也不好一走了之,他被绊住了脚步,脸色也冷了下来,道:“剑不出鞘,出鞘,必见血。”
声音清冽,直让整个会场都安静了下来。
沈霁筠端坐上首,没有看下方一眼,只问出了两个字:“谁来。”
先前那些起哄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讪讪笑了起来。
他们也是听说云竹君最近心境出了问题,想要试探一二,可倒也没想把自己的命搭上去。
就在以为这件事要被揭过的时候,从席中站出了一个人来,扯着嗓子道:“我来。”
众人皆看了过去。
只见那人一袭黑衣,背负着一柄猩红的长剑,满身煞气,不似正道之人。
“血剑道人……”
“他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这个人邪乎的狠,似邪非正,还是离远些好。”
血剑道人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伸手朝后握住了剑柄,缓缓拔了出来。
“锃”得一声。
在场众人都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云竹君,请——”血剑道人抬手一挥,剑锋直至上座的沈霁筠,“赐教!”
话音未落,便是一道血光闪过,直取沈霁筠眉心。
沈霁筠终于抬起了眼眸,一手背在身后,腾空而起。只见天青色的衣角翩跹,又缓缓落下。
一青一黑两道身影停滞在了半空中。
血剑道人用剑,而沈霁筠……用掌。
两人僵持了片刻,突然一道无形的波纹朝着四周蔓延而去,沿途的陶瓷摆设接连破裂,就连那些个宾客都纷纷出手抵御,修为低些的,直接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待到余波平静下来,宾客迫不及待地抬头,想要一见胜负。
只可惜,两人并未分出胜负,只是各自退开一段距离,遥遥对峙。
血剑道人厉声道:“云竹君,为何不出剑?你的无情剑呢!”
沈霁筠垂下了手,在衣摆的遮掩下,手掌上缓缓流淌下一道猩红的血痕。
血剑道人闪过一丝疑惑,逼问道:“你不出剑,必不敌我,为何不出剑?”
是啊。
为什么不出剑?
在场的人皆产生了如此疑惑。
只有沈霁筠知道,他不是不出剑,而是……无法出剑。
无情道动摇,自然驱使不了那一柄无情剑。
-
云竹峰。
一柄冰冷的剑刃插-在雪地中,上面覆盖着一层霜雪。突然,剑刃嗡嗡作响,发出的剑气震碎了四周的积雪。
余音逐渐传远。
理应在熟睡中的谢小悄然晚睁开了眼睛,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望向窗外的雪景。
时间到了。
应该结束了。
谢小晚起身,动作间乌黑的长发落下,露出了精致的眉眼,只是与往常不同,显得有些冷淡。
原本谢小晚还要走上一段时间才能抵达宴会现场,可刚走出仙宫,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还能是谁?
自然是热心群众姜黎安了。
姜黎安脸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谢小晚,一把把他抓了过来,朝着宴会现场御空而去。
他以为谢小晚又要哭哭啼啼,可没想到落地一看,谢小晚竟然在对他笑。
姜黎安:“?”
难不成是吓傻了?
谢小晚站稳了以后,问:“你带我这里做什么?”
姜黎安伸手一指:“你看。”
谢小晚现在正站在一个山头上,低头一看,正好将底下发生的事情都收入眼中。
下方,沈霁筠正在与一黑衣男子缠斗,暂时没有分出胜负。
可以他的目光来看,沈霁筠已经落入了下风,落败之时时间问题。
谢小晚的语气有些平淡:“看到了,怎么了?”
姜黎安觉得近日的谢小晚有些奇怪,但他只是疑惑了一下,还是决定进行他的计划。
“看来,你有很多东西不知道。”
谢小晚十分捧场地问:“什么?”
姜黎安:“你可知,我师兄修的是什么道?”
谢小晚:“不知道。”
姜黎安一字一顿地说:“无、情、道。”他盯着谢小晚,“你怕是不知道,师兄与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渡劫。”
谢小晚脸色一白:“什么意思?”他止不住地后退,摇头道,“你肯定是在胡说八道,我不信。”
姜黎安见他的反应,自觉有效,加了一把火:“你就不疑惑,为何我师兄性情变化,还给了你一剑?”
谢小晚颤抖着声音说:“只、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说着,连他自己都不信了起来。
姜黎安冷笑了一声:“还有你的病——你没几天好活了,只有一个方法能救你的命,那就是带你引气入体、求得长生。可是,为何我师兄久久不用这法子?”
他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是因为,师兄不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只要等你死了,他还要修他的无情道。”
姜黎安步步紧逼,声声如刀:“我师兄就是在等你死。”
谢小晚一开始还惊慌失措,连眼角都渗出了晶莹的泪珠,可等到了悬崖边上,他突然莞尔一笑。
姜黎安一愣。
谢小晚的唇角挂着古怪的笑意:“所以,你为什么还不死——这是你想说的吧?”
被抢了台词的姜黎安察觉到了不对劲。
可是,已经太迟了。
谢小晚抬手整理了一下衣物,想起了什么,抬起了眼皮:“哦,不要着急,我死了,你也很快就会来陪葬了。”
话音飘落,姜黎安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就见谢小晚后退一步,直直向下栽了过去。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脸上都还挂着那抹笑意。
结束了。
这就是多情道。
多情误我,为情生,为情……死。
第22章 多情无情
悬崖上空荡荡的,一阵风吹来,树枝摇晃,发出簌簌的声响。
过了片刻,姜黎安这才反应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边上,探出头去看。
可谢小晚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山崖下方,只有一枚玉簪掉落在地上,代表着他曾经来过这里。
姜黎安想要捡起摔碎的玉簪,刚弯下腰,就见脚边一块石头松动,滴溜溜地滚了下去,瞬间就被一片混沌的黑暗所吞没。
山崖如此之高,一个凡人掉下去,若是没有外力相救,根本就活不了。
这一切都在姜黎安的计划中。
让谢小晚知道无情道的真相,在惊慌绝望之中坠崖而死。这样,师兄能够堪破这一情劫,而他也不用担上任何的责任。
两全其美。
可是姜黎安的眼前闪过谢小晚坠崖前露出的笑容,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惴惴不安。
-
坠崖这种事,对于谢小晚来说,可以称得上是一回生二回熟。
谢小晚在不停地下坠,风从耳畔刮过,发出“哗哗”的声响。
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过往的一切都历历在目,犹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
花灯节初见,灯火阑珊。
随后亮起一对龙凤花烛,滚滚烛泪中,身穿喜服的两人携手拜天地,相视一笑。
突然场景一转。天色阴沉,暴雨瓢泼而下。
一道剑光乍现,将浓情惬意的日子撕开了一条凌厉的口子,袒-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然后便是灵气缭绕、高耸巍峨的望山宗。云巅之上端坐着一道人影,无情无欲,犹如冰雕。
他在风雪中,缓声低沉地许下承诺。
……
谢小晚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其实他与沈霁筠,也有过恩爱不离的日子,若不是出现了种种意外,必定会鹣鲽情深、白头偕老。
更不用走到如此决绝的地步。
浓密漆黑的发丝随风散开,谢小晚的脸上不似之前的病弱乖巧,反倒透露出一股冷淡。
无情道伤人,而多情道伤己。
每一次渡劫,谢小晚都要为一段感情呕心沥血、至死不渝。这样,方才能够感悟“多情”之意。
所以,谢小晚每次都会在对方心生爱意之时,以一种决绝果断的方式离去,让对方留下刻骨铭心的一幕。
而现在,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说起这个,谢小晚还真的要谢谢姜黎安。
如果不是姜黎安如此热心肠,他还不会这么轻易地“知道”真相。
现在,他知道沈霁筠修得是无情道,过往的一切都是为了渡劫;也知道,沈霁筠之所以不让他修真长生,是因为要等他死了以后,再回来修道;更是知道,如果他不死,沈霁筠就可能会死。
结合如此种种,“谢小晚”就应该去死。
不去死的话,又怎么能够符合他深情不悔的人设?
就算知道了一切的真相,“谢小晚”至死都还是爱着沈霁筠的。
这就是……多情道。
想到这里,谢小晚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释怀的微笑。
砰——
孱弱的身躯撞在了地面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犹如一颗石子落在水面上,只惊起了一阵波澜,又很快地消失了。
-
不远处。
沈霁筠正与血剑道人缠斗,突地心口传来了一阵刺痛,他慢慢地拧起眉头,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他看见谢小晚从山崖跌落,犹如一只失了翅膀的白鹤,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随后,地上渗出了一滩猩红的鲜血,在一袭白衣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一幕不过发生在眨眼间,就算以沈霁筠的修为,竟然也没反应过来。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口中道:“小晚!”
可是被呼唤的人早就给不出任何的回应了。
沈霁筠朝着谢小晚所在的方向走去,可刚迈出一步,就见一道血影从眼前闪过。他像是失了魂一般,连挡都没来得及挡,就直直刺入了胸膛之中。
血剑道人也是一愣,随后他大声嘲笑:“这就是云竹君吗?天下第一剑修,我看也不过如此。”
沈霁筠听不到血剑道人所说的话,甚至连痛楚都消失了。他握住了胸前插-着的刀刃,一点点地拔了出来,期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做完了这一切,他朝着谢小晚一步步走去,脚步缓慢。
少年静静地躺在了地上,胸前的起伏微弱,他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上方湛蓝的天空。伴随着身-下晕出的鲜血,他眼中的光芒也在一点点地消失。
直到他看到沈霁筠,方才回光返照一般,显露出了一些欣喜:“夫君……”
沈霁筠跪了下来,握住了谢小晚的手,同时磅礴的灵气涌入其中,护住最后一丝心脉生息。
谢小晚像是有了一些精神,问:“夫君,我、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剑修的手是最稳的。
每一块肌肉、筋脉、骨骼都在控制之中,不差一丝一毫。可现在,沈霁筠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不停地颤抖了起来。
他低声回答道:“我们回家。”
听到这话,谢小晚的的脸上冒出了一股异样的神采,不过很快就又黯淡了下来。
就犹如是一支开到奢靡的鲜花,面临的结局就是即将凋零。
他轻轻一叹,一如昔日的乖巧听话:“夫君……别骗我啦,我们……回不去了。”
沈霁筠的手指用力攥紧,随后又慢慢松开,他尽量用平静地语气说:“回得去的,现在就回去。”
谢小晚笑了起来:“真的不用骗我啦,我都知道了,咳咳……”他咳嗽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你在等我死,是不是?”
沈霁筠想要回答“不是”,可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连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是的。
沈霁筠就是在等着谢小晚死了,死了以后,他方才能够毫无遗憾的再修无情道。
可他从来没想过,这一幕将会如此之快、如此之鲜明地出现在面前。鲜血淋漓,让人无法逃避。
沈霁筠只能说:“你不会死的。”
谢小晚看着面前的身影,像是透过这个陌生的云竹君,去看当年灯火微澜下的落魄书生。
他轻轻一叹:“回不去了……”
沈霁筠不停地涌入磅礴的灵力,想要保留住最后一口生息,等待着药师前来相救。
可是没有用的,谢小晚本就有油尽灯枯之相,再加上从山崖坠落伤到了五脏六腑,就算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最终,他还是在一片血泊中闭上了眼睛。
一阵山风吹过。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桃花,纷纷扬扬而下,有的落入血泊,有的飘在少年的眉心。
少年的神情温和乖巧,眉眼间没有留下一点的恨意,平静的就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
沈霁筠一阵恍惚,耳边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