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望着路上萧瑟的景象,他心里只觉得悲哀。难道他费尽心力想要建立的,就是这样一个万人噤声的一言堂吗?他想起了迪亚娜,那个活得如骄阳般热烈的女人,那个头颅被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的女人,那个皇帝理想的最初牺牲品……难道说,一个高尚理想的实现,必须建立在无数平凡生命的牺牲之上吗?菲索斯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晚,他刚推开门就看到掌柜迎了上来。“这位老板,你现在有空吗?”掌柜搓着手,满脸堆笑。这种没缘由的殷勤让菲索斯有些不自在:“你有什么事?”菲索斯脸上挂着警惕的表情,掌柜却权当是没看见,一个劲儿往他身边凑:“是这样的,您手上还有刚才那种……那种好货吗?”
“有没有都跟你没关系。”菲索斯板着脸回答。“哎呀,都是做生意,您别这么冷淡嘛——”掌柜道,“我知道您手里肯定有其他好货,不如这样,您把东西一次性全卖给我,楼上那间屋子您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您看如何?”菲索斯这下明白过来了,这掌柜多半是刚才去集市上卖掉了自己给他的吊坠,大赚了一笔,所以现下想从自己这里赚到更多好处。
菲索斯思索片刻,有了个想法:“其实我手里的确还有点好东西,也可以卖给你,但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您说来听听。”“我这次来赤港是来看病的,但守城的卫兵不让我进去。如果你能帮我进城,并带我找到个好医生,治好我……朋友的病,我的东西就归你了。”掌柜的鼠眼一转:“这……您得先给我看看您都有什么好东西吧?”菲索斯知道掌柜这种小市民不好糊弄,于是回到屋子里,从行囊里找出了一个戒指。这戒指是纯银打造,正中衔着一颗滚圆硕大的变色猫眼石,周遭围着一圈水晶。
这戒指是他当年大胜蛮族后从敌将的手上夺来的,一直被他当作荣誉的纪念带在身边,他本想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把它拿出来卖,可如今他身上已无更多值钱的货物,只好横下心,带着它来到掌柜面前。见到这戒指,掌柜的眼睛都要从眼眶子里跳出来了。他脸上毫不掩饰地挂着贪婪,伸手要摸,却被菲索斯躲开:“先帮我把事情办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掌柜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转过身去打了打算盘,终究还是没能抵住诱惑:“好吧,一言为定!”菲索斯和客栈掌柜约好,第二天早晨假扮成他的助手,跟着他去城里进货。
掌柜出门的时间很早,菲索斯也早早就起了床。见维洛瓦还在沉沉地睡着,菲索斯小心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可在走过维洛瓦床边的时候却被拽住。“你怎么起这么早……”维洛瓦声音飘渺,手虽然抓着菲索斯的袖子却没什么力气,看上去疲惫极了。菲索斯俯身在维洛瓦额头上落下一吻:“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你要去哪儿……去干什么?”
“去城里,给你找医生。”维洛瓦愣了一愣,手抓得更紧了:“我不要看医生,你别走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不知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因为疾病影响,维洛瓦眼中像是蒙上了一层霜,语气也变得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菲索斯心有不忍,可他知道现在不是由着维洛瓦任性妄为的时候。他抓住维洛瓦冰凉的手,放在手心里搓了搓:“你生病了,不看医生怎么能好呢?”“可是我已经好不了了……”
“别瞎说!”听维洛瓦说这样的丧气话,菲索斯立刻提高了声线,“我说过的,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被菲索斯吼了一句,维洛瓦脸眼角有些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菲索斯见状连忙软下语气:“你再睡一会儿,等你醒了我就回来了。”维洛瓦撅着嘴,似是不悦。但见菲索斯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恋恋不舍地松了口气:“那你不要食言,我醒的时候,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放心吧,你醒的时候,不仅有我在,还有会有一堆好吃的摆在你面前。”
“我不要好吃的,只要你就够了……”维洛瓦说道这里时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可见他只是强撑着在跟菲索斯说话。菲索斯叹了口气,帮维洛瓦盖好被子,起身出了房门。掌柜此时已在楼下等着了,他身边还站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据掌柜说,这孩子是他亲戚家的,在他这里帮工。三人驾着辆运货的马车来到城门口,远远就瞧见哨卡处排队站了许多人。
“大伯,今天怎么这么多兵啊……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少年问道。“别瞎说!能有什么事儿!”掌柜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露出了犹疑的神情。菲索斯把掌柜的表情看在眼里,暗自将手搭在了斗篷下的剑柄上。此时三名卫兵走了过来,其中带头的询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进城干什么的?”
“我是大路边上开客栈的,这两个是我的帮工。我们进城是要采购点生活必需品,仅此而已……”掌柜点头哈腰,顺手将一小袋金币塞进卫兵手里,“兵大爷执勤辛苦了,还请劳烦放行。”卫兵瞥了一眼手中的钱袋,又瞅了瞅掌柜。他点点头,刚准备放人,却在此时被他的同伴叫住。
“你,等一下,把头抬起来——”呵斥住掌柜的卫兵人高马大,面色十分不善。他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走到掌柜面前,盯着僵直在原地的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昨天是不是去集市上卖了个东西?”“昨天?没、没有的事儿……”掌柜听了慌忙摆手,“我昨天都在客栈里的,不信你问他们——”
“少废话!”高个子卫兵喝道,“昨天你去集市上卖了个佩剑的挂坠,是不是!”见卫兵气势汹汹,掌柜吓得脸色惨白:“这……这……小人想起来了,小人的确,的确……”见掌柜承认了,卫兵冷笑一声,朝他的手下招招手:“把这几个人给我拿下!”他话音刚落,几名卫兵立刻亮出武器,将马车团团围住。掌柜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跌坐在地,举手求饶:“兵大爷,兵大爷饶命!小的只是一介平民,不知道哪儿惹到各位老爷了啊,求大爷饶命!”“哼,还说自己是平民——昨天你卖的那个东西出自叛党之手,你难道不知道吗!”卫兵叉着腰呵斥,“快,把他们给我拿下!”
“判……叛党?”掌柜的做梦也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张大嘴巴望向菲索斯。菲索斯原本坐在马车后车厢里一动不动,此时站起身将一名跳上车想要抓他的卫兵擒住,一把推了下去。菲索斯一手掀开披风兜帽,一手拔出腰间佩剑,低头朝卫兵头领笑道:“赫克特,多年不见,长威风了?”菲索斯记得这卫兵长原本是自己军中的一名哨兵,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对方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上原先的上司,呆立在了原地:“你……真的是菲索斯大人!?”菲索斯持剑护在胸前:“我有事要去城里,可否借过?”卫兵长此时回过神来,板着脸从腰间抽出武器来:“大人现在是帝国的通缉犯,我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放行!”菲索斯本也没报太大希望,于是直接动武。但赫克特毕竟是原先的手下,菲索斯心里不想伤其性命,打起来有些缩手缩脚。
幸好赫克特也不是无情之人,他虽然表面上带兵围剿,但打斗间却也没有尽力,给菲索斯留了个空挡,让他逃进了街巷之中。菲索斯在狭窄的街巷里与追兵们绽开了一场追逐战,他多年来在山中追捕野兽,身形轻盈,甩开追兵并不是难事。只是对方人数众多,张开追捕网,开始挨家挨户地地毯式搜查。菲索斯虽然想要尽快回到客栈却办不到,直到下午才找到机会打晕了两名参加追捕行动的士兵,换上了士兵的衣服,混在人群中回到了驿站附近。他刚走上通往客栈的大路,便注意到远处一道黑烟冉冉升起,直冲天际。他心里一阵慌张,加快了脚步。
越往客栈方向走人越多,当他来到客栈脚下时,发现整个客栈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探头探脑地试图从前人身体的缝隙间看清楚客栈到底发声什么,一些窃窃私语从身后传了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客栈怎么着起来了?”
“嗨,你没听说吗,客栈掌柜私藏叛党被查了个正着!”“真的吗……可那个掌柜看着也不像那种人啊……”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掌柜脑袋也是不灵光,明明知道这两个月口风紧,还非得干这种事……”
“那掌柜的怎么样了?”“你没看到吗,就刚才,异端审问团定了他和他那个小侄子的罪,当场就把人架上了火刑柱……哎,他也就算了,你说他那个小侄子才多大,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嘘——审问团的闲话你也敢说,舌头不想要了吗!”听到此处,菲索斯再也忍不住了。他身体里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推开人群一个劲儿往前挤,直到被一堵由士兵组成的人墙挡住才停下脚步。他的视线越过士兵们的身体,见到不远处立着一根被烧过的木头柱子,柱子上绑着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尸体被烧得残破不堪,已然看不出他们生时的长相,只是他们焦黑干枯面庞上依旧残留着临死前痛苦挣扎的表情,现得狰狞无比。在这可怖的尸体背后,客栈正在熊熊燃烧。火焰中传来一声爆响,一条火舌从维洛瓦在的那间屋子的窗户里喷了出来,那声音像是一只怪物歇斯底里的嚎叫。
“喂,你——我说你呢!”此时一名身披白袍的圣殿骑士走过来,指着菲索斯的鼻子骂道,“你一个守城士兵在这里干什么?回你的岗位上去!”菲索斯动作僵硬地扭过脑袋:“人呢……人去哪儿了……”
“什么人?”骑士一脸纳闷,眼看菲索斯要往客栈的方向走,连忙伸手拦住他,“你别往前走了,给我停下!”
“让开!我要去找他!”菲索斯怒吼道。“你在说什么呢!那里面没人,就算有也被烧死了——”烧死了。被烧死了。菲索斯忽地停在了原地,骑士的话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烧死了……维洛瓦,被,烧死了……
“喂,你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啊——喂!喂——”骑士的斥责如此聒噪,菲索斯觉得心烦意乱,只想让对方住嘴。他的意识经历了一段空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柄长枪,而长枪的枪尖则穿透了骑士的胸膛。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他手中的凶器穿透了一个又一个胸膛,血从那些被利刃贯穿的裂缝里淌出来,浇在他头上,唤醒了他心中那头沉睡已久的嗜血野兽。
这头野兽曾经出笼过一次,但那次是在战场上,对面是杀气腾腾的敌人。
而这一次不同了,那野兽残杀的目标变成了教会的人。他心里已没有了理智和怜悯,只想着把周遭一切吵闹的家伙都杀掉。
虽然骑士团人多势众,但菲索斯杀红了眼,根本无人能敌。他直到将在场的教会骑士悉数杀光后才停下,望着周遭的尸山,他惨笑一声,就这么昏倒在了应声赶来的卫兵队面前。
再醒来时,菲索斯已毫无意外地身处异端审问团的地牢之中。损失惨重的教会势力对菲索斯恨得咬牙切齿,把所有能够用在贵族身上的酷刑都招呼了一遍。他们试图让他在民众面前亲口认罪,让他跪下来向神明祈求宽恕和原谅,但菲索斯拒绝了。菲索斯只是沉默,整整七天不发一言,只有在审问官将维洛瓦被烧毁的衣物丢到他面前时,才抬起头,声音干涩地道:“我想看看他的尸体。”审问官没有回应菲索斯的要求,而是给了他一顿鞭刑。
第八天,审问官没有带来酷刑,而是命人将菲索斯放出了牢房。菲索斯被两名政府官员带着来到一座豪华行宫,侍女们迎了上来,帮他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为他更衣沐浴,剃掉了他的胡须并修剪了他过长的头发,为他穿上副和他原本身份的衣着。菲索斯被带进一间客厅,被安排在一张摆满食物的餐桌的一侧。
而另一侧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帝国的皇帝,他的兄长。皇帝的衣着依旧如往日一般一丝不苟,只是他瘦了不少,金发中已掺入了些许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更明显了。
皇帝脸上老态尽显,仿佛两人分隔不是三年,而是十年。
菲索斯没想到两人竟会在此时相见,心里多少有些窘迫:“皇兄……”见到菲索斯,皇帝放下手中餐具,提起餐巾擦了擦嘴:“坐下吃点东西吧。”菲索斯瞥了皇帝一眼,坐了下来。他也不顾什么餐桌礼仪,抓过一个鸡腿就往嘴里塞。皇帝望着菲索斯吃东西,轻轻叹了口气:“你啊,还是跟原来一个德行。”菲索斯嘴里嚼着鸡肉,说话口齿不清:“皇兄也是,一点没变。”
这话不知是赞扬还是挖苦,皇帝也懒得去猜,他用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菲索斯风卷残云地吃掉了眼前的美食。等菲索斯开始喝酒,皇帝才再次开口:“菲索斯,跟我回去吧。”菲索斯放下酒杯,擦了擦嘴,陷入了沉默。
“背叛、杀戮、鸡奸……无论犯过什么罪,我都可以赦免……所以跟我回去吧。”皇帝坐直了身子,“回帝都后,你还是我的将军,我的皇弟,还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过去的事情我们就当他过去了,就当它没发生,好不好?”菲索斯依旧沉默。“不说话的我就当你是默许了。”皇帝说着要去摸桌边的传唤铃,可菲索斯却在此时开口了。
“我不回去。”皇帝的手停在距传唤铃一厘的地方。他像是触了电一般抬起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杀了教会那么多人,留在这里就只有一死!”听到“死”字,菲索斯不但不怕,反而释然地笑了:“那就让他们杀了我吧……维洛瓦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菲索斯!”皇帝终于忍耐不住,拍桌而起,“我不许你说这种话!”菲索斯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皇兄不是也想我死掉吗……否则又为什么要发通缉令呢?”“我那是为了——”皇帝话说到一半便卡住了。他攥着桌布,恶狠狠地盯着菲索斯,似乎在说“你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