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也有一柄唐刀,外形跟盛开手中的别无二致,以至于盛开有种错觉,仿佛他正在透过这个梦境凝视着另一个自己。
但是,这只是梦境而已。
安德鲁这个名字,从第一个梦境开始,就一直频繁地出现,直到现在,盛开才终于从种种迹象中估算到这个名字的含义。
天鹅湖庄园时,安德鲁是严思朝;城堡中,安德鲁又成了聂铮的面孔,而此时此刻,安德鲁就成为了他自己。
所以,就只有一种可能。
梦境的主人是谁,安德鲁就是谁。
就像人挣脱束缚自我意识的囚笼,就要如虫卵挣扎破茧而出一般,用尽浑身力气,并非一件易事。
认清自己是谁,也并非一件易事。
顷刻间,刀光已至。
盛开刚与独角兽经过一番缠斗,浑身皆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此时动作便慢了几拍。
刀刃擦着他的脸侧而过,盛开眉心一拧,顺势退后了几步,回身就要制住安德鲁的手腕。
可触感未至,他就像碰到了一缕烟似的,安德鲁的身影很快就被他的力度打散,片刻后又迅速地聚拢了起来。
跟之前那些幻影一样,盛开也无法触碰到梦境里的“安德鲁”但安德鲁却不受约束。
这一击未中,安德鲁却还有闲心回头冲盛开一笑:
“没人告诉你,你杀不死幻影的吗?”
他飞跨上前接连挥开几束刀光,将盛开逼得节节败退,浮光掠影中,盛开只能毫无章法地躲避着安德鲁的杀招。
之前闻人逍在杀死少女鬼影的时候,是将失乐园里绑定的身份卡中的一部分能量注入到武器上,才能触碰到这些幻影。
可是在城堡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已经失效了。
盛开旋身一个后仰,堪堪地躲过了安德鲁的一个刀影后,不禁想到:
“我在自己的梦境里为什么还会这么狼狈?”
在盛开完全被动的情况下,安德鲁的攻势却愈发迅猛,好几次风声都擦着盛开的耳侧而过。
几个来回之后,盛开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明显在下降,而安德鲁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面反手将唐刀在横在身前,再次踏风而来。
盛开退无可退,被这一刀划上了肩膀,刺痛感逼得他抬手以刀尖抵住了对方的刀柄,竟也险险地将安德鲁逼退了几步。
他不能碰到安德鲁,但可以碰到他的武器!
盛开眼神一凛,趁着安德鲁转身之时,飞身上前,一脚将那唐刀踹出了几米远。
唐刀脱手的一瞬间,安德鲁也被一股力猛地击退,“扑通”一声歪倒在了一边。
仿佛印证了盛开的猜测,在唐刀脱手的一瞬间,安德鲁的脸色忽地一变,便顾不得自身的狼狈,一个翻身就朝唐刀跑去。
盛开自然不能如他所愿,即便身上带着伤,也飞速朝着那地上的唐刀而去。
正在这时,盛开听见了身后草丛中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动静。
他的动作一顿。
安德鲁已趁着此时率先飞掠至唐刀身边。
他的面孔与自己一模一样,盛开心想,但是,假的,还是与真的有明显的区别的。
如果不是那把刀,安德鲁也只是他意识创造出的一个虚幻的自己而已。
盛开微微侧过头,望向草丛一边,余光便看见安德鲁再次挥刀而来。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结成空气中的微光,与头顶上倾泻而下的太阳融为一体,将盛开包裹在其中。
风声已至,盛开甚至感觉到了冰冷的刀尖下一刻就要刺入瞳孔。
然而,这刀尖最终却是没能再近半分。
一柄做工粗糙的箭悄然无息地没入了安德鲁的身体之中。
草丛里发出两声虚弱的咳嗽,不多时,亚伦扶着树干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手中的弓弦仍然嗡鸣着不肯安静,俨然如真人一般为自己的准头在邀功。
盛开回过头,亚伦的面孔已经开始模糊不清,如同在小屋外见到了那个骑士领主一样。
据说人在梦境中遇到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是现实生活中见过的颇为印象深刻的一类。
若非如此,大脑只会发出最基本的成像指令,而真正的细节皆是模糊不堪的。
梦之所行,皆为过往。
盛开在满目场景化为碎光的片刻,又想起从飞船上朝他走来的少年——他清楚地记得那个人的所有模样。
包括那人一双缱绻含情的碧眼。
身边的一切在碎光浮沉中终于化成了齑粉,万物无声无息,仿若梦境最初的模样。
紧接着,盛开感觉到有人隔着一层雾气在叫他的名字,这声音先是如同蚊蝇,而后越来越大,随着眼前的黑暗一齐扑面而来。
盛开整个人痉挛似得一颤,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吐出了一口血。
他的耳际嗡嗡作响,眼前重回黑暗,却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
他回来了。
或者说,他从自己的梦里挣扎着醒来了。
而下一秒,他就被一股熟悉的温暖包裹了起来。
那人的手臂紧紧地箍着盛开,还微不可见地带着颤抖。
盛开抿着嘴笑了笑,轻声叫了声:
“逍哥。”
闻人逍却飞快地放开了他,随后淡淡地说道:
“你醒了?”
男人的声音有股紧涩感,仿佛满腔的情绪都被压抑着拦在胸腔之下,却跑出个漏网之鱼,不安分地从喉头溢出。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的动静。
盛开低着头思考了好一会,才缓缓抬头,靠着感觉将无处安放的视线落在闻人逍的方向。
他说:
“逍哥,你之前是不是问过我的名字?
还记得我怎么回答你的吗?”
闻人逍的呼吸一滞。
不久前,躲在二楼的女仆刚举起斧头没多久,就被即使赶到的闻人逍制止并杀死。
而那时到盛开恢复意识,不过几十秒的时间。
这个几十秒,盛开从闭眼到睁眼,就恢复了记忆吗?
闻人逍不敢肯定盛开是真的想起来了,还是在诈他,但是他暂时还不能与盛开相认。
至少,不是在现在这个地方。
可盛开并不是得不到回应就放弃的那一类人,他没等到闻人逍回答,便自顾自复述了自己当时的答案。
荆棘森林的场景,既能作为逻辑基点出现在梦境密室里,那么对于盛开的意义恐怕就等同于女装一事对于严思朝的意义。
所以严格上来说,不算得上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可他在天时地利之下,靠着怀表的作用,最先捡起来的记忆,竟然是这份与闻人逍的初见。
在变异生物丛生的原始星球上,有焚尽的机舰残骸,还有许多腐烂的生物尸首。
那里的世界氧气稀薄,抬头便可看见宇宙中的万里星辰,万物为了争夺资源都拼命地生长着,从而体型巨大。
盛开仿佛就是误入其中的一只蝼蚁。
又是一次硝烟四起的日子,一只巨大的胜遇鸟被轰鸣声惊起,一眼看见了藏匿在变异芭蕉之后的盛开,一边“呦呦”地叫着,一边朝盛开飞掠而去。
或许是路过,亦或许是其他原因,闻人逍父子降落在了这个星球上,并发现了他这个人类。
闻人逍还是少年,但骨子里稳重与温柔已经初显。
他在父亲身后警惕地观察了半晌,才走出来问他的名字。
胜遇鸟被赶走,那时的盛开竟也没露出太明显的谢意。
他只是比闻人逍更警惕地沉默了很久,才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关你屁事。”
想到这个场景,盛开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然而,这并不是盛开记忆中的世界。
这个时代,也许是距离盛开脑中记忆里的时代,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到其间或许足够无数个文明的诞生和覆灭。
听起来似乎更加不可信。
可盛开的潜意识却已经为他做了决定。
只是这记忆只是万千中的一环,不足以让盛开拼出真相的全貌。
但好歹,盛开心中一直空落的某处,终于经由这款碎片,有了踏实落地的感觉。
闻人逍却依旧沉默着。
盛开看不见,也没接收到任何回应,一时还以为闻人逍也跟他一样被拉入了自己的梦境。
他摸索着站起身,却突然又被一双手扶住了身体。
闻人逍张了张嘴,说:
“我……”
“老大!”
空旷的室内突然传来严思朝的声音,打断了闻人逍的话,“我刚才又拿着那张逃兵名单看了眼,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一时也找不出哪里奇怪。”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来,一眼看到盛开,还颇为高兴地说:
“哟!
你醒……”
但两人之间气氛凝滞,严思朝也十分擅长察言观色,最后一个尾音直接就吞下了肚子。
就见闻人逍一伸手:
“给我看看。”
薄薄的牛皮纸被递到了闻人逍的手上,外观跟之前没什么大的不同。
闻人逍沉着眼,上下扫视了一遍,说:
“字体变了。”
“什么字体?”
闻人逍手划到一处,解释道:
“有七个名字的字体换了,粗细大小都没变化,只是一些细小的地方做了调整,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分辨出来。”
严思朝低头看去,果然就见其中有七个名字的笔锋都变得圆润了一些,字母笔划的拐角处都多了一个半角。
“唐纳德、莱克、亚伦、埃德加、艾米丽、佐伊、安德鲁……
嗯?”
严思朝猛地一顿,“有安德鲁了?”
※※※※※※※※※※※※※※※※※※※※我来了,我来了,我发出“咕咕咕”的声音走来了
第33章 重叠梦境(12)
在一旁的盛开突然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城堡里存在七个女仆吧?”
“嗯。”
闻人逍看了他一眼,说:
“楼上跟楼下分别躺着一个,其他的都躲起来了。”
这样的话,人数就对上了。
况且,刚才严思朝念的那群名单里,跟盛开梦境中出现过的人名有一部分的重合。
盛开让严思朝将其再念了一遍,而后从中挑出了几个没有出现过的名字。
埃德加、艾米丽、还有佐伊。
在严思朝梦境里时,艾米丽就是他的名字,佐伊是属于盛开的,而闻人逍是艾丽莎。
那么埃德加最有可能就是聂铮的名字。
其次,安德鲁才是盛开的幻影。
果然,三个人的梦境都是重叠相连的。
可既然闻人逍的“名字”也在盛开的梦境里,那么为什么没见到他的人影?
闻人逍到底在干什么?
从第一个密室开始,他对盛开的态度就隐晦不明,若是盛开想得再深入一些,在那个他忘记的世界里,闻人逍与他可能还掺杂着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再结合之前闻人逍曾经说过的往事,盛开不能不怀疑自己可能就是他口中说过的那个“抛夫弃子”的前妻。
啧,盛开冷不丁地想到,凭什么他就是妻了?
他摸了摸鼻头,咳了两声,说道:
“我刚才做了个梦,不过准确来说,是被迫拉入了梦境。”
盛开将自己在梦里遇到的事情都讲了一遍,只不过有意略去了恢复记忆的部分。
严思朝说:
“所以在这个梦境里,安德鲁就是聂铮?”
盛开迟疑着点点头:
“天幕发布说要找的杀死安德鲁的真凶,可能就是亚伦。”
亚伦在他的梦境里,杀死了作为背叛者的安德鲁,所以在聂铮的梦境里,自然就成了率先前来报仇的被怀疑对象。
因为毕竟其他人都死了。
但其实这只是一个猜测。
直至此刻,盛开才感觉到了天幕的险恶用意——见过那些人的只有他一个,如果他没有成功从深层梦境里逃脱,处在外层梦境的闻人逍两人自然也不能准确地找准凶手。
可即便盛开成功地醒了过来,他没也没办法指认,因为他现在是个瞎子。
闻人逍突然说:
“那就把他们全部逼出来,然后挨个问。”
严思朝:
“怎么逼?”
闻人逍没有说话,只是几步走到桌前,将上面的灯罩托了起来,随即又把写着逃兵名单的牛皮纸随手一揉,扔了进去。
灯芯忽闪了两下,而后“腾”得一声涨起了一大片火苗,瞬间将二楼照了个透亮。
很快,长长的火苗便矮了下去,灯芯里只剩下一丝燃烧后的灰烬。
这还没完,闻人逍又兀自下了楼,给楼下的火光加了许多“燃料”火舌将纸张卷入吞噬,本来被黑暗笼罩得十分彻底的城堡,顷刻间变得灯火通明。
从进入这个城堡开始,女仆们就表现得十分惧怕光明,再者,如果这些光线还不足以逼迫他们现身,那唯一记载着安德鲁罪行的名单,就是亚伦最后的底线。
如果这份唯一记载着真相的名单没了,安德鲁就能彻底逃脱罪行,这无疑是亚伦无法忍受的。
果不其然,只消片刻,那些来去无影的女仆便逐个从仅剩的黑暗处现身,站到了三人面前。
最初这些老鼠们还打算继续拿起斧头攻击,却在闻人逍淡漠的视线中默默放下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