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明修因他的话停下了脚步,愣了一瞬,转头望向扶黎。
扶黎停在门口,连身都没转,似乎在等着单明修自己做决定。
单明修回过头,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家在何处?我们可以先送你回去。”
“不,记得了。”
“父母是谁?”
殷离舟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殷离舟将单明修的袖子攥得更紧,沉默了下去。
单明修顿了一下,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似有了决断,转头冲着扶黎道:“师尊,我……”
扶黎没有转身,目光空空荡荡地落在门外,语气平淡,听不出感情。
“这一路漫长,他又浑身是伤,在此修养是最好的选择。”
单明修闻言,看向殷离舟,眼中闪过一丝为难,但看到小孩儿盈着泪的眼,一口气微叹,坚持道:“弟子愿背他前往栾川。”
扶黎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了句,“随你。”便走了出去。
单明修微微俯身,看向床上的殷离舟,再一次问道:“真的决定了?”
殷离舟立刻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回道:“嗯。”
-
殷离舟趴在单明修的背上,身体又僵又疼,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放慢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因为自己已经耽误了许多行程。
就像现在,天色刚暗,单明修便落了剑,背着他去寻找附近的人家,打算借宿一晚,让他可以好好休息。
但这地方实在过于偏僻,单明修背了他许久,才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
于是立刻加快了脚步。
殷离舟靠在他的背上,听见单明修的呼吸渐渐变粗。
心中有些不安,他是不是又变沉了?
那户人家住着一对儿年轻夫妻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夫妻很热情,将他们迎了进来,给他们在院中的石桌上布置饭菜。
见殷离舟一直在屋内不出来,单明修便进来叫他。
殷离舟坐在床上,做出一副疲惫的模样,小声道:“我不饿,可不可以先睡觉?”
单明修闻言,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中带了几分担忧,“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吃东西,是还难受吗?”
殷离舟忙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困了。”
单明修想着殷离舟白日随他们御剑也是辛苦,便不再多言,帮他脱了鞋袜,盖好被子,这才出去。
殷离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圈,却怎么也睡不着,腹中空空如也,时不时传来“咕咕”的叫声。
殷离舟怕被人听见,便将身体蜷起,头深深埋在被子里。
没一会儿,便有些喘不过气。
他将头探出换气,却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音。
男人和扶黎在闲聊,小孩儿在奔跑打闹,以及……单明修的笑。
殷离舟愣了一下。
单明修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淡淡的,他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笑。
犹豫了一下,殷离舟还是没忍住坐起身,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扎着围裙的妇人端着一个陶碗从厨房走了出来,将碗放到桌上,然后把两个孩子唤到身前。
“这是什么面?”单明修似乎颇有兴趣。
“素面。我家这两个小崽子挑得很,就爱吃我做的这面。但粮食贵,哪能天天吃,也就他们生辰的时候做上一碗。而且他俩是龙凤胎,生辰在一天,煮上一碗便够了。”
妇人说着,让两个孩子一人坐一边。她拿着筷子,每人一口喂了起来。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吃得香甜。
殷离舟看着他们,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涩涩的,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艳羡。
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单明修似有所感,侧身向屋内看来。
殷离舟见状,忙低下头,把身体缩了起来。
应该没被发现吧,殷离舟想。
第二日。
殷离舟醒来时,天刚亮不久。
屋内的盆里盛着热水,他洗漱完出去,便看见单明修在院中练剑。
院中的石桌上放着一个暗红色的陶碗。
殷离舟走近,是一碗素面。
细长的面条整整齐齐地卧在碗里,上面盖着一层清汤,汤中躺着一个半熟的荷包蛋,上面飘着细碎的葱花和辣椒面。
淡淡的香气钻进鼻腔,殷离舟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正在想这是谁做的时,正屋的门被推开。妇人端着一盆水走出来,泼到了院中。
看见殷离舟站在那儿对着那碗面发呆,笑着招呼他,“你愣着干什么?快吃呀。”
“给我的?”殷离舟惊讶地抬起头。
“是呀,你哥昨晚给了我一两银子,买了好些面粉,说你最近一直没什么胃口,想给你做碗面。我说哪用得了这么多,他坚持要给,真是个实在人。然后我问他会和面吗?他摇了摇头,昨晚跟我学了好久,今天一大早就起来生火做饭,还不让我帮忙。你哥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哪会那些,手上燎了好几个泡才做出来这么一碗……”
殷离舟听得愣住。
转头看向单明修。
单明修已经收了剑,背着手向他走来。
“昨日没吃东西,定然饿了吧。”单明修道。
殷离舟的嘴唇微微颤抖,迅速低下了头,抱着碗坐下。
暖意顺着掌心流进身体,在眼前氤氲起一片水气。
他努力睁大眼睛,去看单明修的手。
但他一直背在身后,什么也看不见。
殷离舟知道他不想让自己担心,于是拿了筷子,夹起面塞进嘴里,将双颊塞得满满,大口吃了起来。
“好吃吗?”他听见单明修略带紧张的声音。
“好吃。”殷离舟将口中的面咽下,刚一开口,大滴的泪便落进了碗里。
怕被单明修发现,忙将头垂得更低。
殷离舟抱着碗,万分珍重地大口吃完了面,连汤也没剩下。
吃完之后,将碗放在桌上,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冲单明修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来。
“谢谢哥哥。”
单明修因他这声哥哥愣了一瞬,唇角微微勾起,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不谢!”
-
回忆散去,殷离舟微微恍惚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
他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素面。
嘴角带了几分讥讽。
单明修难道只会用这一招收买人心?
对他如此,对现在这个傻子也是如此。
招势用了百年,没有一点新意。
想到这儿,殷离舟眼神微暗,随手一拂,青白色的瓷碗便向下落去,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他面无表情地抬脚跨过一地凌乱正准备出去,却见单明修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前。
第6章 站住
殷离舟停下了脚步。
他不知单明修刚刚看见了多少,但那拂碗的动作实在太过明显,若说不是故意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知道以单明修的细腻定能发端倪,所幸也懒得再装下去,懒洋洋地斜倚在门框上,冷眼与他对视,看他会说出些什么来。
但单明修却对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似无所感,缓步走到他面前,侧头望向地上脏了的面,沉默了下来。
喉头上下滑动,却仍只是克制地问道:“不喜欢吗?”
殷离舟闻言,眉头一挑,眼神微变。
饶是他现在也有些看不明白,单明修是真的没看穿,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这暧昧含糊的态度令殷离舟感到烦躁,声音不自觉冷了下去,还透着一丝不耐烦。
“不喜欢。”
“……明白了。”单明修沉默了片刻,缓缓回道。
这似乎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因此连语气都没变,“你既不喜,我便不再做了。”
殷离舟转过头,看也没看他,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随你。”
话落后,许久都没有再听到单明修的声音。
殷离舟转过头看他。
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够明显,虽然单明修极力隐忍,但还是看见了他眼神的微变。
果然,殷离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早就发现了。
然后呢?下一秒会是什么?殷离舟一点都不敢确定。
所以他面上虽然还依旧保持着平静,手却悄悄握在了腰侧的匕首上。
尽管他现在的灵力不如上一世的万一,但拼尽全力的话,伤他一下的能力总还是有的。
最好能伤在胸口。
他也想让单明修体会一次穿心之痛。
既然大家都已明白,殷离舟也不再伪装,坦坦荡荡地迎向单明修的目光,与他纠缠试探,进攻打量。
虽无人言声,气氛却冷寂了下来。
冬日的太阳总是带着有心无力的强撑,勉强照出一地惨白的光,落在身上,激起微微的凉。有风吹过,卷起片片早已枯黄的树叶,送到他们脚下,发出沙沙的响。
单明修的眼神微动,嘴唇轻张,似乎有话要说,然而还没开口,便被一道匆忙传来的声音打断。
“掌门?外门弟子白未晞参见掌门。”
殷离舟抬眼望去,正是这几天一直照顾他的小孩儿。
还没问过他的名字,原来叫白未晞。
小孩儿看起来对单明修很是崇敬,手中的盆还没放下,便已经半跪在地上行了一个礼。
殷离舟微哂,小孩儿这几天在他面前不是吆五喝六就是趾高气昂。
没想到一见单明修,不仅声音低了下去,眼神发亮,看起来乖得像只小绵羊。
原来还有两幅面孔。
但自己有什么资格笑他呢?殷离舟眼神淡淡地掠过小孩儿,似乎看到了曾经自己的身影。
单明修没有转身,右手微抬,做了个“起”的手势。宽大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微摆,带着说不出的仙气。
“将地上收拾干净,再重新拿些早食过来。”
“是,弟子这就去。”
白未晞说着,端着盆大步进了屋内,毫不犹豫地拾起地上的狼藉。
冲动向来只是刹那的事情。
不过片刻,单明修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表情,转身向外走去。
脚步踏过落叶,踩出一地破碎的声音。
-
自那天以后,殷离舟一连几天都没再看见过单明修的身影。
虽然单明修没来,但对他的管束却没放松,白未晞日日都在门口盯着他,不让他出去。
这日,殷离舟寅时便爬了起来,摸黑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然后就看见白未晞抱着剑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去哪呀?”
殷离舟被吓了一跳,胳膊撑着门框无奈地问道:“小孩儿,你不睡觉的吗?”
白未晞瞥了他一眼,“我即将结金丹,可以十天不眠不休。”
说着,轻嗤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剑穗,“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这种废物又不会懂。”
殷离舟:“……”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一大早的,你不睡觉乱跑什么呀?”
殷离舟面无表情地胡扯道:“憋得慌,出去转转行吗?”
“不行。”
殷离舟:“合着你们打算关我一辈子?”
未晞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解释,“元夕节将至,各大门派这些日子都会陆陆续续赶来,到时候鱼龙混杂,你万一再出什么事,我怎么和掌门交代?”
殷离舟闻言,心头微动,鱼龙混杂,那不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师尊呢?”
“掌门这几日都在正德殿主持各项事务,忙得很,你别给他添乱。”
殷离舟心中有了底,露出一个笑,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重新回到了房间。
白未晞才不信他这么乖,又在屋外等了一会儿,见殷离舟真的安静待着没有出来,这才伸了个懒腰,靠着门打起盹来。
傍晚,白未晞照常来为他送药。
殷离舟这些日子也知道了这些药都是有益于他身体恢复的,便没再像第一次那样故意摔掉,每一碗都捏着鼻子喝下去,然后再猛灌半壶茶水解苦。
药碗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包松子糖,但殷离舟仿佛没看见一般,始终没有吃过一颗。
这日,殷离舟和往常一样喝完了药。
白未晞端着空碗正准备走,身体却突然僵在了原地,无论他怎么使力都动不了。
正诧异间,便见殷离舟拿着一沓定身符,走到了他身前。
“你干什么!”白未晞心中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殷离舟一边把手伸到他的领口,一边敷衍地安慰道:“别生气,这段时间憋坏了,出去转转而已。”
说着,将他的外衣脱了下来。
白未晞刚想叫人,嘴巴便被塞进去了一块手帕。
动也动不了,叫也叫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殷离舟换好衣服,又使了个简单的障眼法变成自己的脸,转身向外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转身拐了回来。
殷离舟走到他面前,举起一沓定身符,“你也知道我灵力低微,估计定不了多久,所以……”
说着,给他贴了一身的定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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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未晞说得没错,此时却隐山上的人的确不少。
巍峨雄伟的高山之上,身着各派服饰的弟子长老来来往往,虽略显纷乱。但也确实为一向冷肃威严的却隐山添了几分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