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了什么?”单明修见他半天不动,也走了过来。
殷离舟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皮影放下,回道:“没什么。”
放下时手拂到了余下的皮影,殷离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咦”了一声。
伸手将一张红色的皮影从最下面抽了出来。
一旁的陈三道也走了过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一张女子的人像皮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极其美艳的女子,一身鲜红的嫁衣裹着她如雪一般的肌肤,绝色的面容上,用朱笔画着盛放的彼岸花,花瓣细细密密,覆盖了她半张面容。
她跪坐在地上,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怀中抱着一个男人。
男人一身白衣,面容恬静,双目静静地闭着,如同睡去。
只是仔细看,就会发现男人的手腕被利刃切开,鲜红的血不断从他的体内流了出去。
“半面彼岸?这不是……”殷离舟转头与单明修相视,一起吐出了那个名字。
“司听。”
陈三道闻言,也走了过来,低头看着这张剪影,纸扇轻摇,道:“司听?这不是扶莲女吗?”
殷离舟问,“什么扶莲女?”
陈三道扇子轻摇,道:“曾听到的一个传说罢了。据说有女名扶莲,上巳佳节,偶遇神仙,自此之后念念不忘。然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扶莲女爱而生怨,设计将神仙抓住,挑断其手脚筋,欲将其留在身边。神仙宁死不从,使筋脉不愈,终因全身血尽而绝。”
“嗯?”殷离舟诧异道:“竟还有这种说法。”
陈三道摇了摇扇子,“确实,这与你方才讲给我的似乎是同一个故事,只不过内容和结局大相径庭。”
殷离舟把玩着手中的剪纸,神色微动,“只是不知到底哪个故事才是真的。”
陈三道没说话,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道:“天暗了。”
经他这样一说,殷离舟也反应了过来,原本明亮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去。
阴侧侧的风吹过空荡的街道,让人不觉生了几分寒意。
“有情况。”殷离舟话音刚落,便见单明修已经下意识挡在了他的身前。
天瞬间暗了下来,仿佛被打翻的墨汁浸染,陷入整片黑暗。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狂乱地撞冲,似乎要将一切摧毁殆尽。
殷离舟一手紧握手中的皮影,一手紧紧拽着身侧摇摇晃晃的木桌,虽有单明修挡在身前,却还是觉得头都要被吹大几分。
“哪来的妖风?”他艰难顿道。
刚说完,突然听到一道极轻的童声。
明明四周狂风大作,那童声又时隐时现,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嫁新娘,新嫁娘。
新娘怀中抱新郎。
重涂彩,轻描眉。
指点鲜血描描嘴。
盖头一盖与君归。
生同衾来死同穴,
今宵你我结成对。
……
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眼前的黑色慢慢散去,浮现出接二连三的人影来。
那些人影越来越清晰,殷离舟定睛看去,只见先出现的是戴着面具的一对儿男女,手里高高举着引魂幡,嘴里唱着他们刚刚听到的歌曲。
他们身量不高,面具上画的也是儿童像,表情似哭似笑,一时间难以判断年龄。
接着是排成两队的女子,身着红衣,手持花篮,一步一撒花。
中间夹杂着几个乐夫,吹奏着颇为喜庆的乐曲。
最后是八个轿夫,抬着金顶黄盖红帏的轿撵。
看起来是一场喜事,却又像一场葬礼,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但也没有几分悲意。
尤其是除了最前面的举着引魂幡的男女,其余的人头一律软塌塌地垂着,看起来十分诡异。
殷离舟看着盘踞在花轿前久久不散的煞气,转头对单明修道:“难办了。”
单明修没说话,只是又将他往自己身后拽了些,然后嘱咐他们屏息。
殷离舟与陈三道很快照做,并让出了中间的道路让他们通过。
然而就在花轿经过时,陈三道没忍住换了口气,原本还在行进的队伍立刻停了下来,原本垂着头的男女瞬间抬起了头,齐刷刷地向他们看去。
殷离舟这才看清了他们的脸。
一模一样的煞白面容上突兀地点着两颗黑漆漆的眼,看人时齐齐地反射出森冷的寒意。
殷离舟身为曾经的魔尊,自然不惧这些妖魔厉鬼,但一旁的陈三道却好似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紧紧攥住了殷离舟的衣袖。
“有人!”
“有人!”
“你们是谁!”
“你们是谁!”
这些人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异口同声地说出相同的一句话,然后向他们一步步靠近。
单明修没有废话,直接拔出了青冥剑,刚要刺出。
却听一道柔媚至极的声音,“是谁在外面?”
话音刚落,便见一只纤细白嫩,柔若无骨的手掀开朱红色的帘子,从里面探了出来,慢慢掀开了帘子。
殷离舟这才看清里面的人。
轿子里斜倚坐一个身着喜服的年轻女子,虽覆着面纱,但也难以掩盖其绝色姿容。
只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是。
她另一只纤细柔软,涂着丹蔻的手,正轻轻抚摸着放在她膝盖上的,一个男子的人头。
第41章 情痴
殷离舟看向那女子怀中的人头,双目紧闭,双颊呈现出死人特有的灰白色,然而尽管如此,依旧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想起刚刚陈三道的话,他试探着问道:“你是……扶莲女?”
殷离舟话音刚落,便知自己说错了话。
那女子因这个名字,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气息。
接着,一阵狂风平地而起,掀起了她的面纱。
只见她确实一幅绝色容颜,左颊上覆着一朵朱红色的彼岸。
那花瓣像是活的,顺着她的肌肤飞速扩散,很快就蔓延至全身。
扶莲女本就一身喜服,现在裸露的肌肤也被那鲜红的彼岸花覆盖,整个人就像从一滩淋漓的鲜血中刚爬出来。
而那些花轿前的男女像是得了指令一般,将他们团团围住。
扶莲女一双赤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殷离舟,然后直直地向他冲了过来。
单词修见状,一道金光从他指交升起,将殷离舟护住,这才上前与扶莲女缠斗起来。
扶莲女手下的小鬼虽已将他和陈三道团团围住,但因为单明修的法术,终无法靠近他,最后干脆全部攻击起陈三道来。
殷离舟知道这些不过是些小鬼,法力并不高,陈三道一人便可解决,因此并没有上前帮忙。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旧伤还未痊愈,陈三道一个不察,被绕到他身后的小鬼用手臂洞穿了肩膀。
陈三道忍痛反手将那小鬼劈死,然后捂着肩靠在了一旁的木桌上,面色痛苦。
殷离舟见状,赶忙走过去扶住他,想要查看他的伤口,“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陈三道按住他的手腕,强笑道:“没事儿。”
殷离舟道:“剩下的交给我吧,你先将伤口处理一下。”
然而刚准备动作,却发现陈三道按着他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
他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却见刚刚还满脸痛苦的人此时却好似没事人一样站起了身子,对着他浅浅地笑道:“杜兄,有事的是你。”
话音刚落,一阵浓重的黑雾平地而起,将他紧紧包裹。
接着,殷离舟不受控制地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殷离舟觉得手腕处传来阵阵凉意。
汩汩的泉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先看到的竟是满目绿荫,与刚刚的千里黄沙,飞甍碧瓦形成鲜明的对比。
殷离舟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
清脆的哗啦声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响起。
殷离舟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湖心小岛上。
这岛勉强容纳下他一人,四周都是水,而双手则被从湖中延伸出来的金链所束缚。
他抬头,只见陈三道正坐在不远处湖中突起的一块岩石上,目光落在远处,似在沉思,手中还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
听见动静,转身对着他笑道:“杜兄,醒了。”
殷离舟看着他,也笑着回道:“我们的目的地本就是泉心城,陈兄着什么急。”
陈三道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他的身上,又似乎是在看别处,声音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怎能不急。”
“什么?”殷离舟没有听清。
陈三道却没有再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殷离舟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随意和他聊起天来,“陈兄,我有一事不明。”
陈三道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殷离舟问,“刚刚那女子到底是扶莲女,还是司听?”
陈三道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来了兴致,回道:“二者都是。”
殷离舟:“哦?”
陈三道解释道:“所谓传说,自然是有几分真的,但常常又不完全为真。毕竟,还是喜欢花好月圆人长久的人更多一些,所以无论原本的故事多么残忍,他们也总能用笔墨做粉饰,修成一个圆满的结局。”
陈三道说着,合起扇子抵了抵下巴,似乎有些为难,“该从哪儿说起呢?”
片刻后,这才道:“大抵世间的初遇,总是美好的吧。”
三月三。
春浴,踏青,曲水流觞。
人间正是好时节。
司听早就听闻人间的上巳节热闹非凡,只是魔尊对她管束甚严,从不许她踏足人界。
直到一日,魔尊外出久久未归,她这才偷偷跑了出去。
一路上,从浩瀚的千里黄沙到天青色的烟雨江南,都让她倍感新奇,一时间,流连忘返。
彼时文人雅客喜曲水流觞,饮酒作赋,视此为高雅之事。
又正巧新科放榜,大儒召清公遍邀好友及状元郎,将设曲水宴于岳山之上。
此事一出,瞬间传遍整个汴梁。
司听好奇,便在那日化成侍女混了进去。
岳山之上,祓楔之后,众人以召清公为尊,分左于渠水两旁,置酒杯于其上,任其顺流而下,羽觞置于菏叶之上,顺流而下,行至谁前,便立即取饮,吟诗作赋,彼此相乐。①
第一个饮酒的,便是那一袭红衣的状元郎。
司听好奇地看向他,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那人竟也看到了她。
目光将她上下打量,唇弯突然漾起一道笑来。
他将手中的羽觞一饮而尽,然后望着她,一字一句,作了一首惊花词。
惊花词,有女才貌比花惊。
虽一字未描人,然美人已玉立亭亭于众人之前。
连召清公也满口称赞,笑问他,“可是神女入梦来?才教你写出这样的词句。”
他笑道:“恍惚中,怕是见了神女。”
说完,看向了她。
司听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从胸口涌出。
突然,羞红了脸。
宴会结束后,司听欲走,却被他拦下。
他问司听的名字。
司听望向不远处的一池含苞欲放的荷花。
慌乱道:“扶莲,我叫扶莲。”
“原来扶莲女是这样来的,然后呢?”殷离舟问。
“然后?”
陈三道打开扇子轻轻扇了扇,“然后便是那话本中最俗气的爱情,如胶似漆,你侬我侬,谁也离不开谁。”
“接下来不会是状元郎被皇帝赐婚娶公主吧。”
陈三道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微恍,缓缓道:“不是,他们相爱了一世。”
殷离舟想起司听怀中的人头,心中满是诧异,“那为何……”
“为何又有扶莲女的传说?”殷离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三道接了过去。
“因为啊,那状元郎是凡人,几十年后,他死了。”
状元郎死后,司听几乎发了疯,彼时魔尊也发现她偷偷跑了出了魔域,于是将她带了回来。
司听将状元郎的尸体一并带了回来。
用法力护着,不让腐烂。
想方设法想把他复活。
但,人死不能复生。
魔尊看不得女儿为了一个死人弄成这样,于是一把火将那凡人的尸体烧成灰烬,撒于某山间。
司听疯了。
与魔尊大闹一场后,跑到那里,画地为牢,再不肯出。
直到后来,人间有难,开元仙尊出山解救,偶然碰到了司听。
司听一看到他,便愣在了原地。
因为他与那状元郎,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她哭着上前,却被他避开。
她不肯放弃,跟在他身后,日日纠缠。
原来,那状元郎就是开元仙尊去人间历情劫时的身份。
他仍有那段记忆,却不肯认她了。
“仙魔对立。”
“一段情劫而已。”
“我已有门当户对的道侣。”
“……”
每次听到这些话,司听便如有万箭穿心,却还是舍不得放弃。
明明他曾经那么爱她。
连她破了手指都怜惜不已。
怎到如今,却对她如此冷酷无情。
时间久了,魔尊之女死缠烂打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口中门当户对的道侣,朝云散人忍无可忍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