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清和现在是自己的身体了,他一时有些不习惯,轻微皱了皱眉,真的只是很轻微,除非与他脸贴脸,否则是断不可能会注意到的。
奇怪的是,在他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之后,便发现不远处有一只特殊者正在望着他。
或者说,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这些带队的特殊者们便都望向了他。
掩清和只望了一眼便垂下眼睛,走到一旁去蹲下了身子,根本不给他们制造同自己对视的机会。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若是同他们对视过久,周身能量相撞,只怕会出现不可控制的差错。
好在这些特殊者只是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并没有什么举动。
但这足以让掩清和起疑心,他可不相信这是什么巧合,难道它们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生人气息?还是鬼后图腾所带来的能量磁场?
人偶们都是鬼魂,对这两者产生任何反应无都可厚非,可药田里人偶一大堆,目前只有特殊者产生了这样的反应,便更令人不解。
特殊者只是掩清和给这些看起来就明显不一样的人偶所起的代称,它们的确很特殊,甚至掩清和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特殊之处——比别的人偶更像自己一些。
老实说,待在这里不过几个时辰,掩清和就已经厌倦了,满目望去皆是自己脸上挂着的死气沉沉的死人表情,看得他自己都快要吐了,唯有这几个特殊者,能让他眼前一亮、耳目一新。
而这使它们更像自己的原因,或许就是它们注意到自己的原因。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本尊在一群仿制品中过于扎眼,这就意味着下次任起枝到来的时刻,便有可能是掩清和身份暴露的时刻。
有了先前的教训,掩清和变得谨慎起来,他悄摸着将手上银镯隐了去,这才捞起袖子,蹲在药田里翻找。
人偶们的除草行为是自由活动,他有充足的搜寻空间,不怕过于离群而被发现,勉强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毕竟眼下任起枝不知何时会来,更不知星辰蓝究竟是个什么草。
掩清和不是没思考过,“星辰蓝”这名字或许是误传的结果,那花中与之名字相似的,他也只听说过蓝星花,可这蓝星花只是单纯的观赏性花朵,没有任何药用价值。
就算其有尚未发现的用途,这蓝星花的花朵也只在早上盛开,如今接近傍晚,自然是全谢了、一朵也不剩。
依照惯用的意象起名法,“星辰蓝”这三个字定然不是乱选的,这要么意味着它是一种蓝色的花儿,要么是如雏菊般一小朵一小朵的、细碎的花。
可蓝色的花儿本就稀少,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的药田里是一点儿也没有,掩清和对草药算不上有多懂,只能勉强认出柴胡、茯苓、黄连、半夏等常见的草药,在这种满了奇珍异草的药田里可谓是寸步难行。
严野云此刻应当还在检查那些回流的人偶,但就算是他来了,也帮不了自己什么,掩清和只能跟在这些人偶后头,用排除法检查他们除完草的田地。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人偶竟是知道这满满当当的田地里何为野草何为草药,除草速度简直拔群。
但转眼掩清和便想到了,这些人偶当中,说不定不少人曾是池家的一员,所以才会如此熟练。
事实证明,专业不对口工作起来真的很难,掩清和从前过得再怎么苦,也没到要在田间劳作的地步。他身法不得要领,又不似武神那般体格健硕,反倒还娇气得很,在这田地里劳作得划伤手是小事,几乎都要滚在地上了。
方才人偶断了腿,虽然断的不是他自己的腿,却对附着在人偶之上的魂魄造成了损害,以至于他现在膝盖还隐隐作痛,自然是顾不得面子,直接跪坐在地上,几乎要将脑袋埋进土里去。
掩清和以极快的速度,尽量准确的眼力排查完了一大片药田,而后又开始怀疑,星辰蓝会不会是根茎植物,会不会是一种蘑菇,会不会是什么果树结的果子。
毕竟这世间有那多的可能性,他怎么能把希望都押在这一片药田之上呢?
既然一无所获,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自己应该收手了,掩清和这样想着,撑着腿站起身来。
然而他才刚站稳,便被突如其来的凌空一脚,直接踢到了药田的边缘处、也就是悬崖峭壁之上。
掩清和猝不及防,被这一脚踢得几乎是连滚带爬才稳住身形,一袭白衣皆滚上了污泥,脸也蹭破些许,但他顾不上擦拭,赶忙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踢他的人自然不言而喻。
“我就说,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像。”任起枝背着手走上前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每次一见到你,我都觉得我做的人偶还不够,远远不够。”
掩清和窝了一肚子火,骂道:“你究竟是有什么毛病。”
“因为你生得好看,是我见过那么多人里,最好看的。”任起枝竟是说得无比认真,“所以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来你,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你站在这里。”
未等掩清和说话,他又接着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但我看你是再也寻不着星辰蓝了,所以…不如留下来我们叙叙旧。”
任起枝说罢,伸手打了个响指,用行动印证了何为“再也寻不着”。
其响指音落的瞬间,热浪便裹挟着一阵火油的气息扑面而来,熊熊大火顷刻间吞噬了药田,而人偶们也因为其体内魂魄的本能,纷纷涌上前来,顷刻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掩清和扬手造起两道土墙,又挥手来带一阵狂风,风过狭道,将那些轻飘的人偶吹得漫天飞舞,他便趁这个空档一边退后着,一边环顾四周,企图找到能够突破困境的机会。
就这一眼,他扫到了一旁还未被波及的药田。
这不是……深波叶补血草吗?这名字实在拗口,掩清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在天庭修行期间曾看过的——
深波叶补血草,又名星辰花,全株具粗毛,花茎分枝,茎呈三棱状,花穗可含一至数花,花小巧秀丽,花色淡雅多彩,常见的有红、粉红、黄、白、紫等色。
可面前这一片星辰花,竟是罕见的淡蓝色!
随手造起的土墙很快便被突破,掩清和为了维持结界的运转,无法拼尽全力,只能赶在人偶逼近之前,委身抓了两把花塞进怀里。
“看什么呢?难道星辰蓝会是这等凡物么?”任起枝见他露出这样寻到救命稻草般的神情,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是不是没人告诉你,醉朦胧毒性阴得很,中毒者灵气越强,毒性便弥散的就越快,若是试图与之抵抗,便会中毒越来越深,离死亡越来越近。”
他笑出一口白牙,幸灾乐祸道:“你说,鬼王大人知道你如今的处境,会不会急火攻心,反倒激化毒性呢?”
掩清和没说话,火焰的热浪、焚烧带出的草药气息令他心慌,他心知星辰花同蓝星花一样,皆是没有药用价值的普通观赏性花种,可他从药田内侧一路找到了悬崖边,耽误了这些时间,若是再寻不到,他也没法儿再前进了。
银镯在他身上,慕子云在他阵中,他自然能察觉到,阵中之人灵气的衰减。
一切都在告诉他,快要来不及了。
可他也没法儿欺骗自己,他的坏预感一向很灵验,甚至都不用预感、不用任起枝的嘲讽,单凭理智便可打消他的希望。
药田的边缘、陡峭的崖边,夺去了他最后一丝可能。
而此刻,任起枝眼中流露出来的、对掩清和渴望的目光几乎要盛过天边的夕阳,此刻他就是垂延欲滴的野兽,等不及弄玩猎物一番,便想要将之吞食入腹。
人偶们先前是除草的杂兵,此刻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主人不过一挥手、甚至都没说话,它们便群起而攻之,源源不断、从药田深处涌上前来。
人偶实在太多了,掩清和甚至来不及抽出他放在靴边的匕首,就这样用牙齿将中指的指腹狠狠撕开了一个口子,他捏着手指朝着前方弹血三滴,嘴里振振有词地念道:“寰宇天地万物敬听,今有神血三滴点兵,神人鬼共进听我令,画龙点睛终成人形!”
他的血液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三颗小圆珠子,自发向着那几个特殊者飞去,就像掩清和所想的那般,这些特殊者之所以特殊,是因为他们身上含有任起枝收集来的、自己的血液。
虽然他不知道任起枝这样做意欲何为,但至少现在,唯有这招能让他活下来。
或是说,不会死在任起枝手里。
血珠子如弓箭般飞出,一头摔碎在特殊者身上,融进了他们的身体之中,热血被火焰催动,特殊者如同掩清和咒语中念到的那样荣焕新生、为他所用,替他阻拦扑上前来的无边人偶。
只是寡不敌众,纵使有了加持,特殊者也不过是人偶一只,转眼就被人群淹没、转眼寡不敌众的人便成了自己。
掩清和心知被抓不如此刻死去,他果断后退了几步,任由自己坠落无边悬崖。
从前药田一直都是池家禁地,唯有年长者得以出入,如今池家灭亡,便更是没有人回到药田深处、到这悬崖边来。
于是自然也就没人知道,悬崖底下不一定都是死亡,有时候也可能是希望。
第70章 星辰蓝不是草药
掩清和跳崖的那一刻虽是有视死如归的觉悟,却没真的打算任由自己这样死了。老实说,这断崖不知深浅,若是稍加防备,从这上头往下跳或许也不会死。
他本意是不愿与任起枝过多周旋,只想着能尽快脱身,纵使任起枝手底下的人偶多如蝗虫,也不过是些虾兵蟹将,战斗力甚微、不足为惧,他只需要静待时机脱逃,大可不必做到这一步。
一切斗志瓦解在他察觉到阵中之人灵气衰减之后。
掩清和不想失败,却更不想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作为银镯的主人,掩清和可以随意随地随意进入镯中世界,即使在下坠的过程中也一样,实在是个完美的避险措施。
只是在他进入镯中世界的瞬间便失去了意识,等到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景象,而是一片虚无。
掩清和转眼便意识到,自己或许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醒来,只是有人将他的意识给勾了出来。
这断崖底下依旧是水仙涯地界,他可不认为任起枝有这等能耐,排除完这个可能性,那便只剩下一种。
召魂魄入缥缈,上神们同后辈聊天时惯用的方式。
掩清和道行尚浅,连总在天庭晃悠的三位山神都没见全,更何况是早已隐居、不过问世间事儿的草木之神呢。
草木之神算起来还是自己先祖的主人,虽说早已历尽数代,这层关系却是不会改变的,那自己该尊称什么才好,难不成也随着先祖喊“主人”?可是这样好像又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咳咳,是小掩吧,没救错人吧?”
掩清和愣了好一会儿。
他不是没猜想过草木之神是女子,只是没想到这声音如此年轻,清脆如铃,搞得他一声“祖奶奶”堵在胸口,没敢叫出声来。
“怎么不说话,吓傻了?唉,我才是吓傻了,这么深个断崖说跳就跳,不知道下面是蛊坑啊,当心咬死你。”
掩清和连忙拱手,诚恳道:“晚辈不知,多谢草木大人搭救。”
“啧啧,池家人不知自家地盘,难怪你像个愣头青。”只不过草木之神絮絮叨叨,倒还真有几分长辈的风范,“唉,如今池家不比当初,只剩你这一个后人了,你却还找了个男子作伴,注定是没法儿再让池家发扬光大了。”
听到这敏感的词汇,掩清和一惊,下意识否认:“我没——”
“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可能性就追到这里来,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还说没有。”草木之神的声音略带笑意,“你是不是猜到我这结界密不透风,那位小鬼王在外头什么也听不见,才敢这样说的?”
掩清和连忙摇头,回答道:“晚辈不敢。”
“哦哦,懂了,暧昧期。”草木之神作恍然大悟状。
真是奇怪,明明见不着草木之神的模样,掩清和却仿佛能见着一张带着恶趣味笑容的脸,连忙道:“草木大人,能否先放晚辈回去,晚辈还有急事——。”
草木之神却打断他,道,“叫什么大人,怪生分的,先叫声‘先祖奶奶’来听听。”
“…先祖奶奶。”掩清和说了一遍还觉不够,又重复道,“先祖奶奶,晚辈是真的有急事,万万拖不得了。”
“急什么,再急能有先祖奶奶要跟你说的话急?”草木之神说得无比认真,甚至还撂下狠话,“有你先祖奶奶在这儿,今天那小鬼王就算是死了凉透了,我也能给你治活过来。”
上神们的存在本就是影响世间万物的因素之一,草木之神此刻既然这样说了,掩清和便有理由相信,自然也就没那么焦急,低声说了句:“晚辈遵命。”
“带你参观一下真正的水仙涯。”
草木之神的话音刚落,一片混沌虚无便忽然散出光来,这光线柔和得很、照得人心里暖暖的,很舒适。
暖风带来远处的花香,还有鸟鸣,掩清和听见草木之神唤自己睁开眼。
“看到了吗,这便是我如今修行的地方,这里是药田,远处是茶山,后头还有花海,世间所有,应有尽有。”
“不过……我可以以草木之神的身份告诉你,这里唯独没有星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