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到,这天是春分。
春分日一过,就此白天会慢慢变长,变得比黑夜长。他以为,这代表着今后他的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光明。
太子便对钟傅璟说,他准备好了。
得到这话,钟傅璟大声欢笑起来,说不亏是他的侄子,还是有胆识、有自信的!
于是,皇上下旨,准备禅位事宜。
消息传出来,可谓皆大欢喜。
朝廷中本就有一大半人,都支持太子继位,他们就盼着太子成为皇帝的那一天。
剩下那些人,不是刚通过科举入仕的,就是本来对太子不甚了解的。对他们而言,谁当皇帝都行。可后来太子为了了解朝廷,熟悉朝臣,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他们得知太子即将登基,也特别高兴。
可在云珺看来,这件事最高兴的,却还是皇帝。
钟傅璟终于能把这个重担还给太子,他晚上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云珺想,这下钟傅璟的身边,也不会再有那些令人讨厌的流言蜚语了吧?
而在登基大典之前,云珺对百忙之中的皇上说,他要去一个地方。
钟傅璟不等云珺说出口,就已经知道云珺要去哪里,他直接抬手说,云珺手里有那块通行的牌子,要去哪里都行,不用知会他。
云珺感谢过皇上,便在清明这天,出了宫,也出了城,直奔西山后的太师墓,他要去向自己的爹娘家人道别。
就像他上一次来这里一样,跟随在他身边的只有方夜织一人。
但没想到,这次与上回的心情完全不同。
那天他站在墓碑前,他其实有些彷徨,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可心里终归是没底,不知道将来的一切,是否会和他心里所想的一样。
而此时此刻,云珺心里很明白,他将来要去哪里,要和谁在一起。
太师府一夜被大火付之一炬,家里自然是没人了。云珺尽管知道皇上有派人来定时清理墓碑,可看到碑旁的杂草,还有已经碎裂的香炉,心里难免有些难过。
有方夜织帮着他,他很快重新收拾好祭品,换了崭新的香炉半埋在泥土里,他插上香,磕了三个响头。
云珺对着墓碑说,自己将要跟着禅位的皇帝,去往他曾经所在的封地,以后肯定没有那么多机会,每年来祭扫家人,希望家人们不要怪罪。他还说,自己和皇上在一起,尽管有些违背风俗常理,可他们俩很开心,这已经足够了。
面前的香都要烧完了,云珺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正要重新点三炷香时,一旁方夜织按着他的肩膀,说有人来了。
云珺有些纳闷,这年头谁还会来给他家扫墓?但又想,也许是曾经他父亲照拂过的人,想着清明时来祭扫一下。
他站起身来,朝来时的路看过去,不一会儿,走来一个拎着篮子的年轻人。
对方看到云珺似乎也非常奇怪,但他走上前来,礼貌地作揖,问道:“二位是?”
他的声音温柔好听,而看他干净利落的打扮,又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
云珺道出他早就想好的身份,说自己家人曾经受太师照顾,今日清明,便前来祭拜恩人。
对方听得点了点头,似乎相信了他的话。
而这人则说:“在下云修筠,是云太师的远亲,如今在下入朝为官,留在京城,便前来祭拜。”
云珺自然没听过这个名字,而且若是有走动的亲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那一定是早早就入仕,云珺也一定会听自己父亲提起名字。
大概是看云珺不信,这云修筠便说,他与云太师确实是远亲,算起来已经是在三代亲缘之外,所以没有走动,没有往来。至于亲戚关系,云修筠只是听祖父这么说过,也要他争气,回京科考,入朝为官,与太师一起为朝廷效力。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赴京赶考,却率先听到太师离世的消息,家人们都很难过。如今他得偿所愿考上功名,故此前来祭扫。
云珺连忙点头,这么说来,眼前这人,能算是他的亲人了!
但云珺自然不好把真实身份告诉他,和他聊了两句,便离开了太师墓前。
他心里对此人抱有些好感,兴许是来自亲人之间的亲近之感。
回宫后,云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钟傅璟。
而当时太子也在御书房内,一起听到了“云修筠”这个名字,他皱了皱眉。
但钟柏穹马上说:“皇叔,我记得这个人,我还看过他科考时的文章呢!”
这么一说,钟傅璟也想了起来,“不错,朕还记得他在这次科考中,名次排在第三十一位。因为他是那几考生中唯一姓‘云’的,朕还多看了一眼。”
他说完,还看了眼云珺。
云珺面不改色,心想,你在太子面前乱说什么!
钟柏穹是看多了面前两人的眉来眼去,心里是波澜不惊。但他却对云修筠这个名字,多惦记了一些,也许以前见过,没怎么在意,往后可以躲接触一下。
后来那云修筠只用了几年,就从一个户部记事,连连升官,后来直接入了新皇的内阁大臣。很多人都说,他是借了与已故的云太师是亲戚的名头,才让皇上这么赏识,不过他本人无所谓,由始至终都规规矩矩地辅佐皇帝,为皇帝出谋划策,甚至跟他走了很多地方。
而钟柏穹则是在这年的立夏,登基为新皇,改了国号为永合。
禅位仪式和登基大典摆在一起,加上后来的庆典,京城热闹了三天。
成为太上皇后的钟傅璟,把所有权力都移交给侄子钟柏穹,他抽手抽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管。甚至在庆典结束后第三天,便带着他的人马,立即离开了京城。
走时只向刚成为新皇的钟柏穹道别,被钟柏穹抱怨说他像是在逃难。
哪怕以后被人说他离开京城时十分狼狈,钟傅璟都觉得无所谓。
因为他身边有云珺。
云珺总算看到钟傅璟轻松自在的模样。
跟随已经成为太上皇的钟傅璟去往封地的,除了白茯和那些影卫外,还有桂清遥。
桂清遥本就是钟傅璟的老师,后来为了留在朝廷才做了言官。如今他顺利辞官离开,也是一脸惬意的模样。
他们一行人在行经的每一座城市里落脚,暂住上两三天。
云珺就会和钟傅璟一起上街游玩,吃遍当地的美食,却没有人发现,这出手阔绰谈吐优雅的人,竟然是刚禅位的太上皇。
从京城到封地,本来只要二十来天,硬是被钟傅璟走了一个半月才走到。
而在抵达封地之前,他们要途径云梦泽。
这是云珺早就想来的地方,他听皇上说过一回后,就对这里产生向往。
一大早,云珺就趴在马车窗户边上,想看看云梦泽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马车碾在石子路上十分颠簸,却依然没有消减云珺的念头。
不凑巧的是,才过巳时,当地就开始下雨,他们不得不放慢行程。
云珺听躲进马车的钟傅璟说,这雨再下下去,可能他们得提前找个地方扎营,而到不了云梦泽了。
云珺有些伤心,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雨能早些结束。
可能是心诚则灵,想不到才过午时,雨竟然停了。
在钟傅璟的带领下,他们快马加鞭赶路,要是来得及,不仅能去到云梦泽,他们还能在晚上赶到封地最大的城市陵州。
马车颠簸了半个时辰,钟傅璟突然叫停车队。
云珺奇怪地探出脑袋来看,就瞧见钟傅璟朝他伸出手。
钟傅璟说:“上马,我带你去看云梦泽!”
云珺顿时眉开眼笑,想都没想,就坐上钟傅璟的坐骑。
钟傅璟交代其他人,让他们去陵州安顿,自己则带着云珺去看云梦泽,晚上会来和他们会和。
其他人早就知道云珺心心念念在想什么,纷纷拱手恭送他们离开。
·
这回,云珺虽然抱紧着钟傅璟的腰,但目光到处游离,只看见他们穿梭在一片小树林。
钟傅璟艺高人胆大,驾驭马匹在树林中穿梭,速度一点都不慢。
直到他们跑出小树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云珺目之所及处,是几乎无垠的湖泊。
可能因为刚下过雨的关系,空气中飘着潮湿的味道。
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映照着阴沉沉的天空。
马儿慢慢停了下来,仰着脑袋,像是在得意。
云珺跟着钟傅璟走下马,一脚踩在柔软的泥地上——就连这个都让他惊奇。
“这里,这里就是……”云珺兴奋地说道。
钟傅璟揽着他的肩膀,与他慢慢走在湖岸边上。
他指着湖面方向,“从这里,一直到很远的另一边,一整片都是云梦泽的范围,绕着湖跑,恐怕要跑上半年!”
云珺往前跑了两步,“好美!”
钟傅璟被起手来,跟了上去。
他刚走到云珺身边,还没来得及伸手,云珺又跑开。
钟傅璟笑着摇头,看样子云珺已经完全被云梦泽所吸引,都不要他了。
云珺来到湖边,他看那湖面,如同镜子般,和天空连到一起。
于是,他脱掉鞋袜,直接跑进湖里。
钟傅璟吓了一跳,“云珺?你怎么还下湖里去了?”
可云珺跑得远,都没听到他的声音。
就在此时,天空中聚积的云层慢慢散开,远处,落下好几道笔直的阳光,像是插在湖面上的一柄凌厉的剑。
钟傅璟再看面前,却见那着一身白色的云珺站在那里,简直要和白净的湖水融到一起去。
他忽然紧张起来。
云珺是仙人呀。
就在一瞬间,一道阳光由上而下,照在云珺的身上,金灿灿的,又像是在开花。
钟傅璟心里一顿,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顾不上,急急忙忙地冲到云珺身边。
他一把抓住云珺的手,连呼吸都没来得及顺下来,开口道:“云珺,不准离开我,不准,你答应过我的。”
沉浸在云梦泽风景中的云珺这才回过神,看到有些紧张的钟傅璟,他笑了笑,“怎么了?”
钟傅璟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低声说:“不准你离开我……”
云珺有些莫名其妙,但温柔地抱住钟傅璟,“我没说要走呀!”
钟傅璟抱住云珺,看到头顶又重新积起,挡住了阳光。
他松了口气,又好笑起来,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
只是……他刚才看着站在湖里的云珺,他还以为……以为云珺真是仙人,那光亮,是要接云珺回到天界去的。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过云梦泽,水面泛起波光粼粼,仿佛是在为他们鼓掌。
云珺见钟傅璟的情绪缓和些,这才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钟傅璟不好意思地,把刚才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可把云珺逗得哈哈直笑,腰都差点直不起来。
钟傅璟难得脸红了,心想,那是你没看见,刚才站在湖里的你,是多么好看。
云珺扶着钟傅璟的肩膀,说:“我回不了天上,我甚至去不了任何地方。”
钟傅璟点头,羞愧地“嗯”了一声。
“我是说。”云珺认真道,“我的脚陷在淤泥里了,拔不出来。”
钟傅璟一看,略略蹲下身,直接抱住云珺的双腿,一把将他从淤泥抱起来。
钟傅璟:“有我在,怕什么。”
可钟傅璟动了动,暗叫不好,他也陷在湖面下的泥地里。但他直接脱了鞋,脚顺利地挣脱开淤泥的束缚,深一脚浅一脚地抱着云珺回到岸边。
云珺也不穿鞋了,光着脚站在钟傅璟面前,他笑着对钟傅璟说:“我当然离不开你呀,否则我就要陷在云梦泽里,出不来了。”
钟傅璟低下头,鼻尖碰到一起,“有我在,无论是去哪里,哪怕就是陷在云梦泽里,也是我和你一起陷。”
云珺微笑:“好。”
云珺上辈子困在家中二十载,没有见过广阔天地,没有见过鱼飞没有听过鸟鸣。
这辈子他重拾一条命,了却心中所有的憾事,还能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表示,足矣。
【正文完】
第61章 61.执念 为何会变成人?
太上皇钟傅璟的封地, 位于京城的西南方向,有陵州这样的大城市,也有栎城等的城镇。当地百姓早听说太上皇要回来了, 便在城内挂上彩条, 换上彩色灯笼。
可等太上皇都回到了行宫, 他们也没见着人。但兴盛的气息不改,老百姓们每天都像是过节似的, 像是寻了太上皇回封地这么个理由, 让他们好热闹一下。
钟傅璟的行宫, 距离陵州不远。他回来后, 行宫里的人忙碌三天, 消息也就传到了封地各地,当地衙门官员登门拜访,都被桂清遥挡了回去。
可他们不气馁, 又带着当地商贾富豪前来,桂清遥见状万般推辞不得, 只能再去问钟傅璟。
而钟傅璟不见他们,是想陪着云珺, 去逛陵城,去看云梦泽。
他们在行宫休息两天, 一洗路远迢迢的仆仆风尘,刚好恢复了力气, 计划游逛封地。
这时候,钟傅璟自然不能让别人来打扰他和云珺。
可眼见桂清遥都拒绝不了, 钟傅璟瘪了瘪嘴,他就是想和云珺待在一起怎么那么困难呢!
云珺则说太上皇回到封地,不去见他们有点说不过去, 否则让他们以为,太上皇不喜欢他,彼此之间产生嫌隙,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