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颜怀舟又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与其说错了话平白惹他记恨,还不如少掺合的好。
所有人难得地达成了一致,眼观鼻鼻观心,权当做没有听见他们这边的动静。
钟凌既然无意隐瞒,自然要与钟屠画提前交代一番。只是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颜怀舟便收起戾气,换上挑衅的笑容,一边打量着钟屠画,一边将故意声音的尾调拖得老长。
只听他宽宏大量道:“都是一家人,我不跟你计较。”
钟屠画活像一只被点着的炮仗:“颜挽风,你说什么胡话!谁和你是一家人!”
颜怀舟笑眯眯地:“我和阿凌是一家人,自然也就和哥哥你是一家人了。”
钟凌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生怕再说下去他们俩就要在这里打起来,只得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拦在中间,对钟屠画道:“兄长,我们借一步说话。”
钟屠画虽然怒不可遏,但又何尝不知为着这种事情起了争执太过丢人现眼,被钟凌半推半拖着,带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转角处。
刚停下步子,他便忍无可忍地问道:“阿凌,你离家前明明答应得好好的,说再也不会与颜挽风扯上乱七八糟的关系,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钟凌在心中思虑良久,这时干脆实话实说:“兄长,我已与挽风结为道侣,往后你不要再对他动辄恶言相向了。”
钟屠画只觉有一道天雷当头劈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钟凌,我看你是疯了。父亲绝对不会允许……”
钟凌摇了摇头:“我心意已定,这件事谁也无法替我做决断。”
他抬头正视钟屠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下去。
“兄长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一时不察,中了妖族的迷毒,以至神志不清难以自控,不小心将、将他……”
钟屠画寒毛直立,悚然睁大双眼:“你将他怎样了?!”
钟凌立刻明白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但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面色通红,重重咳了两声。
钟屠画从他的欲言又止中回过味来,几乎呆若木鸡,张口结舌愣在了原地。
钟凌深吸口气,竭力端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兄长,始乱终弃不是君子所为,我须得对挽风负责。”
钟屠画磕磕巴巴老半天,终于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可颜挽风现在毕竟是魔界的人!你如何对他负责?”
钟凌答得毫不犹豫:“他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已经不重要了。不是么?”
在钟屠画的记忆里,弟弟总是清醒冷淡,总是把是非对错和利弊得失挂在嘴边。他还从来没有在钟凌眼睛里,看见过这样坦诚生动的光彩。
钟凌的语气里,分明是一种他全然陌生的、得偿所愿的快意。
“重要的是,他已经是我的人了。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再改变。”
直到跟着钟凌回到颜怀舟面前,钟屠画仍是满脸受到了惊吓的表情,神色极为复杂地望了颜怀舟一眼,倒的确也没再对他冷嘲热讽。
颜怀舟不免大奇,俯在钟凌耳边道:“阿凌,你兄长这是怎么了。我为何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
钟凌哑然失笑,心道你若是知道他这样看着你的原因,非得将我给生吞活剥了不可。
但他面上却不露分毫:“我已与兄长解释过了,他不会再和你为难。”
颜怀舟咦了一声:“怎么,他这次竟这般愿意讲道理么?”
钟凌有些心虚,更不肯在此事上再做纠缠,转开眸子看向钟屠画:“眼下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兄长可将玄铁将军令带来了?”
他在传音符中已经将妖族现在的情况讲得明明白白,钟屠画想起自己赶来的真正目的,这才收回心神,把放在贴身处的玄铁将军令取出交给了钟凌,肃声道:“阿凌,你心中有几分把握?”
钟凌道:“兄长来得及时,原本有五分胜算,现下也该有七分了。”
颜怀舟明白他的意思。花道戍此前说云极的修为出了问题,还在妖族灵泉中休养生息,钟凌这是要赶在他的幻术之能彻底恢复之前抢先动手,尽量将潜在的风险降到最低。
那枚乌沉沉的玄铁将军令感知到钟凌熟悉的气息,安安静静地悬浮在他的掌心之上。在场的修士们望着不周山古朴庄重的令牌,心中也跟着安定了不少。
玄铁将军令可勾动天地灵气化归己用,也可以自主应战迎敌,至少用它牵制住云极的两头凶兽不是问题。但妖族既然要发动战乱,肯定不止做了这一手准备,还要防范他们的其余的部署才是。
颜怀舟主动出言:“妖主鳞泽就交给我了,我先解决了他,再去助你。”
钟凌点了点头,转向沈星驰:“摘星神君,你与祝兄和赵兄一起拖住那只红狐狸,待其他妖修出手之后,再在外围增援一二。”
沈星驰傲然地挥了挥手:“不过是杀个妖修罢了,轻而易举的小事,我还用不着他们帮忙。”
钟凌对沈星驰的实力还是信得过的,当下不再反对,又叮嘱道:“我总觉得妖族如此重用她自有道理,还请摘星神君莫要大意。再有,如果能将她困住便是最好,我们迟早要跟妖族和谈,还是不要轻易多造杀孽。”
沈星驰闻言,微微蹙起眉心:“我明白你是一片好意,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妖族隐而不发筹谋多年,断然不会轻易罢手。到了最后,恐怕还要以杀止杀,才能彻底结束这场争端。”
钟凌并不反驳,只向他郑重执礼,言辞恳切道:“你我同求大道,不过求的是一个八荒太平,九州安定。倘若还有希望,总要尽力而为。拜托了。”
沈星驰无端受了他这一礼,半晌无言,算作默认了。
眼看所有计划都过了一遍,仙门与魔道的修士们也暂且放下对彼此的成见,围坐在一起商讨交换意见,钟凌径自走向旁侧的空地盘膝而坐,闭目静心凝神,把周身灵力都调整到最佳状态,打算随时以玄铁将军令破开这处地牢。
颜怀舟守在他的身后,耐心等待他睁开眼睛,才低声安抚他道:“阿凌,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无论如何,我会都与你站在一起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钟凌忍不住轻笑出声,突然问了他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等妖族的事了结之后,你是跟我回不周山去,还是要我跟着你去其他的地方?”
颜怀舟被他问得有些发懵:“妖族的事情结束后,你难道还不回家么?”
钟凌的嘴角扬着小小的弧度:“当然是要回去的,所以先听一听你要去哪里。你方才不是还与兄长说,我们是一家人吗?”
他也不管颜怀舟是否还在愣神,自顾自说着自己的打算:“你要是愿意在不周山住下当然很好,但你要觉得不够自在,那就随自己的心意。总之,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
颜怀舟在难以置信中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阿凌,这个当口,你居然还能有心思想到这些,当真不太像你。”
钟凌的笑意在眉宇间不断扩大:“其实每一次到了要和你分开的时候,我都在想,你走以后会去做什么。只是你从来都不知道罢了。”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颜怀舟的肩膀。
“我今天心情实在很好,所以想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颜怀舟在钟凌的示意下朝他凑了过去:“什么秘密?”
钟凌挨近了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悄悄对他说:“从很早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对我的心意。”
“可你却一直都不明白,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变成我在这个世间……最想要得到的东西了。”
颜怀舟如同被下了定身咒一般,眼睁睁看着钟凌促狭地快速说完了这句话,面不改色地走回了人群当中。
众人齐齐为他让开一条通道,屏息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玄铁将军令在钟凌的头顶不断扩大,自地牢顶端朝下投射出巨大的虚影。钟凌不再耽搁时间,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块令牌。
他挺拔的五官被额间暴射出的万点星光映衬得愈发英气逼人,声音也一如既往般沉静有力
“一往无前。起!”
第62章 虚惊一场
穿云裂石般的轰响贯穿九霄,灵泉池底的瑶台镜第一个感知到了地心深处传来的剧烈震颤。
翻飞的灰袍带着激涌的水波破空而上之时,一条躯体庞大的螣蛇也从幽冷潮湿的洞穴中疾冲而出,落在地面化为妖主鳞泽的身影。
妖界内的妖修们如临大敌,纷纷朝着震荡不断的方位赶去。云极只听得四周嘈杂惊惶声乱作一片,所有人都在急切地询问着:“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没等他们做出反应,脚下厚重的大地竟闷声崩碎开来。原本生机盎然的山林中霎时乱石滚动,草木尽折,裂土而出玄铁将军令带着所向披靡的威势,朝一众完全来不及防备的妖修压迫而至。
依照妖族原本的计划,该是先造出以假乱真的幻境阻住人族修士勾动天地灵气的来源,再以阵法迷局逐个击破,徐徐图之。他们此前先后在转运阁与聚灵山中想方设法诱杀琢魂以上境界的修士,打得也正是削弱人族核心力量的主意。
云极和鳞泽千算万算,都未曾料想到会还有硬碰硬的一天,也未曾料到玄铁将军令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钟凌的手里。
可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再想补救也没有任何机会。云极咬了咬牙,厉喝一声,强逼着自己身上封印的凶兽之魂化形迎战。
他现在并不是巅峰状态,这两日也因想着花道戍的事情连连走神,无法静心。穷奇与梼杌在他的命令下狂吼着朝玄铁将军令扑去,那饕餮的残魂却是无论如何也召唤不出来了。
听澜锐利明亮的剑锋已至眼前,由不得云极再多做思考,只得调动起周身残存的全部妖力与钟凌缠斗在了一起。
聚灵山内,钟凌因签订了转运阁的灵契修为受限;生死刹里,他亦从头到尾都处于混沌当中。这是云极第一次和钟凌在绝对平等公正的情况之下交手,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清执安天下,听澜定九州”这句话会在天下广为传颂。
钟凌从来都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所谓的金鳞榜首与神君之称,都是他凭借着自己的本事一步一个脚印踏出来的。
剑意刚直雄浑,带着所向无敌的气势,斩断了云极的每一寸退路。
云极心知肚明,落败是迟早的事。但是他…不甘心。
与云极对阵的同时,钟凌仍在密切关注着周围其他人的动静。
颜怀舟从来都不曾让他失望,妖主鳞泽如今只剩下招架退避一条路可走。赤尾夫人的战力也和他推测的相差无几,七尾现出七个分|身,将沈星驰以吾皇剑凝聚出的虎头缠得密不透风,短时间内胜负难料。
其余的人都与妖修们厮杀在一起,即便钟凌再不愿,流血牺牲都无法避免。
随着时间的推移,穷奇与梼杌被玄铁将军令彻底磨灭,他听见云极的身上出现了细微的喀嚓碎裂之声。
每一头凶兽残魂的消逝都会对镜灵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胶着的战况也在这一刻开始渐渐变得分明起来。
听澜的锋刃距离云极脖颈只有分毫之差的时候,颜怀舟匆匆赶到,把已然站不起身的妖主鳞泽丢到一旁,落在了与钟凌并肩的地方。
钟凌手执长剑,望着云极与苏妙妙如出一辙的碧绿色瞳孔:“云极大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么?”
云极的苍白的双手下垂于身侧,对他连连冷笑道:“不然呢?”
钟凌的语气十分平静:“不知大人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我们现在站着的,正是苏妙妙当年陨落的地方。”
“你以为自己是在替他复仇,可我却在想,苏妙妙如果今时今日就在这里的话,他非但不会赞成你的计划,恐怕还会对你的所作所为十分失望。”
云极的面颊上浮现出数道细微的裂痕,一字一顿冷酷道:“还轮不到你来对我说教。”
他的眸光里充满了恶毒的怨色,将手慢慢拢进了袖袍。
鳞泽趴伏在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极所有的举动,心中陡然涌起一股怪异畅快的快活来。
瑶台镜是他手中备受重用的武器,也是毁去他所有骄傲的噩梦。因而除了鳞泽,没有人知道云极另外一个私藏的秘密。
这是云极不肯动用的底牌,也是他为最强大的力量来源。
云极若是用了,登时便会就此消散,但在他消散之前,足够将眼前这名人族修士的性命一并留下。
镜灵本就是被苏妙妙以至纯精血温养才得以现于世间。支撑着云极的,除了那四头上古凶兽的残魂和从鳞泽身上掠夺的妖力,还有最至关重要的一件东西
苏妙妙临死之前,喷洒在瑶台镜上,永不入轮回的热血。
在鳞泽迫切的目光中,云极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往周围扫视了一眼,好似要在最后的时刻再看一看自己放心不下的人,然而却一无所获。
与云极久久对峙的钟凌终于听到他主动开口说话了,声音就像他们第一次在疾风城中初见时那般缓慢而冰凉,又分明带着一丝丝微不可察的颤意。
“花道戍呢,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钟凌提在胸口的心安然落了下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也柔和了不少:“难为你还能记起小花。”
“可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告诉你一个我自己也是刚刚想明白的道理。大人愿意听我说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