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影当空朝他跃下,焦急道:“——挽风!”
正是钟凌。
颜怀舟动作一顿,愕然之下,胸口大石骤然落地,迎上前去欣然道:“阿凌?!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道裂痕顷刻间又隐去了,钟凌落地站稳了身形,也朝他欣喜道:“太好了,我就知道总能寻得到你!”
……
玉鸾宫中央的大道已被这一击彻底毁去,消散无踪,只化作一片空茫。两人离开此地,在幻境中另寻了一处亭阁坐了,颜怀舟按捺不下满心的疑惑,追问道:“阿凌,这些天你身在何处,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钟凌显然也有许多话要同他讲:“说来也十分奇怪,我进入这幻阵之后,便见到了许多年前的师尊。因为实在毫无头绪,只能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询问师尊破阵之法。你呢,可曾遇到什么事情?”
颜怀舟疑道:“等等,你也见到了师尊?师尊跟你说了什么?”
钟凌道:“师尊告诉我,必须一一毁去阵眼后方能脱困。我依师尊所言照做,果然在毁去阵眼后收到了一道灵识传音,说的是‘幻阵破,至宝出’,但还未及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脚下便出现了条裂缝。我一时不察,踩空坠了下来,便看到你了。”
初见的狂喜层层褪去,颜怀舟只觉得有股怪异之感涌上心头,他默了片刻,沉吟道:“那你的阵眼,都是什么?”
钟凌看了他一眼,嗔道:“还能有什么,当然是你与师尊两个。”
——那你,便将幻阵中的我与师尊都杀了么?
然而这话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只得略过那树下一吻,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挑重要的讲与钟凌知道。
他注意到,当他讲到少年模样的钟凌未曾消散,反而重伤吐血的时候,眼前的钟凌满脸了然之色,并未表现出任何诧异。
颜怀舟最后还是问他:“……你毁去阵眼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钟凌点点头:“大致相同。挽风,你不要多心,幻阵投射人心,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你想象出来的,做不得数。”
他依然那么冷静自若,条理清晰,颜怀舟手握成拳,却触到自己的指尖冰凉。
也是,这些天里的留恋、不舍、心痛,全都做不得数的。是他自己无法勘破虚妄,难道还要去怪钟凌果决无情么?
“这么说来,你见到的那个‘我’,便应当是这里的阵眼了。走吧,我们去先将它毁掉,再看看还会再发生何事。”
钟凌拿起横在膝上的听澜站起身子,见颜怀舟一动不动,又出言催促道:“挽风,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我……”
颜怀舟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半,霍然抬起头来!
“——你刚刚,叫我什么?”
钟凌一愣:“我还能叫你什么?”
颜怀舟的眼神寸寸化为寒冰,连同那颗血痣也流转着殷红的冷光,向他连连逼近几步,斩钉截铁道:“你不是钟凌。”
他终于明白了萦绕在心头这种怪异之感来自何处。方才在欣喜之下,他来不及细细思量,可冷静下来却发现,眼前这个钟凌看似毫无破绽,但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细节。
他们两人相交多年,钟凌虽与他亲密无间不假,但平日里和他讲话,要么便是正经八百,要么便是义正严辞,对他的称呼也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的三个字“颜怀舟”。
钟凌只有在极少数——不得不软下语气哄他开心的时候,才偶尔肯叫一声他的表字。
颜怀舟笃定,钟凌绝不可能在这里,在这种境遇之下,唤他“挽风”。
“钟凌”愠怒道:“你在说什么胡话,还不快走?”然而话音未落,却被他反手死死捏住了喉咙。
下一刻,颜怀舟已经粗暴地将他一把提起,又狠狠砸在亭阁中的石几上。
他眸中跃动着嗜血的寒光,唇边却勾起一抹上挑的弧度,矮下身子,在细微的喀嚓碎裂声中,冷声问道:“——阿凌呢?”
那“钟凌”被他掐着脖子,知道已经被他看穿,也不再装模作样了。但他不仅毫无畏惧,还扭曲地笑了起来,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嘲弄:“啊,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呢。”
颜怀舟森寒道:“阿凌在哪里?”
“钟凌”朝他抿着嘴:“魔尊大人既然要问问题,不先松开手么?”
他是算准了颜怀舟即使起了有杀心,也不敢拿钟凌的安危作为赌注。颜怀舟亦心知肚明,无论他到底是谁,既然来到此处见他,一定还留有后手。两人对视半晌,他终于先勉强松开了手。
“钟凌”不慌不忙地从石几上直起腰来,半是玩笑半是埋怨的冲他嬉笑:“我好心好意来为魔尊大人出主意,大人却对我下这样的狠手,当真令人难过。”
颜怀舟冷哼一声:“废话少说!你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扮成钟凌的样子?!”
“钟凌”无辜道:“魔尊大人在这幻阵中待得太久了,一直不能破局也不是个办法,我来为你出主意呀。”
他自顾自的笑:“虽然你的修为了得,但幻阵中毕竟不是真实的世界,灵力只有消耗却得不到补充。魔尊大人难道就不曾察觉到,灵台在渐渐枯竭吗?”
颜怀舟心念电转,口中只道:“所以呢?”
“钟凌”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不如我将话再说的清楚些,也好让大人明白。此处名为生死刹。顾名思义,生死一念之间。”
他的语气恶毒而快乐:“有一点我并不曾骗你,你心之所念之人,便正是此间阵眼。若你不愿将他毁去的话,就只能永远留在这里,直到灵力枯竭而死。反之,幻阵破,至宝出,有失有得。魔尊大人,还请选一个吧。”
然而他却没能如愿看到颜怀舟的表情发生丝毫变化。
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逍遥刀的刀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定要选么?”
“钟凌”奇道:“不然呢?你以为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吗?”
颜怀舟沉思半晌,忽而朝他粲然一笑:“若是没有,你又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他的笑意十分诚恳真挚:“你果然是来帮我的——多谢。”
幽冥圣火自他身后跃起,仿佛无穷无尽,直将整个天地都铺成一片汹涌的火海。
“你猜,我若是将这里隐藏着的裂痕全数撕开,会发生什么?”
“钟凌”忽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脸色登时转为煞白,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你要强行破阵?我警告你,这样会让你的灵力加速枯竭,不仅得不到至宝,还会害死所有的人——”
颜怀舟微笑:“至宝算什么东西,其他人的死活,又关我何事?”
“钟凌”厉声威胁道:“快停下!你如果胆敢在这里胡来,你自己和真正的钟凌也自身难保!”
“你未免太小瞧我,也太小瞧了阿凌。”颜怀舟冲他眨了眨眼睛,并指一点,将第一团烈焰在他胸前爆开,:“——就凭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配留下我们的命么?!”
轰!
眼前的玉鸾宫被势如破竹的墨色火光炸起了千疮百孔,虚空中亦被撕开了道道裂缝,逐渐分崩离析。随着道道人影自裂痕中坠下,颜怀舟的识海中,果然响起了一道冰冷的传音。
幻阵破,至宝出
他御风而起,张开双臂,稳稳的将钟凌接在了怀里。
第19章 生死刹
钟凌腰身纤细,然而抱在怀里的触感却柔韧而有力,颜怀舟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的将他揽在臂弯。他的模样也好像刚刚从沉睡中被唤醒,尚未完全回过神来。
两人飘飘然落至地面,又默然对视片刻,颜怀舟终于在钟凌反应过来之前,万分不舍地松开了手。
钟凌腰侧倏而一空,这才发觉自己刚刚竟是与颜怀舟十分暧昧的抱作一团,脸霎时红到了耳根,窘迫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轻咳了几声,方能克制住不断加速的心跳,故作镇定地抢先发问:“——发生了何事,我怎么会在这里?”
失而复得的珍宝如今又近在眼前,颜怀舟心下稍安,对他温柔地笑道:“我还要正要问你呢。这么多天了,你又都去了哪里?实在让我好找。”
钟凌闻言一怔,立刻追问道:“什么?已过去许多天了吗?”
颜怀舟见他这个反应,不免有些奇怪:“怎么,你不知道么?”
钟凌却认真地对他摇了摇头:“我的确不知道。”
他环顾四周,微微蹙起英挺的剑眉:“我自从踏进这幻阵的大门,就发觉身处在一片混沌之中,因为看不到出路,便只能不停地朝前走,直到看到了一束光…和你。但究竟走了多久,又是怎么到的这里,我都记不大清了。”
颜怀舟还未答话,他便又接着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幻阵中玉鸾宫中的景象已被完全崩碎,只在虚空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萤光,不远处的空地上歪歪斜斜躺了大片的人。钟凌朝人群走去,颜怀舟跟上他的步伐,把这些日子在幻阵中的所见所闻讲给他听。
当然了,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的。他在心里想着,钟凌若是知道他在这个幻阵里曾对他做出过那么多荒唐的事情,非得整个人都炸了不可——他生怕哪句话说漏了嘴,真的被钟凌捅上满身的窟窿,一边讲一边小心翼翼的觑着钟凌的脸色。可奇怪的是,本在凝神听他讲话的钟凌却倏然脚步一顿,用手轻轻按住了胸口。
颜怀舟见他神情有异,立刻关切道:“阿凌,你怎么了?”
钟凌屏息敛气半晌,才迟疑道:“不知为何,总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痛。想来也没什么大碍,我们走吧。”
颜怀舟顺着他的手望去,钟凌指尖拂过之处,正是那日在小木屋中被他用魔气击中的地方!
他的面色登时变得古怪无比,一时不敢再出声了,幸好钟凌只顾着上前去查探众人的情形,没有注意到他惊疑不定的神情。
空地上的人有许多,显然不止那些与他们一道来的修士,除了活人,亦有不少冰冷的尸体。数名方才还在昏睡着的修士们渐渐都清醒过来,正焦急的询问身边的同伴究竟发生了何事。
幻阵之中,人人皆是真容,颜怀舟冷眼扫过,除了仙门中人,闲云散修,果然还见到了诸多魔界中的熟面孔。他不由嗤道:“这里还真是热闹。”
与他们同行且看起来未曾受伤的人只有三个,——沈星驰满面怅然的发着呆,祝余和赵子易跌坐在一起,两人正含情脉脉执手相望,直看得颜怀舟牙都要酸倒了。
钟凌正有话要问赵子易,一见到他们便疾步上前道:“赵兄,你们怎么样?”
赵子易总算肯从难舍难分的对视中抬起头来,与祝余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站起身子,显然还心有余悸:“无事。真没想到,我们竟还能从生死刹中脱身。”
颜怀舟讶然:“这阵法还的确叫做生死刹?那你可知道它是什么来头?”
赵子易郑重道:“我也是很久之前,在飞痕斋藏书阁中的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与它相关的记载,踏入生死刹,非死不得出。——这是妖族失传已久的阵法。”
钟凌肃声道:“果然与妖族有关,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颜怀舟哼道:“还能想做什么,想把我们一锅炖了呗。”
先前还在兀自发呆的沈星驰听到此节,才从怅然中抽出心神:“既然名为生死刹,有死门,也该有生门,为什么又说非死不得出?”
赵子易摇了摇头:“这种阵法蛊惑人心,每个人都会在阵中看到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以至于流连忘返。许多人虽能看穿阵眼,却宁愿永远留在阵法之中,直到灵气枯竭,生机寸断;反之,也有许多人以为毁去阵眼便可脱困,但毁去阵眼,便是永失挚爱,加之阵法干扰,必定道心不稳,走火入魔而亡。因此,生死刹自古无解。”
他说完这番话,还与祝余对视了一眼,颜怀舟急不可耐道:“得了,少看一眼,你的修宁还能飞了不成?我且问你,在这生死刹中出现的人,到底是真是假!”
赵子易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赫然道:“亦真亦假。它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你并不知道何处是真,何处是假。若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便只能抱恨终身。”
他停顿了一下,疑惑地望向钟凌:“我还未曾问过神君,究竟是谁有如此通天手段,居然可以将这阵法毁去?”
颜怀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赵子易大惊:“你是如何做到的?你——你选了哪条路?”
颜怀舟道:“我哪条路都没有选,只是用幽冥火直接把它炸了。”
赵子易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钟凌举目四顾,不仅云极未曾出现,花道戍也不见了踪迹。而且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修士们显然都发现了身旁还有魔界中人,两方已经迅速划分出了两个阵营,彼此都戒备非常。
颜怀舟老神在在地站在钟凌身后,连眼风都没朝那边扫过半寸。魔界众人自然知道这一位是个什么德行,巴不得他千万不要过来才好,因此也齐刷刷的转过了头去不肯看他。
沈星驰幽幽道:“魔尊大人,不去找你的同伴吗?”
颜怀舟当即反唇相讥:“我还正想问问摘星神君在幻阵中遇着了哪位姑娘,是不是把魂都给丢了?”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钟凌不得不走上前去将他们分开,头痛道:“好了,你们能不能都少说几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