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凌又在殿前等了片刻,可这些进去的人都好似石沉大海,再未见一丝波澜。
天色暗了。
他终于迈出了一步:“走吧。”
脚下青石地砖的触感无比真实,这条路也在年少与旧梦中走过千百遍了。
颜怀舟站在钟凌的前方,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门的背后猛然刺来一道炫目的白光,直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他好像忽而坠入了一个旖丽的梦境。
这梦境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这是一场很沉、很好的梦。
恍惚中,眼前有一抹飞白坠落,颜怀舟下意识的伸手接了。
手心里是一枚莹白花瓣。
他抬起头,看见了那棵白花山碧桃。
风动树梢,花落满地。
颜怀舟屏息凝视了那棵树半晌,慢慢的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他才察觉到钟凌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他忍不住开口大喊:“阿凌!阿凌——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应他。
颜怀舟定了定神,绕过那棵枝繁锦簇的桃树,走向了树后的小木屋。
木屋里没有人,但却燃着檀香,桌上还放着读了一半的杂记。仿佛他只不过是刚刚溜出门去玩耍了片刻回来,又仿佛是午后钟凌困极没来得及收书便去休息。
这里是他和钟凌学艺时,在玉鸾宫住了十年的地方。
颜怀舟拿起了桌上那本杂记。翻开的那一页上,批注写的规规整整,一笔一捺铁画银钩,是钟凌熟悉的字迹,就连墨痕还尚未完全干透。
巨大的荒诞感自他心中蔓延开来,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声声剑鸣。
透过窗子,他看到白花山碧桃树下,有一道烈红的身影正在舞剑。
是钟凌。
他的头发还没有那么长,被一顶玉冠牢牢的束在头顶;个子也没有如今那么高,眉宇间甚至还多了几分稚嫩的神气。
听澜剑的剑柄上,挂着条琥珀色的剑穗。如果颜怀舟没有记错的话,这条剑穗是他随手在夜市上买来的,早就已经遗失在了无妄崖的崖底。
这是少年时的钟凌!
颜怀舟大惊之下,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阿凌?”
少年钟凌一眼望见他,立刻放下了手里的剑,恼怒道:“颜怀舟!你怎么又偷懒?”
他朝颜怀舟走来,乌发和肩膀都落上了雪白的桃花瓣:“你再这样,我可就真的不管你了!”
颜怀舟怔怔道:“你说什么?”
钟凌白了他一眼:“装,你还装!你知不知道,师尊都快被你气死了?”
他好像发现了哪里不对劲,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颜怀舟一番:“……你今天怎么穿了一身黑衣服,又在抽哪门子风?还不赶快去换了!”
颜怀舟整个人完完全全的呆住了。
钟凌见他不答话,本要再出言训斥,待看清了他的脸,又将原本的话收了回去,蹙眉道:“脸色怎么这样差。你是哪里不舒服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探颜怀舟的额头。
他的手心是温热的,贴在颜怀舟的额头上,让他几欲落下泪来。
钟凌见颜怀舟眼圈泛红,惊的直直倒退了半步,眼睛瞪得滚圆,不亚于看到了洪水猛兽。
“你、你怎么了?难道是中邪了不成!”
颜怀舟知道这里不过是个幻阵,可这幻阵未免太过于真实。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想着:钟凌呢?钟凌现在身在何处?
也遇到了…少年时的他吗?
眼前的钟凌从来没见到过颜怀舟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干脆转身向外跑去:“你等着,我去叫师尊来看看!”
颜怀舟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不用去…我没事。”
他顿了顿,见钟凌仍担忧的望着他,只得扯了个谎:“我今天不太舒服,休息一下就好。”
钟凌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一会儿就没事了,我…我先去房中换件衣服。”
他不敢再与钟凌对视,折身逃似的回了屋子,果然在衣柜中找到了他少时常穿的绫罗白衣。一件摞着一件,被钟凌叠的整整齐齐。
颜怀舟急于弄清楚这幻阵的别处是什么景象,换了衣服出来,见钟凌仍在门前站着,便对他道:“阿凌,我有事要问师尊,先出去一趟。”
钟凌不疑有他,满心以为颜怀舟是遇到了什么大事,要找师尊解惑,立即满口应允:“那你快去吧。”
颜怀舟出了小院的门,一路向东而去。
穿过亭台楼阁与重重回廊,踏过脚下流水潺潺的小石桥,眼前的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玉鸾宫别无二致。
他甚至在道路上遇到了常与他打架的宫中弟子,对他怒目直视的承训堂长老,还有在七年前仙魔大战中早已死去的美丽师姐。
清心苑近在眼前。
他走了进去。
一个人影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即使早就有了这种猜想,颜怀舟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
“…师尊。”
那个高大的男子缓缓转过头来。
满头银发垂落在他的鸦青色轻袍上。剑眉凤目,不怒自威,颜怀舟以前觉得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只有嫌恶与冷意,可现在他却在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深藏于眼底的疼惜。
惊云剑圣墨舒河。
这个一直只喜欢钟凌,从来都看不上他,说他“天赋异禀,道心不正”的师尊。
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他成为天下大祸,便替他在仙魔大战中挡下了那惊世一击,自此陨落消散于天地间的师尊。
他缓缓跪了下来:“弟子——请师尊解惑。”
第16章 真是出息了
墨舒河蹙眉望自己这位永远最不让人省心的小徒弟,不知他今日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但他还是在上首端坐了下来:“遇到了什么事,站起来说。”
颜怀舟隐去了一些不必要提起的往事,只将他与钟凌在聚灵山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后,墨舒河静默了许久。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是一个幻阵,而我,早就已经死了么。”
颜怀舟心中酸涩难当,但还是点了点头。
墨舒河不语。半晌,他走向颜怀舟,把掌心贴近了他的灵台。
——灵力汹涌。
在颜怀舟的记忆里,他还从未见到师尊对自己笑过,但是现在,墨舒河的脸上竟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意。
“不错。你现在已经比为师强了。阿凌呢,他怎么样?”
颜怀舟红着眼睛:“阿凌比我强。”
墨舒河重新坐下来,神色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如果这里真的只是一个幻阵,你要做的就是不要沉溺其中。幻阵中的阵眼,便是你心中的执念,打破它,才能看得到生路。”
“我要…如何打破?”
“当这里再也没有能让你沉溺其中的人,或物,幻阵就破了。”
他注视着颜怀舟:“凡为虚妄,皆有迹可循。挽风,你与阿凌都是我最聪明的徒弟,为师相信你们定然可以安然无恙的走出去。”
“若你所言不虚,我这个做师尊的也不能再看住你了。只是有一句话,你要牢牢地记住。”
“……是。”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阿凌都是你的师兄。你凡事要多与他商量,不可过于激进,知道么?”
颜怀舟深深拜了下去:“谨遵师尊教诲。”
墨舒河的身影竟在他眼前渐渐变得透明,化作萤光点点消散。
“阿凌心中看重你,所以才总要处处都规束你。你不可因此同他置气,更不能怪他。”
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前,颜怀舟终于直起了身子,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他仿佛在此刻卸下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重担,轻声道:“我永远不会怪他。”
他定定望向墨舒河的眼睛:“师尊,您不知道,我一直都是喜欢阿凌的。真心的——喜欢他。”
……
出了清心苑的门,颜怀舟一路上都在走走停停,只想将这玉鸾宫中的一切都看个真切。等再次回到那个小院子时,钟凌仍靠在那棵桃花树下等他。
算算时辰,幻阵之外的聚灵山也该是入夜十分了,可玉鸾宫里此时依旧是个天气极好的午后。阳光明媚柔和,暖暖的洒满了整个庭院,望得见心上人盈盈而立,听得到远处传来的仙乐编钟。
钟凌脚下洁白的落花铺了满地,无暇而纯真,像是一个轻轻一碰就会化作虚无的美梦。
他在不远处站定,还在苦苦思虑该如何开口,树下的钟凌已经朝这边抬起了头。
颜怀舟看见他朝自己大步迎了过来,丝毫都不掩饰面上的关切之意:“你回来了。见过师尊了吗?”
“嗯。见过了。”他一面斟酌着措辞,一面绕开了钟凌,走向他方才站着的树下。
钟凌追上来,刚想再说些什么,就注意到了颜怀舟微红的眼眶,呼吸不免一顿。
他与颜怀舟相识已久,无论如何,从来也未曾见他掉过一滴泪。略有些迟疑道:“你…你哭过?怎么,师尊又罚你了?”
见颜怀舟不答,他又微微有些薄怒。
“就算师尊罚你,你也决计不该是这幅神情。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颜怀舟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面前少年模样的钟凌,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将他拥在怀中的冲动。
师尊说过,若是幻阵,不可沉溺其中。可他却真的有些不舍得…这样的钟凌。
有些话对着真正的钟凌,是永远都说不出口的,但是在这里,他再也不必顾及许多。
在回来的路上,他便已经想好了的
颜怀舟不由得心跳加速。
他深深吸了口气:“阿凌。我有话要问你。”
今日的颜怀舟未免奇怪得过了头,钟凌见他肯开口,便不假思索道:“你说。”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如果我修习了魔道……”
钟凌面色骤然剧变,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修了魔道?!”
颜怀舟安抚地朝他笑笑:“阿凌,你别紧张。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修习了魔道,你会原谅我么?”
钟凌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答得斩钉截铁:“绝不。”
“那如果我不仅修习了魔道,还杀了很多人,你会怎样?”
钟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我就为天下除害,给你戳上一身的窟窿,再把你丢进荒山里去喂狼。”
……果然如此。
颜怀舟长叹一声,半真半假地笑道:“没想到你这么铁石心肠。杀了我,你就不难过?”
他本以为钟凌为会再回他一句绝不,钟凌却毫不客气地在他脑门上狠狠敲了一记。
“我会非常难过。所以你最好不要有这样的念头。”
颜怀舟几乎来不及咂摸那转瞬即逝的感动,便猝不及防被他敲了个正着,条件反射般捂着脑门怒道:“你又凶!”
——钟凌的表情果然凶巴巴的,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他满脸尽是不耐之色,再开口也是恶声恶气:“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去和师尊说什么了?”
颜怀舟放下捂在额间的手,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
钟凌被他盯的发毛,刚要发作,便听到颜怀舟幽幽的问:“你真的想知道?”
“……”
“我告诉师尊,我喜欢你。”
钟凌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颜怀舟几乎每日都要在耳边唠叨他实在太过无趣,将来一定娶不到媳妇儿,次次将他气个半死,还要再凑上脸来贱兮兮的说:“要不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呀?”——即使钟凌拔剑出鞘砍了他三条街,也不见他有半分消停。
他现在已经对这种浑话完全免疫了,没好气道:“你就接着编吧。怎么,又想让我娶你做媳妇儿?”
可颜怀舟这次却分外认真的摇了摇头:“不,我想让你做我媳妇儿。”
钟凌猛地一窒,险些被口水呛了个半死,脸登时涨的通红。怒道:“师尊怎么没有打死你!”
他这次比先前更不客气,说着便扬起了手,拿着听澜在他身上抽狠狠了一记。
“……”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幻阵中的钟凌还会打人,而且还能将人打得那么痛?!
颜怀舟在这样悲惨的遭遇里,将本就下定了的决心猛然一横
去他妈的,镜花水月,还能再白白吃这许多亏不成!若是连在一个幻阵里都缩手缩脚,那他也算是白活了。
流光易逝,时不我待。
他再不迟疑,反手便扣住了钟凌的腕子,将他向后一推!
钟凌猝不及防,听澜剑脱手坠地,整个人都被直直的压在了那棵白花山碧桃粗壮的树干上。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更不知道颜怀舟是如何做到的——完全压制住他的灵力、轻轻松松便将他的两手锁在头顶、摁得他一动都不能动弹!
颜怀舟眼尾那颗殷红的血痣潋滟的刺眼,眼神也与往日完全不同。
平日里纯良温驯的桃花眼中,现在分明写满了野兽般的…掠夺和占有。
钟凌大骇,立刻剧烈地挣扎了起来:“颜怀舟!你是疯了不成?!松开我!”
可颜怀舟力气大的出奇,他的挣扎丝毫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眼前这样的钟凌,是完全陌生的。
此时他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几分少年特有的圆润,五官也还没有完全显露出锋锐的棱角。在这样无力的挣动之间,他平日里永远被束的规规整整的头发狼狈的散落下来,几缕发丝垂在修长的、如羊脂玉一般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