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喊话,原本那个射了天花板、口气一口一个“大爷”“老子”的高壮雌虫,从手下另一只雌虫手里接过扩音器,却并不自己用,而是转身双手递向另一虫。
他一转身,顾遇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一只雄虫。
十五六岁左右,少年模样,淡金色卷发齐肩,身形瘦削,皮肤白得几近惨淡。
但顾遇一眼注意到他的,不是少年年纪,而是他一身打扮与周围服装高度统一的成员不同,特立独行穿了一件白色风衣,甚至并未戴面具。
他露出了脸。
不止顾遇与陆沉同时看见了,直播间的所有虫都见到了。虫民们惊叹截屏查网,往日甚至能把对方喷子i摸得一清二楚、卧虎藏龙的网民们,竟无法在星网上搜得关于这只雄虫少年的任何信息。
干净得如同雪片。
而弹幕上惊叹着,却不敢说的是,这只雄虫,实在是美过头了。
淡金色少年紧闭双眸,仰着头,沐浴在破碎天花板洒下的阳光下,光影在纤密睫毛上如蝴蝶停下,美得不可方物。
风衣在他身上过于宽大,仰头时出露的脖颈纤细颀长,如优美引颈的白天鹅,但却一动不动,如白玉雕琢的塑像,甚至察觉不出呼吸的起伏,如同死物。
——阿瑞斯?
顾遇暗暗与他家少将交换视线,心里一时摸不准这位雄虫少年的身份。
显然这少年在组织内身份够高,但这场劫持是否值得阿瑞斯亲自冒险现身,尤为可疑。
直到高壮雌虫捧过扩音器来,那死物般闭眼仰头的少年才动了动,如无温度的塑像活了过来。他缓缓直起脖颈,眼睫颤动着掀开,如脆弱的蝶振翅,露出同样淡金色的眸。
一切金色,在这少年身上却都不温暖,反而冷得瘆虫。
“我,有条件。”那少年并不接过,只是无精打采地半垂着眸,对着高壮雌虫俯身举来的扩音器道,“我要你们最厉害的那个官——元帅兰德尔是吗?”
他说:“我要他出面交换所有虫质。不答应,那我们就每隔十分钟杀死一个雌虫。”
“为虫民奉献一切的军部与国会,”他惨白的嘴角忽然勾起诡异的笑的弧度,“你们,会怎么选呢?我真好奇啊……”
扩音器猛然截断。
直播间再次炸开了。
虫质之中,一直无声息的孟留仍抱着头,目光却骤然凝视向那名雄虫少年。
顾奚静悄悄蹲在他身边,轻声道:“冷静,不要轻举妄动,军部他们不会白白送元帅过来送死的。”
孟留不再看那白衣少年,低下头目光沉沉,指尖在无虫看见处深深捏进掌心中。
远处顾遇蹲在轮椅边,压低声线道:“他们的目标是兰德尔?这群疯子不会真的要隔十分钟杀一个雌虫吧?”
陆沉垂着眸,掩下目光,佯作老实巴交:“有时候这种极端分子并不会像一般虫讲逻辑,他们可能是蓄谋已久,也可能是临时起意……”
最怕的是,无论兰德尔来不来,他们都不会放过虫质。
“报告,我们已经搜集了所有可能来源,没有找到任何有关这只雄虫的信息!”军用指挥车内,第三师师长涔着一额细汗向坐于直播屏面前的元帅报告。
兰德尔目光紧停在屏幕中黑发雄虫身上,闻言,恍惚了一瞬,方恢复平日的理智,问:“四周各小队军虫已经埋伏好了吗?”
“报告,各方都已到位。”副官埃维尔沉声道。
“好,”兰德尔视线移回屏幕,又不由落向那只黑发雄虫身上,“命令各方不要轻举妄动,随时准备,听从指挥。”
“是。”埃维尔应声。
“当务之急是让我进去同他们交换,转移这群恐怖分子的注意力,再实施紧急行动,救出所有虫质。国会那边怎么说?”兰德尔淡淡问。
埃维尔低头回道:“国会那边以您安全为名……坚决不同意您亲自以身犯险。现在国会内部意见也不统一,还在开会吵得不休。”
兰德尔难得不冷静:“一群老古董!”
“上将,您的安危关乎军部和帝国稳定,若没有国会点头,您千万不能以身犯险。”埃维尔拧着眉劝告。
兰德尔凝视着屏幕中那只雄虫身影,冷声道:“接着去问。开会开会,开不完的会,我看他们是要真出了虫命才会点头。”
煎熬的十分钟到了。
目不转睛注视直播的帝国虫民们,皆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只边上的雌虫,竟然被真的拉了出去!
那只凑巧被蹲在了一只面具虫身边的雌虫,本是参赛选手的陪队亲友,这次来只是为自己室友加油。
他才刚满二十不久,仍在读大学的年轻虫,被虫生突如其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故吓得不轻,被抓小鸡一样拽出来时,双腿抖如筛糠,大脑一片空白,连求饶的话都惧得说不出。
蹲在虫群中的顾遇环视四周,企图寻找围在周遭这些面具虫的破绽点,夺到他们手中的激光枪。
他身边的陆沉却动了动。
“少将——”顾遇低吼一声,反应迅疾地按住陆沉的手,“不要动!”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陆沉没动了,顾遇仍不敢松开他的手,死死瞪着他。
激光枪已经抵上了那只雌虫的额头,年轻雌虫颤颤巍巍,脸色苍白如丢了魂,弹幕也已为动真格的要虫命震撼得说不出话,蹲下的虫群中他的亲友们紧咬着唇,捂住嘴巴通红了眼。
“遇遇。”陆沉阖上了眼,不敢再和雄虫的视线对上,“我不可能,眼看着任何一个无辜虫死在我面前。”
“抱歉。”
顾遇唇颤抖着,心如死灰,再来不及阻拦,陆沉已冲那些面具虫喊出了声:“不要伤害他,你们要杀雌虫,换我来。”
远处顾奚惊诧,随蹲在地上抱头的所有虫一起,茫然而复杂地看向那只坐在轮椅上、却比谁都像站着的黑发雌虫。
弹幕也轰动了。
“换你来?”那一直无精打采的雄虫少年显出了些许兴味,“你就是那个帝国骑士?倒是名不虚传,跟军部和国会那些虚伪官僚截然不同。”
“既然你主动求死,我也不妨成全你舍身成仁。”
高壮雌虫放下枪,把已经裤子吓湿了一滩的年轻雌虫推回了虫群中。
“不过我还是好奇,”那少年露出天真又残忍的笑,“你都残废了,早被军部赶出来了,怎么还上赶着送死?替这些曾诋毁侮辱了你的虫子们?”
陆沉不答,也没有任何心情答。
顾遇低着头紧紧攥着他的手,用力到掴出红痕,指尖安安静静,却偶尔抽动着暴露了他的情绪。散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让陆沉看不清他任何神色。
但陆沉也来不及看了。
两个面具虫上前来,想要推他过去。
少年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似乎不问清便不罢休,他无温度地问:“喂,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干嘛要护着那只雌虫?你认识他?该不会真是为了只陌生虫不要命了吧?”
“这些虫里面,正看着直播间的虫里面,可能就有虫前不久还在论坛对你大肆侮辱呢,陆中将。这样你也要为他们送命,太没脑子了吧?”
陆沉终于抬头,眸色平静地与他对视,辨不清任何情绪。
“没有理由,你可以认做愚蠢可笑的本能。”
“或许,仅仅因为在我入军时,曾对着军部联合旗发誓,守护这个国家及居住于这的虫民,至我身死。”
弹幕竟在那一瞬空白了一刻。
而后猛然爆发。
蹲在地上的虫质们心头涌起一股复杂悲切的热烈情绪,全通红了眼。
当获得帝国骑士勋章的那一刻起,帝国骑士这一称呼,对陆沉来说既是荣耀,也成了束缚。或许退役后,他可以心安理得甩去这道束缚,但他始终做不到全然的心安理得。
“果然可笑。”那雄虫少年嗤然,淡淡下了结论。
在面具虫们再度靠近,欲推动轮椅时,竟发现撼动不了分毫!
那紧紧攥着陆沉手背与轮椅把手的雄虫,猛然抬起头说:“既然可以换,那我来换,也可以吧?”
陆沉始终冷静的表情破裂,牢牢回按住了雄虫。
但顾遇却缓缓放开与他紧握的手,仰头,表情百无聊赖地看向那少年:“无聊又愚蠢的交换游戏。”
雄虫少年偏偏头,无温度的淡金眸子问:“既然无聊又愚蠢,你又为了什么来?”
顾遇淡声说:“为了另一个正义感过剩的虫而来。”
“反正我嘛,”顾遇也偏偏头,“是什么都无所谓的。”
“可我们只杀雌虫,不动雄虫。”那少年金眸盛满凉意,语调却有些苦恼地说。
顾遇弯起弧度,笑得无害且单纯:“你们恐怖组织都这么有原则的吗?反正都是虫,杀哪一个不是杀,杀我还能在民众中激起更大的舆论呢,你说是不是?星期一不上学的小弟弟?”
后面那句话很好地激起了雄虫少年的乖僻。
他缓缓举起枪,冷冷说:“你是真的找死……”
他话未说完,虫群中一只雌虫终于压制不住从一开始笼罩他们头上绵密的恐惧,精神崩溃,失声痛哭:
“雄虫、雄虫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要策划这种谋杀,为什么一定要杀虫,你们有什么不满……”
“你们也有好多是雌虫啊,为什么要杀同……”
“嘭”的猛然一声枪响,顾遇骇然回头。
那只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雌虫,已经被那少年一枪命中,从额头击穿了脑袋。
“我最讨厌,有虫说,”美得脆弱的雄虫少年冷淡道,“雄虫该是什么样的。”
“傻逼。”
第58章 站起
血花瓣般溅落四地,喷洒在临近地上的雌虫们脸上。
黏糊糊的,咸腥味,尚有余温。
雌虫们双眼睁大,徒然张唇,血滴衬得他们脸色雪一般的苍白。
隔着星网的直播观众们,一张张表情和现场虫质们相似得惊人,有坚持不住者,甚至干呕了起来。
“好了,下一个十分钟还没到。”少年用枪口点点顾遇,语气毫无起伏,“你可以等会儿再来送死。”
他轻描淡写的模样,仿佛只是随意踩死了一只蚂蚁,而没有谁会对一只蚂蚁的死放在心上。
顾遇一反方才的嚣张,老实地继续抱头蹲下,冷静的眸光却暗暗打量那雄虫少年身旁的突袭路线。
他找到破绽点了。
一只冰凉的手却伸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臂,隐隐发颤。
顾遇抬头,正对上陆沉那双含着指责又后怕的眸。
“遇遇,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也不能轻举妄动……”他嗓音低压着,不全为了遮虫耳目,也为了竭力遏制难以言控的情绪。
顾遇半垂下睫毛。
“对,你是说过。少将,我也没有权利指责你方才的举动,因为无论出于哪个道德层面,它都是正确的。”
“可你也没权指责我。”他掀起雪白的睫,执拗注视陆沉,“你不可能看着无辜虫死在面前,我也不可能看着你死在面前。”
“无论出于哪个层面,它对我而言,都是正确的。”
陆沉与他对视了片刻,认命地双手合住他的右手,如祈祷的姿势:“遇遇,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也绝不能死在我面前。”
“我会疯掉的。”
他语气近乎平静,眼眸却深若幽潭,潭下是深不见底的黢黑与难以察觉的偏拗。
顾遇明明察觉到了,却低头弯起弧度笑了,手掌慢慢阖紧。
“当然,”他说,“我们都得活着出去。”
下一个十分钟如死神的镰刀,摆到了准时位置。
戴着面具的雌虫,随手提起了一只成年雌虫怀里护着的小孩。身为父亲的雌虫疯了般抵抗,却被另几只面具虫牢牢制住。
小孩哭声抽泣着,打着嗝哭喊着“爸爸,爸爸”。
弹幕已然气愤填膺,辱骂军部至今未有任何动作,恨不得提起家里菜刀赶到现场跟这伙恐怖分子拼命。
蹲在地上的虫质们也要么气愤填膺怒瞪面具虫,要么转过脑袋,假装无事发生,要么低着头小声抽泣,沉浸于恐惧中。
孟留忍不住了,想要站起,被顾奚牢牢拽住:“你疯了?这样只会白白送死——”
孟留还想说些什么,陆沉照旧先站了出来:“把那个孩子放回他雌父怀里去,换我来。”
弹幕风向已一面倒了。
[以前那些黑陆中将的虫快出来,你们哪来的资格,对中将指指点点?]
[这些黑子们都不敢吱声了,他们要在现场早吓尿裤子,哭着抱陆中将大腿了,呵呵。]
[以后谁再敢黑帝国骑士,我就把这视频甩到他脸上去!]
[陆中将不要出事啊呜呜呜,想想以前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陆中将也是这样无数次保护着我们,自己默默受伤,我就好难受啊……]
雄虫少年淡淡瞟了他一眼,见顾遇还没跳出来,只是蹲在地上低着头,肩膀微微颤动着,他心中嗤道,也不过如此。
“你来就你来吧。反正杀谁也是杀。”少年轻飘飘地说。
面具虫们推陆沉过来时,也没受到那只白发雄虫的任何阻挠。
他似乎很悲痛,却又无能为力,低头拽着轮椅扶手的手没用任何力,轻轻松松便被他们拉走,自己也默默被拉动着跟上。
弹幕都觉得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