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安仿佛随口问了一句:“顾中校,当时你有从他身上,觉出些与一般虫不一样的地方吗?”
顾遇一怔,当时情况这么紧急,他家少将还摔了,他连陆沉站起来过都没意识到,怎么可能还记这些?
但一点点回想那天的场景,顾遇竭力动用不爱动的脑子,依稀想起了些异样的地方。
“他身上好像……有股奇怪的香水味。”
林希安见他苦思了半天,想出这么个答案,一时哭笑不得:“香水味奇怪?顾中校,香水还能奇怪到哪儿去?”
顾遇支着下颌,垂下眼帘思索:“不是很浓,也不是很淡,我一时说不上怎么形容……但就是一种很独特的味道。”
林希安:“好吧好吧,证明这恐怖分子还挺注重自身形象的,出来劫个持还不忘保持清爽——那除了那股子独特的香水味,还有什么特别的吗?”
顾遇偏头苦思了半晌,忽然想起个重点:“他的雄虫气息……有点奇怪。”
林希安似乎有些惊讶,似乎又不惊讶:“哪种奇怪?”
顾遇回忆着,渐渐拢起了眉:“不像正常的雄虫气息健全,也不像刻意控制,用精神力隐藏——他的气息残缺,且支离破碎,仿佛受过很重的伤。”
顾遇抬眸,苍灰的瞳仁深深望进林希安眼里,缓缓问道:“他是不是,曾长时间不间断,用了过量的抑制剂?”
林希安像心中结论得到断定了一般,渐渐阖上双眼。
“那就没错了,确实是他。”
顾遇讶然:“他的身份你们已经查到了?”
林希安沉重点了一点头:“原本是不确定的,但经你这么说,已经**不离十了。”
他在投影上划了划,现出了另一张照片。
青涩的,稚嫩的,**岁左右的孩童。却拥有同样淡金色的短发与白皙精致的脸蛋,惊奇地与方才照片里的少年相似。
只是小孩没有少年毫无感情的冷漠,他水灵清澈的两只大眼睛,如被惊吓了的天真的小鹿,惶恐地注视着镜头。
这表情实在让顾遇联想不到那个被他劫持过的少年。
但他也没心思保持轻松了。
因为这照片里的小孩,背景正身处一口幽深的铁笼中。
顾遇眸色沉了下去:“……虫口贩卖?”
自《雄虫保护法》出台近几百年以来,现在的帝国,竟然还有贩卖雄虫这种事存在?
林希安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是两年前,da星系某个落后的小行星上,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家族上下几十只雌虫死相惨状,还被汽油浇身焚烧,死无全尸。”
“唯有藏在地窖的一个十二岁小雌虫,逃过了这场劫难。”
“后来警察询问受惊的小雌虫究竟发生了什么时,他颤抖着说,是哥哥回来复仇了。因为他对哥哥好,哥哥饶过了他,但其他虫对哥哥都不好,便都被害死了。”
顾遇渐渐听出些什么:“他哥哥就是……?”
林希安点头:“这张照片,就是小雌虫偷偷留下的他哥哥唯一一张照片——贩卖给他虫时,作为商品的照片。”
“帝国并不是每个星系都和首都星一样先进文明安全,在这些落后星系上,就藏有一些这种依靠贩卖雄虫、铤而走险牟取暴利的虫口贩子。”
“这家或许是太穷了,明明生下了一只雄虫,却从未向当地政府报备过。或许是在他们眼里,落后的当地政府补贴的福利金远比不上贩卖珍稀雄虫来得多。”
“在这场灭门案之前,甚至从未有外虫知道,他们家里过有这么一个雄虫存在。”
“这少年应该是八岁时被家族卖给游走星系的虫口贩子的,之后无非便是被不断倒卖,期间再换过无数‘主人’。”
“帝国雄虫珍贵稀少,一向严厉打击这种犯罪,我们军部也曾在星际缴获过一些做这种生意的黑商,里面大部分被贩卖的雄虫,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特征。”
“——气息紊乱残缺,支离破碎,使用催化剂和抑制剂过量,从而给身体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终身创伤。”
林希安接着道:“根据灭门案的时间,我们怀疑这少年加入雄虫国度的时间,也就是在两年前。”
顾遇默了须臾,问道:“他叫什么?”
林希安一怔,如实回答:“福玻斯。今年应该十六岁。”
顿了顿,林希安的语气沉重了下去:“顾中校,这种经历悲惨的虫,性格三观可能极其扭曲,如果你后面遇见了他一定要谨慎……”
“要知道,这种虫,很危险。”
顾遇点了一点头,亦慎重道:“我明白。”
气氛到这时已过于凝重了,林希安关掉投影,试着轻松一下话题,看顾遇出神想着什么,便玩笑般打趣道:
“顾中校,你和陆中将两口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老和这雄虫国度扯上关系,无端惹到这群疯子?”
“上次陆中将的意外是,这次劫持事件你也是……”
忽然,顾遇抬起头,眸光箭一般地射向他:“你刚刚说什么……陆中将的意外也是?”
林希安嘴角还扬着笑,怔了一怔,尴尬地反问:“对啊,陆中将的意外也是……你,你不知道吗?”
他骤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微张大了嘴。
“我我我,我什么都没说啊……顾中校你你你,千万别跟陆中将说是我说的啊,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啊!”
顾遇堪称和蔼地勾起一个笑容,却似笑非笑。
“林会长,你不如详细说说,你们审查会到底查出了些什么……”
在此之前,顾遇对陆沉那场意外的认知,还停留在——一定有隐情,他家少将绝不是这么简单就出意外的虫。
但他又暗地惧怕戳伤他家少将的自尊心,也避免谈及他伤心事,因此从未具体询问过这事。
但现在——居然还真的有隐情?还和雄虫国度有关?
这么重要的事,他家少将居然一点也没透露给他?
顾遇暗暗往心里狠狠记了一笔,陆沉,可真有你的。
不是你,别的虫还干不出这种事呢。
于是当天下班回家,陆沉便觉得他家雄主莫名十分热情,吃饭时还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给他夹菜,亲切地问他味道合不合心意。
陆沉咬着筷子,看着雄虫热络的模样,觉得有诈。
众所周知,他家雄主下班回家,抱着他无精打采发呆才是常态。如此热络,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可陆沉投去了几次征询的视线,顾遇都跟没长眼睛似的,依旧低头自顾自给他夹菜添汤。
就这样直到入夜休息时,陆沉都差不多忘了他家遇遇反常这事,正要关灯歇息,顾遇忽然翻身压住了他。
陆沉:“?”
“嗯?”陆沉挑起半边眉,打量着他,“遇遇,今晚不早点睡了吗?”
往常是谁说自己上班累死累活,一上床就要倒头就睡的?
顾遇恶狠狠地在他锁骨咬下一口,闷闷地说:“哼,我还有账和你算呢。”
陆沉后知后觉他今日的反常,微微撑起身,捧着他的脸问:“到底怎么了?什么账要和我算?”
顾遇在他手腕上顺手就亲了亲,亲完又觉得不对,这算账也太温柔了,于是沉下脸故作冷态:“今天审查会的林会长跟我说,你的意外……压根就不是意外!”
说起这事,顾遇来气了,一来气状态就找回来了。
他欺身而上,摁住他家少将的手腕,把这具匀称却富有力量的身躯压制在自己身下:“明明是有虫暗中做了手脚,甚至可能与雄虫国度有关,你说,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他若不提,陆沉自己都险些忘了这事。
他有些恍然,仰头望着暖黄灯光下雄虫质问的脸,顿了一顿,还是实话实说道:“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让你知道。”
“即使查出真凶,任何伤口也不会复原。知道了真相只会更不甘心,到头徒增悲愤罢了——所以不知道比知道了更好,不是吗,遇遇?”
“这都什么歪道理?”顾遇不满地接着去亲咬陆老师可怜的脖颈处,“又是以前那番说辞,让我快快乐乐,留你自己默默不甘,默默悲愤吗?”
“不是,遇遇。”
陆沉怕他又钻上以前的牛角尖,垂着眼很认真地注视他,黑沉的瞳仁跳动着暖黄的灯光。
“只是下意识趋利避害……已经成了习惯而已。”
他的嗓音低沉,在四周寂静的夜里又像低低的一声叹。
“遇遇,所以我没能意识到它有哪里不对,甚至逐渐淡忘了它。我只是原本以为它不重要。”
顾遇不喜欢陆老师这么说话。
他的喉咙会随着他歉疚轻叹的神色梗住,心密密麻麻的疼,涌起无言的酸涩。
“不重要了,到底重不重要也没关系了。”顾遇缓缓俯身,贴着陆沉的耳垂轻轻道,“一切,都没有你重要。”
陆沉的手在空中怔了一怔,随即环紧了他的脖颈,将他珍视着拥入怀中。
顾遇偏了偏头,微黯的光里寻觅到他的唇,在那盏小小如豆的灯晕下互相忘情攀附着亲吻了起来。
亲着亲着,在陆沉探出手解着雄虫的衣裳,打算顺其自然时,顾遇忽然摁住了他的手。
陆沉:“?”
他学着雄虫平日的样子歪头,投去询问的目光。
不该顺其自然吗?
顾遇在灯下微微眯起了眼,弯起了好看的弧度,眉眼在光影里俊美而深邃,笑容单纯且无害。
但陆沉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笑有诈。
每次他家雄主这么笑,必定想出了什么坏招。
果不其然,他手腕忽然被道凉凉的柔软的东西缚了起来,还缠了好几道圈。雄虫不知从哪摸出了这样东西,显然早有准备,后面还兴致冲冲往床头柜里摸,在床单上摆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花样。
陆沉第一次知道他家床头柜藏了这么些东西。
看着白发雄虫披散着长发,发丝松散地绻落床单上,笑得十分无害地靠近,陆沉眼睛便有些晃神发昏。
“你做什么,遇遇?”他保持着平静问。
顾遇抿着嘴,乖巧地笑了笑:“我不想算账了,但还是得让陆老师记住才行啊,不然还有下次。”
“你说,怎样才能记住呢?”
第61章 温柔
陆沉在中午复健时,收到了帝国机甲研究所的邀请。
彼时正是周末,他们昨夜疯了一宿,大清早双方皆起来不能,拖到正午方才下楼。
正午微扎眼的阳光从落地窗洋洋洒洒照入,使胖乎乎来回擦拭的地板变得明亮可鉴,屋里弥漫着糯米粥的香味,空气也变得软糯香甜。
顾遇端着一碗小粥,盘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小口小口啜着,半眯着眼,在阳光下瞧他家少将做复健。
汗水在光晕中衬着剔透,沿着下颌滑落,再顺脖颈经喉结时一颗颗滴下,再衬上那张面无表情的冷淡,暗暗绷紧的肌肉与经络,无端性感勾虫。
至于勾的是谁——
顾遇闻着味就来了。
他缓缓从沙发上支起上半身,将小碗俯身丢给圆滚滚后,撑着下颌,苍灰色眸子瞧不出丝毫情绪的,望着光晕中陆沉的剪影。
光脑似乎来了通讯,陆沉未能留意到他的视线,吁出一口气,停下复健,坐回轮椅上查阅起了消息。
顾遇仍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细碎的风铃声,随着风动撞进了屋里。
那是由小瓶的营养液串起来的风铃,自然不会出自他们二虫之手,是由胖乎乎、圆滚滚于他们不在家时太过寂寞钻研出来的。
顾遇后知后觉,他的生活已全然与陆沉融为一体,无法分割。似乎连呼吸的空气中也该有他,否则一呼一吸将再难完整。
究竟是如何对陆沉动心的,这个问题的答案,顾遇已很难再忆起。
他很少多愁善感,似乎天生比别的虫少点心眼,对外界情感的感知欠缺到漠然。
直至雌父逝世的整整半年后,在葬礼上未流下一滴泪的他,才在某个平平无奇却又莫名其妙的午后,做了一场与童年有关的梦后,埋在枕头里,低低抽咽地哭了起来。
顾遇从不否认他过得幸福。比起家境欠优渥者,他贵族出身,教养良好。比起家族复杂者,他家庭简单,雌父温柔得不像话。
如果连他都要自怨自艾,那更多不幸的虫又该怎么办?
只是,在那个平常的午后,迟来半年的悲伤终如雪崩般将他压垮。
他像个孩子一样,想念着他的雌父,不明白上天为何一定要夺去他的至亲,不明白虫生为何注定要有别离。
那日的房间,窗帘拉得很厚重,他埋在枕头里轻轻颤抖着,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又似察觉他的异样,顿在了床前。
一双生疏的,却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放在了他颤动的肩上。
轻轻拍着,没有理由地,安慰着他没有理由的忧伤。
顾遇知道那是谁,却没有抬头,不愿将莫名的伤感与软弱展现在他面前。而陆沉身上军装未解,只是垂眸,轻轻拍着他的肩,沉默地站在光线黯淡的卧室里。
既不询问,也不劝慰,只是无声地陪伴。
那就是陆沉的温柔。
或许不理解时,只会觉得他过于古板且无趣,但当真正懂得名为陆沉的温柔时,又怎会不动心?
而顾遇很幸运,读懂了陆沉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