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天人交战持续到傍晚,来人敲门,汇报道:“少爷,小少爷学校老师来电话,说他没回学校。”
陈旻琛一惊,让人去叫司机,同时打开自己的电脑。陈韫的手机和手表都装有定位,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等司机前来说自己确实将陈韫送到学校门口时,陈旻琛也找到了陈韫的位置,虚惊一场,他向来乖巧的弟弟只是跑出去玩了。然而等查到那家店是干什么的,陈旻琛脸色黑了。
陈韫坐在吧台前,骑虎难下。
他离开家后心神不宁,终于打算放纵自己一回,等司机走了后就打车来到市里著名的酒吧一条街。
一下车就被路边浓妆艳抹的邀请他去喝酒的女人们吓了一跳,跑得像只误入狼窝的兔子。每一家灯红酒绿的酒吧都让陈韫皱眉,他是想喝点东西,但不想去这些看起来和魔窟无异的地方。好不容易在尽头看见一家装修冷淡的酒吧,门口也没有袒胸露乳的女子,陈韫十分高兴,抬腿就朝里面走。
等坐定了,才发现哪里不对。
台上在唱歌的是个赤着健壮上身的男子,周围四处坐着的也是成双成对的男人。他坐下时,看见有男人在接吻......
数道目光都在打量陈韫,让他很不舒服。有个男子还想过来搭讪,手放在陈韫肩上,似乎想搂他。还没等陈韫拒绝,调酒师毫不客气地让他滚了。
陈韫小声道:“谢谢你。”
调酒师非常漂亮,不同于陈韫那种青涩纯净的少年之美,而是一种成熟的、让人赏心悦目的好看,眉毛细长,头发扎了个马尾,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开口说话时,则是一口低沉的男性嗓音。
他没等陈韫点单,就给了他一杯白色的饮料。
陈韫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没有丁点儿酒味。他脸红了,说:“我有钱的。”
调酒师杂技般挥着几个小酒杯,哼道:“我知道。”他眼神扫过陈韫的T恤和表,落到他腿上——陈韫还穿着校服裤:“但你还是个学生吧。成年了吗?”
陈韫不说话了。
调酒师又说:“喝完赶紧走,别在这儿给我惹事。”他漫不经心看了眼四周,“你知道这儿什么地方吗,你还敢来这儿。”
陈韫闻言,又扭头去四处打量。这回他清楚地看到了沙发中男人们的动作,他们在热吻,纠缠,手伸进彼此的衣服。
“喂。”调酒师敲敲桌子,“别乱看,小孩。”
陈韫又喝了一口,突然问:“这是同性恋酒吧?”
调酒师翻了个白眼。
陈韫还是知道的,他们学校里之前有过一对男孩子,别人也这么说他两。但陈韫知道只这个词,并不知道它具体代表着什么。
然而方才的一幕,让陈韫发现了自己似乎和这个词也有点关系。
两个男人,在一起,亲吻,拥抱......他想起了自己和陈旻琛。虽然陈旻琛不会亲他的嘴唇,但是他不知怎么回事,自然而然地代入了。
陈韫抚摸着光滑的杯壁,慢慢问道:“他们都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
调酒师又翻了个白眼:“很简单,对男人有欲望。”
看着眨巴眼睛的陈韫,调酒师心想把他吓跑就好了:“想亲男人,想抱男人,想和男人上床。懂?就像天底下所有情侣一样,只不过这里的对象都是同性罢了。”
结果陈韫不如他设想的那样出现恶心抗拒的神色,反倒眼前一亮。
调酒师:“?”
陈韫:“怪不得我看见那女人这么生气。”
然后他咧嘴一笑:“我也有这样的对象,所以我也是个同性恋?”
调酒师:“???”
“小韫!”陈旻琛推门进来,人高马大,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明显来者不善,酒吧里一静。
调酒师不高兴了,正打算出去,陈韫嗖地滑下座椅,说:“就是他。”
调酒师头上冒出一个问号,就看见陈韫乳燕投林似的扑进高大男人怀里,仰着脸笑着说了什么,男人神色一缓,抬头看了调酒师一眼,搂着他走了。
两人出门后,有黑衣男子送来丰厚的小费:“谢谢您对我家少爷的照顾。”
陈旻琛来的时候很生气,他的宝贝弟弟怎么能去那种地方!结果被陈韫一笑一哄,跟个纸老虎似的把一肚子气漏了个精光。
陈韫丝毫没察觉哥哥的心思,一路都在想着他刚才的惊天大发现。
所以我喜欢陈旻琛哦。
他想。而且他毫不怀疑陈旻琛对他的喜欢。
等到了陈韫学校门口,陈旻琛还是打算教训他几句,顾忌他的面子,就让司机下去等。
还没等陈旻琛开口,陈韫迫不及待道:“哥,我发现我喜欢男人。”
陈旻琛被他一句话砸得头晕眼花。
陈韫又疑惑地补充说:“不对,也不能说喜欢男人。我不喜欢别的男人,我只喜欢你。”
陈旻琛听见他说不喜欢男人时,刚提起来的一颗心过山车似的重重落下,等听见最后一句,心脏又蹦跶起来。他脑海里涌现出无数想法,如同火山喷发,滚滚岩浆汩汩流下。
但他多年来喜怒不显的修炼让他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你在说什么,小韫?”
陈韫道:“我想清楚了,我喜欢你,哥哥。不然我发现你骗我去见那个女人的时候,也不会这么难过。”
说完他有点委屈,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看得陈旻琛心头一软。
“哥哥,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你不要再见她了好不好?”
“好。”
当然好,哥哥也不喜欢他。哥哥从来都不想见她,哥哥只想见你。
“哥哥也最喜欢我,对不对?”
“对。”
何止是喜欢呢,哥哥爱你,哥哥想把你带上床,想把你吞了。你说得对,哥哥最喜欢你。
陈韫满意了,转身欲走,又想起酒吧里的男人们,凑过来轻轻吻了吻陈旻琛的嘴唇,拉开车门一溜烟跑了。
司机看着陈韫冲进学校大门,这才坐上车来,看见陈旻琛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嘴唇。
“大少爷,怎么了?”司机好奇地问。
陈旻琛放下手,注视着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陈韫刚才留下的触感。
他说:“没什么,确认了一件困扰我很久的事。”
司机发动车子:“那一定是件好事啊,您看起来很高兴。”
陈旻琛笑了笑:“确实是好事。”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原来不仅他想摘下自己的果,这果子也只认他呢。
第四十章 番外二 后来
城市旁有个山环水绕的疗养院,医生专业,服务周到,差不多除了价格昂贵没什么缺点。
当然,对于疗养院的客户而言,价格也不是什么问题。
季寰桢每个月都会来这里,不忙的时候甚至半个月不到就开着车朝这边跑。
他来看望竺安的奶奶。
疗养院建在半山腰,上山的道路两旁栽满了青翠欲滴的竹林,风一吹便发出簌簌声浪。
这里总是很安静。
季寰桢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绿林。每次离开城市的车马喧嚣来到这里,他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回忆。
司机对路很熟,他从侧门进去,绕过喷泉和绿草如茵的小型广场,稳稳停在一栋大楼前。
季寰桢下车,看着刺眼的阳光,眯了眯眼睛。
立刻有护士迎上来,唤了声“季先生”,便带着他往屋后走,边走边解释道:“老人家刚睡醒,这会儿正在后面晒太阳呢。”
两人穿楼而过,楼后是一片平整的草地,零零散散种着些树,树下都放置着桌椅秋千。
季寰桢抬眼一扫,朝其中一棵树走过去。
树下坐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衣服整洁,只是眼神愣愣的。
季寰桢蹲下与她平视,牵住她树皮般皱纹遍布的手,喊道:“奶奶。”
老人怔怔看着季寰桢。一旁照看的女孩弯下腰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老人听见了,但还是露出孩子般茫然的神情。
她不认识季寰桢。
或者说,她已经失去记住人的能力了。阿兹海默症就是夺走她记忆的罪魁祸首。
季寰桢并不在意,起身坐在她身旁,让看护的人离开,自顾自吃着桌上的点心。
这是个无人打扰的静谧午后,偶有虫鸣,除此之外只能听见轻轻的风声,若有似无。
季寰桢往嘴里扔了块酥脆的松子小饼干,思绪在甜腻的口感中上升,飘过草地,微风,飘回很久以前。
竺安就喜欢吃烤得脆脆的、洒满坚果的小点心,每次回学校时都要带走好大一盒,季寰桢老担心他吃得嗓子疼。
竺安也喜欢明媚的晴天,他打球打得很好,在阳光下奔跑的模样仿佛会发光。
竺安他......
医院主任走过来,惊讶道:“季先生?您怎么了?”
季寰桢伸手拭去眼角的眼泪,星点水痕在指尖一抹就无影无踪。他淡淡道:“没事,阳光有点刺眼。”
主任不疑有他,开始和季寰桢汇报竺安奶奶近期的情况,并递给他一个iPad,上面是详细的统计报告。
季寰桢认真听完,没有丝毫不耐烦。等主任说完,太阳都躲到西边去了。
他拒绝了主任的晚饭邀约,让司机送他回家。即便是周末,高架桥上也堵得动弹不得。
季寰桢听着车声、喇叭声,无数嘈杂的声音汇成难听的曲调一个劲儿朝他耳朵里钻,这种感觉让人难受。仿佛刚才宁静温暖的夏日午后只是美梦一场,现在他醒了,一头坠回到喧闹烦躁的现实中来。
越热闹,他越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孤单得如同站在一幕横贯天地的玻璃墙后,打量着纷繁世界。
竺安已经离开他三个月了。
“季先生,您最近睡得如何?”
空旷、安静的房间,带着金丝眼镜的心理医生拿着钢笔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季寰桢盯着桌旁的绿植,这盆植物太绿了,像是假的:“睡得不好,我一闭上眼就能听见那些话。”
“什么话?”
“他出车祸前和我说的话,就是比较他和别的东西在我心里哪个更重要的话。”
医生在纸上写了两笔:“您入睡前有按照我说的方法来进行调整吗?”
季寰桢说:“有。”
“药都在按时吃吗?”
“是的。”
医生放下笔,两手交握,注视着季寰桢:“季先生,您恐怕在最开始的交谈中,没有说实话。”
“哪一部分?”
医生翻开一本记录,推推眼镜,肯定道:“你一开始说,竺安的去世给你造成了一定冲击和影响,所以他最后和你在电话里的交谈你一直念念不忘。你希望这件事的影响尽快过去,你想恢复从前的生活。”
季寰桢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时我确实是那么想的。”
说完他闭上了嘴,任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似乎觉得这样就能继续逃避。
然而医生不给他躲避的机会:“那现在呢?”
季寰桢无意识间握紧了拳,又松开。
“陈旻琛说得没错,我是懦夫。我当时很害怕,我总觉得,如果直面自己的内心,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我无法承受的事,不该是这样,不应该这样。人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我确实做错了,但就这样吧,就这样。”
季寰桢低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手在发抖。
“但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
医生静静听着,没有对他略显混乱的话语表示疑惑。
我错了。季寰桢想。
错在接近时的别有用心,错在相处时的居高临下。
那时候竺安怎么忍得了自己?那么霸道,那么蛮不讲理,那么不知珍惜。
他还是个孩子呢。季寰桢近乎自虐地想。所以很天真,很善良,不懂及时止步,不会先顾自己。
那些笑容,是用多少眼泪和沉默换来的?那颗炽热的心,又是在痛了多少次以后终于学会退怯的?
尽管百般不想承认,但他心里清楚,夺走竺安生命的镰刀是他亲手递出的,追根朔源,这是他最大的错。
他不懂爱人。
这是报应。
无论多么美好的东西都逃不过死神的轻轻一碰,那时凡人倾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毁灭和颠覆,是对他傲慢的天罚。
当表面的潮水退去,他曾视而不见的真相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爱竺安,他想他回来。
随之而来的是痛苦,无以伦比的痛苦,还有思念。
有的人自生来,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所以他需要一堂痛彻心扉的课,学会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只是季寰桢没想到,代价是竺安的命。
临走前,季寰桢看着那盆植株,终于忍不住问:“那是假的吗?”
医生扭头:“这盆?真的。”
季寰桢:“噢。”
“怎么?”
“看起来像假的,原来是真的啊。”
这天季寰桢很早就回了家,走到卧室就和正在打扫的阿姨迎面撞上。
阿姨一惊,慌忙解释说:“季先生,早上我儿子生病了,我请了半天的假,和管家说过了的。”
季寰桢随意一挥手,道:“没事。”
阿姨见他没有责怪之意,也放下心来,朝床边走过去:“还有一点没擦完,先生您稍等。”
季寰桢正打算换件衣服,突然看见阿姨拿起床边小桌上的一个木制摆件,连忙制止:“等等,那个不要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