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在记忆里永远带笑的眼睛像失去光泽的宝石,平静地看着林韫。林韫心中如同被猛锤了一下,痛得难受。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安慰竺安,就被拽进了竺安的回忆里。
他看到竺安从睡熟的季寰桢身边离开,姿势别扭地穿好衣服想偷偷离开,结果在门口被人毫不客气地拦住。
竺安礼貌道:“您有什么事吗?”
来人一脸讥讽地打量着竺安洗过多次的校服和球鞋,以鄙夷的语气说道:“我们需要检查一下,你有没有从季先生房内带走不属于你的东西。”
竺安顿时沉默,顿了一会儿,解开了自己的校服外套。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旁人却不肯收手:“还有裤子呢。”
林韫眼尖地看到竺安抓着外套的手指用力得发白,然后他动作干脆地解开裤子,任人打量,在那人想伸手来碰他时,面无表情地冲了出大门。
画面一转,季寰桢裸着身体,披上一件松松垮垮的丝绸睡袍,从床头柜摸出来一块手表,递给床上的竺安说:“看看,喜欢吗?”
竺安没接,只问:“这是我能带走的东西么?”
季寰桢压根不知道竺安发问的缘由,迷惑地摸摸脑袋:“送你的你不带走难道还搁我这儿?”
竺安“哦”了一声,接过来打开。手表款式很新潮,不是季寰桢平时佩戴的风格,看起来是专门给他挑选的。
他抬头看看眼前英俊的男人,笑着说:“谢谢。”
他看到竺安在酒吧员工室换完衣服,从自己的储物格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小心地调整了蝴蝶结的位置,将它塞进书包,小跑着出了门。
他拉开车门,人都还没坐稳,就对季寰桢说:“我给你做了——”
“你怎么现在才出来?”季寰桢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竺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有个卡座的酒碎了一地,帮老板打扫了一下?”
“我找人去说声,让你们老板不要让你做这些事。”
“不要!”竺安摇头。
他长相俊秀,在酒吧里一直隐约被嫉妒排挤,再加上季寰桢每次出现都会为他刷下高昂酒水,竺安好几次听见有人在背后阴阳怪气地议论他了。所以他实在不想季寰桢再做别的事,话说出口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直接拒绝,季寰桢大概会不高兴。
果然,季寰桢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慢慢说:“我开完会就来这等你,还订了晚餐。竺安,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那个赚不到几个钱的打工,比我重要?”
竺安回答道:“不是这么算的,我需要这份工作,我很抱歉,下次——”
“工作?”季寰桢嘲道,“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竺安,你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耗着,这算什么工作?忍受旁人对你评头论足,甚至动手动脚的工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钱。你要是不想直接拿,来我公司上班也行?”
“我——”
“你怎么这么倔?”
竺安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你招个高二的能做什么?”
季寰桢怒道:“你这么不听话又能做什么!竺安,我的时间很金贵,不能总是浪费在等你做这些没有价值的事情上。”他手戳了戳车窗,指向酒吧的方向,“别为了自尊拒绝我,这更没有价值。你能接受我的司机来接你,接受我带你去买衣服鞋子,吃饭,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直接给你钱?这有什么区别?”
林韫已经听不下去了。
竺安垂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季寰桢的车后座很宽大,他只拘谨地占了一小块地,抓着自己的书包。
然后他扭头就下了车。
在目送车绝尘而去后,竺安从书包里掏出小盒子,扔进了垃圾桶里。
季寰桢不明白,但林韫明白。对于竺安来说,所谓接送、礼物,都是富有的恋人送给他的情侣间的爱意表达,所以虽然不安于礼物的价格,他也接受了,并且想回赠以饱含自己心意的东西。
他没有季寰桢的财力,大概会亲手制作回礼,这份心意已经是他能付出的全部了。但是很可惜,林韫看着垃圾桶难过地想,除了竺安,再没人能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
第二十六章 恨意(下)
画面一转,竺安被人堵在露台一角。
跟前的少年眉眼艳丽,神情妩媚,带着钩子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竺安,眼里直白的某种意味让竺安即便靠着墙也感觉十分不安。
随即他笑着说:“没想到季寰桢一换口味,就找了个这样的。我也不算输得太冤。”
竺安猛地瞪大眼。
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了竺安的情绪,咯咯笑出声来。
竺安按住他的肩膀往侧边一推,冷冷道:“如果你就是想说这些,那我们没什么好聊的。告辞。”
“诶诶别走呀。”少年扯住竺安的手,“我原本呢是想来找场子的,但看到你我就改变主意啦。”
竺安想直接挥开他。这人莫名其妙冲到他面前,掏出手机给他看了一系列和季寰桢的合照并要求谈谈,竺安当时心神不宁,就跟着过来。听了个开场白才知道,是季寰桢的某位前任,于是他瞬间没了再呆下去的兴致。只是不知为何,当他低头看到拉着自己的瘦骨伶仃的手腕,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出于某种他自己不愿承认、但一直存在他心底的情绪,竺安停住了脚步。
少年又笑了一声,朝觥筹交错的大厅内看去。
器宇轩昂、高大挺拔的季寰桢站在人群中,如同鹤立鸡群,将周围穿着西装的同性们盖得黯淡无光。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围在他身边,一人给他端了杯酒,另一人不甘示弱地抬手挽住季寰桢的胳膊。
少年大大的瞳孔映在玻璃上,像木偶没有生命的玻璃眼珠子。他轻声说:“我之前跟在他身边时,每天都很开心。能有一个长得帅、又有钱的男朋友,我感觉自己好幸运啊。别人也都超级羡慕我。但是后来呢,我发现,男朋友似乎是我自己的称谓,对他来说不是这样的。他只需要一个乖巧听话的情人,那个人是我或者是别人都行。我想他多陪陪我,最开始他总是给我道歉,送我礼物,后来越来越不耐烦。我等了他一个多月,没等来人,等来一张卡。”
竺安站在少年身边,静静地看着与他们一窗之隔的季寰桢。窗上倒映出少年脸上的水痕,他哭了。
“我安慰自己,捞不到人,捞到钱也行,我不亏。季寰桢长得好看,出手大方,上床也能让人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但是,我发现这也不行。我做不到,我还是很难过,因为我喜欢他啊。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现实,他与我之间是交易,是他出钱我出服务的买卖,绝对、绝对不是可笑的爱情。我真的太傻了,竟然想去和那样的人谈爱。”
少年似乎说不下去了,抬起手擦擦眼睛。两人同沉默的氛围一起站在露台上,直到一个左顾右盼的中年男子闯入他们的视线。
少年破涕为笑:“那是我现在跟着的人。比季寰桢差远啦,但对我很好。”
竺安一愣,就见少年跳出去,大力挥挥手。男子急忙走过来,面容普通,身材一般,但脸上担忧的神情不似作假。他看看竺安又看看少年,无奈道:“祖宗,别乱跑。冲撞了哪位贵人,我怕护不住你。”
少年笑嘻嘻地扑过去,男子连忙抱着他,两人头挨着头,说着话离开。
不久后季寰桢找过来,问竺安怎么独自呆在这儿。
竺安望着他领口鲜红的唇印,淡淡道:“没什么。”
这似乎是很久之前的回忆,林韫在看完后续的片段之后,才明白竺安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因为少年说的话,犹如预言一般,在之后的生活里一一应验。
季寰桢对竺安很上心,照顾他的奶奶,包揽他的衣食住行,总是送他最好的东西。但他为人霸道、强权,像个毫不讲理的国王。竺安有时去找他,在客厅里一众佣人的各色目光打量下如坐针毡,等到半夜,也不见人回来。但他却要求竺安接到电话后必须要来见他。毕竟高中的考试,补课,比赛,在季寰桢眼中,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因为两头放着不一样的人生。
他随时对竺安的生活指手画脚,不顾竺安意愿随时插手,不满他和班上男生勾肩搭背,不满他没有严词拒绝同校女生的告白。
但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竺安看到他身旁花花草草的眼神,竺安看到他衣服上、甚至身上有别人留下的痕迹时的眼神。对季寰桢来说,逢场作戏做不得数。但他不知道,这些戏扎得竺安多疼。
竺安心中有刺,刺扎在他肉里,伤口不曾愈合,还日益腐烂。分明是同床共枕有情人,心却锁在牢笼里,隔阂渐生,愈行愈远。
季寰桢察觉到竺安的抗拒和疏远,不解之余十分恼怒。他疑神疑鬼叫人监视着竺安,却不曾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在这样毫无信任和平等的交锋中,竺安越来越缄默不语,
最终,季寰桢的满腔怒气都在床笫间宣泄在竺安身上。
林韫看着季寰桢花样百出的手段,看着他那些折磨得人求饶的淫具,只想动手痛揍季寰桢一顿。他看着满身痕迹的竺安被季寰桢从背后抱在怀里,睁着眼躺在床上,无声地盯着窗外的月亮,只觉得心痛无比。
所有甜蜜的回忆和相处,都成了昨日的镜花水月。
高考前夕,季寰桢差人做了一桌好菜,早早派人守在门口,等竺安模考完立刻将人接回来。
他哄着竺安喝了两碗鸡汤,又不停给他夹菜。吃着吃着又说竺安瘦了,让人备补品给他带回学校去。竺安话虽不多,但吃着东西,听着季寰桢的吩咐,嘴角带上了不明显的笑意。
一旁候着的管家趁气氛不错,试图拍主子的马屁,将竺安夸得如同文曲星转世,又问竺安打算报考哪所大学。
季寰桢听得很高兴,回答说竺安就读本省的某所名牌大学就不错。管家立马附和,说这所大学的商学院质量很高,名师云集,竺安没准大学就能帮季寰桢做事了。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兴高采烈,丝毫没看到竺安的表情越来越冷。
“我要报A大。”
竺安一句话仿佛凛冽的寒风,瞬间吹熄了季寰桢的兴头。
管家呐呐道:“A大也好啊,只是......”
只是离他们的城市很远罢了。
季寰桢立马黑了脸:“为什么要跑这么远?”
竺安说:“我想学生物,A大的生物系很出名。”
季寰桢怒道:“学这个有什么用!你就那么想离开我?”
竺安十分平静,仿佛身边有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季寰桢的怒火。他边吃东西边说:“我喜欢生物。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喜欢有什么用?”
“是没什么用。”竺安面不改色地说,“比不过你带我吃的一顿饭,比不过你送给我的一块表。你说得对,在钱面前,喜欢一文不值。”
季寰桢脸色阴沉,喘了几口气,压着怒气命令道:“我不准,竺安,留在我身边。”
听完这话,竺安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摔了碗筷,冷笑一声:“你不准?你凭什么不准?养条狗都要去它喜欢的地方遛,你把我当什么?”
季寰桢一怔,急道:“我只是——”
“你以为你是我的谁?”
季寰桢霍然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像头被激怒的狮子,几步走到竺安身前,盯着他不甘示弱的明亮双眼。
“我是你的谁?”他捏住竺安的下巴,“我现在就让你知道,我是你的谁。”说罢,他一把将竺安扛上了楼。
这是场不带温情、充斥着惩罚意味的性事,竺安越倔,季寰桢就越想逼得他妥协。事后季寰桢将竺安按在床上,冷声道:“你还是不改变主意么?”
竺安腰上和腕上都是骇人的青紫,除了一开始喊出的拒绝和痛呼,他咬着牙再没吐出半个字。
季寰桢怒极反笑:“好,很好。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送你回去。”说完后,就将浑身赤裸的竺安锁在了房间里。
眼看考试时间一天天临近,竺安最后拉开窗户跳了下去。
后面的回忆开始变得混乱。
季寰桢明显被他那一跳吓了个半死,再也不提报考志愿的事。追来学校后指挥着一堆人鞍前马后,伺候着竺安考完试,就让竺安一直待在他身边,接触他的生意,似乎想以此改变竺安的想法。竺安跟着他,不说学,也不拒绝。看上去两人各退一步,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紧接着就是竺安在书房里找到他和林韫的资料,从高一开始,密密麻麻。最重要的是,这份资料先有林韫,后有他。
他找到季寰桢,发着抖问:“你接近我,是为了小韫?”
季寰桢神情慌乱:“安安,你先听我解释。”
“你只用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是。”季寰桢的声音很小,听起来十分心虚。紧接着他理不直气很壮地补充道:“可我后来没这么做过!真的,况且要不是这样,你哪儿能遇见我。”
竺安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一听到这个回答,就唰地流了下来。他抬手将一摞纸摔在季寰桢脸上,颤抖着嘴唇说:“季寰桢,你混蛋。”
再后来,已经多日不和季寰桢说话的竺安听到他们要去夺陈家的东西,悄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