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曲中萧的说法,每逢科考前的日子,他都要被他爹关在家里温书学习,不能出门一步。
曲中萧把手中白扇一收,指向旁边那高个子的人,道,“全是托了这位许大才子的福,我才能出门透透气。无怀兄弟可还认得出他是谁?”
燕无怀瞅着那许才子看了半响,才恍恍惚惚想起来,“你不是那临仙楼的小二吗?”
那许才子闻言一笑,比在临仙楼的时候多了些精神气,看着正是眉清目朗,点点头,“正是在下。”
曲中萧扫了一眼严爵那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心中一时玩心起,一把勾过燕无怀的肩膀,边走边跟他说这许大才子的来历。
原来这许大才子姓许名文昌,字仲林,乃是淮安人士,家中世代为农,清贫得很。可却不知道祖上是烧了什么香,竟生了许文昌这么个神童出来。传言他三岁会诗,七岁能文,在淮安一带出尽名头,多的是私塾先生愿意不要钱收他做弟子。
许文昌顶着个神童的名头,一路读着圣贤书长大,倒也是顺风顺水。
他此番上京,正是为了科考而来,原本筹足了盘缠,可惜在半路遇上山贼拦路,钱财衣物通通都没了。无法之下,他这一路便是做着小工挣盘缠,一步步上到这京城来。
可惜来得太晚,除了崔无道那隐秘得让人找都不好找的京师客栈,如今的京城哪还有客栈让他住下。
就在许文昌差点露宿街头时,遇见了曲中萧的父亲曲秀才。
曲秀才不止自己好读书,而且对于有才学的人也是相当爱惜,于是便把许文昌领回了家。
几日下来,许文昌同他谈诗论文,其才学将曲秀才收得服服帖帖,敬佩不已。
曲中萧举起酒杯对燕无怀道,“现在他在我家说话最好使。”
说话还促狭地看了许文昌一眼,他本就生得风流,这样挤眉弄眼的神情非但没有让其形容减色,反倒是添了几分生动的情意出来。
许文昌虽然已经看多了他这出色相貌,但还是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去。
严爵扫了二人这眉来眼去,略略皱眉,而燕无怀却是没有发现,只道,“那敢情好啊,小曲,咱们等会儿吃完饭,你领我去玩玩吧。”
燕无怀终日跟严爵在一处,严爵刻板得要命,每日晨起睡下皆有时辰,醒来时要打坐冥想,睡前又要调息运功,还不止自己严格遵循,天天逼着燕无怀也要一起,这比他在蓬莱还不自在。
燕无怀是敢怒不敢言,前几日实在不耐烦,赖床不肯起,结果让严爵使了定身术,在那床板上躺足了一天,还不给吃饭喝水,连嘴巴都让他施了法,话都说不出。
燕无怀被他整治怕了,几度话里话外想要和他分道扬镳,可他没想到严爵看起来高傲冷漠,在这件事上却十足的厚脸皮,任他怎说,他就是跟着他,或许该说是盯着他。
燕无怀斗他不过,只能不情不愿地由着他。此刻遇见曲中萧,他立即活了心思,想央求曲中萧领他去玩,这样就可避免被严爵抓着练功了。
燕无怀一派天真,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写了什么。曲中萧一瞧便心知肚明,摇着扇子道,“我当然是乐意为无怀兄弟效劳,只不过我怕严兄不肯啊。”
燕无怀跟着扭头去看严爵,见他似是听不到一般,只专心吃菜。于是扭头对曲中萧道,“没事,他也想去玩的。”
曲中萧闻言哈哈一笑,“那行,你们可去见过如烟姑娘了?”
燕无怀摇摇头。
“我回京的这些日子也还未曾去过,不如等下我们一同前去。无怀兄弟,我同你说,这如烟姑娘真是有趣极了。”曲中萧俯身向前,对着燕无怀细道那如烟姑娘的种种妙事,听得燕无怀心向往之。
曲中萧一边说,还一边拿眼去瞄严爵,可惜严爵一副入定的模样,倒是不在意。
等出了酒楼,燕无怀正要跟着曲中萧走,就听严爵道,“无怀,该回去练功了。”
燕无怀脚步一停,回身对严爵道,“严道兄,我晚上再练吧。”
严爵不说话,单是拿眼看他,燕无怀让他看得心虚,觉得他已经准备出手要对付自己。这许文昌还不了解情况,见此对曲中萧道,“小曲,不如改日再去吧,我也得早点回去,曲伯伯还有诗文要与我谈论。”
曲中萧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什么狗屁诗文,有什么可谈的,谈个没完没了。”
许文昌听了这话,也没生气,他不是那种迂腐的酸秀才,只是笑了笑,“这话你可别让曲伯伯听见,否则你又要挨训了。”
曲中萧一听到他爹的大名就犯头疼,若这不是他亲老子,早不知道要被他打死几回了。偏偏他娘这般惯着,害得曲中萧也得跟着装乖儿子。
如此一来,自然是见不成如烟姑娘,几人就此别过。
接下来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科考这天,三日过去,曲中萧从贡院出来见到天日,觉得自己仿佛重生了一般。
院门外许多人在等着自家的考生,曲中萧眯着眼睛巡了一圈,发现他娘也在其中,神色急切。
他快步走去,喊了一声,“娘。”
箫苍苍撇了他一眼,随即把人往一边拨去,“别挡着我,你爹怎么还没出来?你看到他了吗?怎么没等他?”
曲中萧仰头叹气,“亲娘啊,你是我的亲娘吗?你也不管管你亲儿子的吗?眼里只有你相公!”
箫苍苍伶牙俐齿,“你这人高马大的还要我管,我欠了你的债吗?”
曲中萧不服气地咬了咬牙,正想着话回击。就见箫苍苍哀哀地唤了一声,“相公哪!”其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真是同人不同命,曲中萧认命地追着他娘的身影看去,一看之下也吓了一跳。
曲秀才一脸憔悴,形容槁枯得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摇摇晃晃地从贡院走出来,旁边是许文昌扶着,不然真要一头倒地了。
这会儿曲中萧也顾不上吃他爹的醋,赶忙上前去帮忙,几人连扶带抱地将曲秀才送回了家。
安置好了之后,箫苍苍打发曲中萧出去熬粥,“记得要熬得久一些,这样才好入口。”
曲中萧认命地去厨房,许文昌跟在身旁,“曲伯伯这是累过头了吗?”
曲中萧叹气道,“他次次都这样发狠,每回考完出来都跟要了半条命一样,唉,我就不懂了,他怎么就这么痴迷功名呢?”
曲中萧倚靠在灶台旁,看着许文昌洗米煮粥。
许文昌笑了笑,“这世间男子,谁不想考取功名的?”
曲中萧撇撇嘴,“我就不想啊,天天有吃有喝不就行了,干嘛非得给自己找罪受呢。”
许文昌背着他,“人各有志嘛。”
“哦?那许兄,你的志向也是考功名?”
“算是吧。”许文昌应了一声。
“那你这回考得如何?”他见许文昌从贡院出来神色淡然,不像在里头绞尽脑汁的样子。
许文昌见米水煮沸,把锅盖拿了起来,用勺子拌了拌,“还行。”
曲中萧不通文墨,虽然知道这许文昌大约有些才学,可也不确定厉害到何处。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见他娘惊叫一声,“相公!”
曲中萧猛地转身就跑,直奔他爹娘房中而去。
一进房门,就见他娘坐在床头,抱着他爹的半身,呜呜直哭,一张绝色脸上梨花带雨,手中攥者一方白帕子,颤抖不已地去擦拭他爹嘴边血迹。
曲中萧走近了才看到,地上几处零星血迹,从他爹的嘴边,到身上,到他娘的裙摆下来,曲中萧愣住了,“这是怎么了?”
箫苍苍抱着他爹,思绪全无,只知道哭,“相公,相公啊。”
曲中萧冷静下来,转身就走,“我去请大夫。”
☆、文曲星心善种恶果 九尾狐情深作杀孽
老大夫坐在床前摸着胡须为曲秀才把脉,神色沉重,半响之后放下手来,对站在一旁的曲家母子摇了摇头,“曲夫人,你家老爷这是油尽灯枯之相,你们要有个准备。”
箫苍苍听得愣住,“怎么会?我家相公还不到四十啊。”
老大夫起身,“他是自己把自己熬成这样的,与岁数何干?再说,你家相公幼时可能有顽疾未曾根除,体质本就不如一般人。”
箫苍苍听了这话,顿时心中一惊,可顾不上细思,只跪地拉住那大夫,“大夫,你救救我相公吧,他,他是个好人哪!”
老大夫见惯了生死,一把扶住箫苍苍,“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可我也不是再世华佗,有些事是没法子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曲中萧也被吓得愣住,呆呆站在一旁,反倒是许文昌冷静着,把那老大夫送了出去。
回来见到这曲家母子都是一副失了心神的样子,有些不忍,正要开口劝慰。
就听箫苍苍说话,声音低哑,“你们都出去。”
曲中萧不放心地看了看她,凭他娘对他爹的这份痴心劲儿,她干出什么来曲中萧都不意外。可箫苍苍主意决绝,谁能劝得动她。
曲中萧和许文昌出去后,箫苍苍在床前坐了半响才回神,扭过头去看曲秀才,一只白嫩玉手抚上他苍白的脸,箫苍苍有些凄惨地笑道,“相公,是不是我害了你?”
曲秀才原来在八岁之前确实是个灵秀聪慧的孩子,作诗写文都信手捏来,后来之所以变成这般愚钝样子,旁人都以为是因为在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把脑子烧糊涂了。
可这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曲秀才的那场大病的元凶乃是箫苍苍。
人有三魂,方才完整,她使了禁术,盗走了曲秀才的半魂。这么做是为何,自然是为了情之一字。只有少了缺了魂魄的人才会被轻易控制了心神,约束情感。
箫苍苍垂泪坐在床前,眼神温柔又痴迷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曲秀才,如当年初见一般。
她爱这个人,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年。
一切都是孽缘!
箫苍苍本是青丘地一只小小狐妖,修炼千年而成,妖精每逢百年必有天劫要受,躲过了功力便可更进一层,躲不过的话自然魂飞魄散,不复存在。
所以妖精们在天劫这一年都会寻好地方,早早藏起来,躲避天劫。
箫苍苍那时候气盛,她是青丘地难得一见的九尾紫狐,又有近千年的修为,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连天劫都不放在心上。
直到那日,天雷地火齐齐往她劈来,直把她劈得现了原形,她死到临头才知道怕。
一时间找不到好的福地洞府可去,竟然胆大妄为地逃上了天庭。她慌不择路,冲进了文昌殿,打翻了文曲星君的砚台。
小小狐妖,擅闯天宫,本该罚入轮回,永坠畜生道。
可文曲星君看了看外面的天雷,又看了看趴在案桌上的小小紫狐,猜到她是为避天雷才闯进天庭,竟一时慈悲,让她留在殿内躲过一劫。等到天雷过后,才吩咐殿中仙童将她送下凡去。
这在文曲星君心里大约是件不足挂怀的事,可箫苍苍自此着了心魔。
她想过好好修炼,哪怕需要用上千年万年的时间,她也愿意。只要能修成个仙家,到时候名正言顺地上了天庭,自然可以时时见到文曲星君。
可后来没过多久,她便听闻文曲星君下凡渡劫。
她使了手段,硬闯地府,查到了文曲星君的转世。
幸好那时候人间大乱,天上仙家视而不见,借口仙人二界互不干涉,正装聋作哑。而人间的那些修道之人通通忙于奔赴蓬莱,去商议那天大的事。谁也没空管上箫苍苍这点小事,所以她擅闯地府,却没被问罪。
文曲星君的第一世出生在北方,箫苍苍寻到他时,他已经娶妻生子,箫苍苍不甘心,化作人间女子,要嫁与他为妾。可他不肯,他与他的妻情深义重,不肯再要别人。
在文曲星君没下凡尘之前,她只想着若能天天看见他就好了。等他下了凡尘,她能天天看见他了,她发现自己想更进一步,想与他夫妻恩爱,长相厮守。
所以,箫苍苍杀了他的妻,想取而代之。可是没有成功,他为他的妻殉情而死。
第二世,他生在锦衣玉食的商贾之家,箫苍苍化作富户之女,满心想去配他做个登对夫妻。可他只爱他的小婢女,被迫娶了她却始终不爱她。
箫苍苍因妒生恨,残害了那小婢女,逼疯了他。有一日没看住,他栽进湖中,再也没有出来。
两世情缘,皆是惨淡收局,箫苍苍尝尽情苦,明白了什么叫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可她还是不肯放手。既然老天不成全她,那她就自己成全自己。
妖族中属蛇妖最有渊源,传言蛇是上古天神女娲伏羲的原形,蛇族中有着各种上古流传下来的禁术秘法。箫苍苍用了三百年的法力跟蛇族妖王樊离换取了一个夺人心魂的秘术。
曲秀才被她施了秘术之后,果然对她全心全意,成全了她想要的夫妻恩爱。
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了。可这罪孽是她犯下的,不该由她相公来承受!
箫苍苍俯身趴在曲秀才身上,闭着眼想,她自知罪犯滔天,愿意一力承担后果,可谁也别想要她相公的命,老天也不行。
及至半夜,曲中萧在房内辗转反侧,侧着耳朵听外边动静,他直觉他娘不会坐以待毙。
果然,三更一过,一道白光从窗户一闪而过,曲中萧双目一睁,立时翻身起床,拉开房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