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能穿梭于虚实之间,靠的是数块千度镜界碎片,因此实力受到了极大压制,但仍能看出原身武力极高,且境界非凡……甚至能与三宗抗衡。”
“你在沧阳山的时候它不敢进璇玑殿,从定仙陵出来后它不得上金船,应该是这些地方法力绵延上千年,对它来说仿佛一层天然屏障。但宴春台是柳虚之用数十年时间从荒山改造而成,它丝毫不忌惮乐圣,又恰逢你离开了我身边,这个空隙对它来说值得铤而走险。”
“——它想杀你。”徐霜策顿了顿,低头看向宫惟:“非常迫切。”
宫惟脑子里嗡嗡地,他只想这样坐在徐霜策身边,满心里分不出其他念头,半晌才轻而短促地“啊”了声,勉强道:“是吗?但我不想让师尊再受伤了,我……”
突然面颊仿佛被微风掠过,那是徐霜策的指尖顺着少年的眉梢、眼角乃至下颔一滑而落。
“你不会死的,”他低声道,不知是对宫惟说还是对自己。
远方隐约响起喧哗,随即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数名乐圣弟子穿过走廊奔至屋外,并不敢上手叩门,扑通跪下急道:“禀报徐宗主!”
徐霜策眼梢瞥向屋门。
“蓬莱殿事变,急求徐宗主救人!”
·
半刻钟前,蓬莱大殿外。
“把宴春台上下所有水银镜集中起来,准备红布严密盖好,严令众人不准直接目视镜面,一旦发现任何人中招立刻来禀报我。”孟云飞脚步匆匆穿过高台,边走边吩咐手下各位大弟子:“传令众弟子各守其位,不可吵闹,切忌慌张。徐宗主在临江都用镜珑法阵擒住过鬼修一次,无甚可怕!莫要自乱了阵脚!”
“是!”
几位大弟子迅速得令奔走,孟云飞一提袍角,快步登上七七四十九级青玉石阶,咚咚叩了几下殿门:“师尊?”
门里没有反应。
“师尊,徐宗主命我即刻来协助您,您在吗?”
远处宴春台上下灯火通明,人声穿透夜色遥遥传来,但大殿里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孟云飞心里一沉,果断推开殿门:“师尊,是我,徐宗主命我即刻来……师尊?”
柳虚之侧立在外殿正中,一手仗剑,另一手紧捂眼睛,身躯半弓,面露微许痛苦之色。
孟云飞疾步上前扶住他,回头向殿外喝道:“来人!师尊受伤了,请徐宗主!!”
突然一只手死死攥住了他手臂,只见柳虚之终于抬起头,赫然露出了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粗喘道:“我……脑子里……好像……有个人……”
最后几个字已经非常模糊,孟云飞愕然道:“师尊说什么?”
“有个人……他……在抢我的……”
“师尊?!”
柳虚之眼珠突然定住了。
他一动不动,整个人像凝固了的石像,直勾勾盯着阴影中的空气。
孟云飞惊疑不定,刚想回头疾声唤人,紧接着却只见柳虚之长长吁了口气,像是陡然活过来了一般,放松地站起身道:“无事了,不用叫人。”
“……师尊?”
不知怎么孟云飞心中惊疑不减反增,只见柳虚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仿佛在回忆什么似地:“原来伏羲琴能探测地底一切无影之障……怪不得徐霜策天门关这一行,得先来宴春台借琴。”
然后他一扭头问孟云飞:“伏羲琴现在谁手里?”
孟云飞下意识道:“您不是传给弟子了吗?”
话音落地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不好。
“来人!!”孟云飞闪电般飞身向殿外疾退,尾音罕见地破了调:“请徐宗主!!师尊他已经被——”
噗呲一声剑锋入体,他只觉胸腔一冰,热血漫天泼溅。
柳虚之已形如鬼魅般贴到他身前,青藜一剑贯胸,透体而出!
孟云飞半跪在地,紧接着口喷鲜血,颓然摔倒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芷兰孟家的小公子,原来最后拜在了宴春台。”他看见对面那人影慢条斯理地拔出剑,从胸中带起一泼血弧,笑道:“不过没想到,再过十六年你会打败所有人继承伏羲琴,看来合该是你命中有此一劫。”
……他在说什么?
汹涌而出的鲜血让孟云飞眼前发黑,意识混乱。他用尽全力都无法起身,一股股热血不断涌出喉咙,只见面前那个人再一次举起青藜剑,这次直向着他的头斩了下来,笑道:
“送你先走一步吧,很快就能结束了——”
“孟师兄!”
这时几名大弟子匆匆赶到,正冲上殿门,一见此景魂飞魄散,为首者下意识掷出飞剑打偏了青藜剑锋!
“柳虚之”一眯眼睛,反手挥剑,剑光瞬间将那为首弟子削成了两半。鲜血狂喷直上房梁,其他弟子同时爆发出尖利的惊叫,有人连蹬带退向殿外怒吼:“师尊中镜术了!”“请徐宗主!师尊中镜术了!!”
“柳虚之”似乎也感觉有点棘手,不悦地“啧”了声,蓦然闪身上前再度挥剑,又一名弟子的手臂伴着血花高高飞起,再一名转身欲逃的弟子从背后被一剑穿胸;大殿门前几级台阶顿时成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场,又几名弟子召出武器欲奋力一搏,但不及反抗,青藜剑锋便裹挟强大气劲,迎面直至咽喉!
——这分明是要把几个年轻的头颅都一剑卷走。
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后陡然——叮!
伏羲琴音奏响,清越直上云霄。
“柳虚之”猝然停手回头,只见孟云飞竟在垂死之际召出了伏羲琴!
他根本无法起身,混合着碎肉的鲜血不断从口里涌出,但琴音却凶暴狂悍如滔天怒潮,将那几名走投无路的弟子瞬间推下高台,甚至逼得“柳虚之”都退了半步。
但那一剑分明已经贯穿了他全身灵脉中枢,这灵力是从哪来的?
“柳虚之”定睛一看,果然只见孟云飞全身隐隐金光闪现——分明是凭着最后一口气自爆了金丹!
自爆金丹与自绝生路无异,再往下一步就只能自爆三魂七魄、永世不入轮回了。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孟云飞全身都在剧烈发抖,但伏羲琴音却一波更强于一波,逼得“柳虚之”连退数步,眼前阵阵发黑,咬牙笑道:“你们这种人……”
他表面咧着嘴在笑,冰冷隐秘的震怒从心底燃烧起来,一字一句轻柔道:“果然你们这种人,都这么不识相。”
铮然一声刺耳青藜剑鸣,他纵身扑向孟云飞,一剑自背穿腹把他钉在了地上!
孟云飞喷出一大口浓血,十指重弹五弦,《定魂》第一音如尖锥刺入脑髓——
锵!
鬼修原本就不稳固的魂魄当头剧震,一把拔出带着破碎的血肉青藜剑,再次重重穿腹而过,血如瓢泼的同时琴弦迸出《定魂》第二音——
锵!
伏羲入耳破魔,孟云飞十指尽裂。鬼修原本就残缺不全的魂魄再强也难抵挡,几乎被一音击散。
滔天之怒终于不再掩饰地从它眼底露了出来,冷冷道:“既然你也这么想魂飞魄散,那就满足你。”
随即它毫不留情拔出青藜剑,向着孟云飞后颈连接脊椎处直刺而下,但这时孟云飞咬着被血浸透的牙关,迸出了声裂云霄的第三音——
锵!!
大音希声,定魂绝响。
乐圣真正的魂魄终于挣脱桎梏,从元神深处发出了悲愤的长啸。
鬼修一手猝然掐住眉心,握剑的手筋骨凸起。它无声地喃喃了句什么,硬扛着乐圣魂魄迅速反噬之痛,咬牙一寸寸将青藜剑刺向孟云飞颈椎,剑尖已没入皮肤。
——但就在身首分离的前一瞬,强悍灵流从鬼修身后降下,徐霜策一掌把“柳虚之”的身体轰飞了出去!
“徐宗主!”
“是、是徐宗主!”
柳虚之的身体一路掀飞地砖,在轰隆巨响中狠狠撞塌了整座砖墙。
徐霜策衣袍飞扬,当空落地,一手放开怀里的宫惟,随即原地消失;眨眼后他出现在数十丈以外,从残垣断壁中单手拎起柳虚之,当头一掌打得他口鼻喷血!
“……”柳虚之慢慢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徐霜策,瞳孔极度放大。
他的魂魄刚夺回这具躯体,此刻仍然极度不稳,好像正看着徐霜策,又好像透过徐霜策看到了记忆中更加恐怖的画面,嘶哑地粗喘道:“……杀……了……”
这是跟临江都那些人一样中了镜术,徐霜策眯起眼睛。
紧接着柳虚之面孔极度扭曲起来,愤怒和恐惧几乎要破皮而出:“徐……霜策……杀了……”
徐霜策神色微微发生了变化:“我杀了什么?”
“……不能……让他——”
徐霜策喝问:“你看见了什么?”
柳虚之濒死的尖音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某种极度恐怖的幻境完全控制了,灵力突然完全爆发,强行挣脱徐霜策的钳制,双臂袍袖一振。
三层八组六十五座青铜钟拔地而起,气劲撼动整座大殿,正是乐圣的征铭乙大编钟!
·
“师兄撑住啊!”“孟师兄!”“师兄!!”
……
孟云飞恍惚间听到很多哭声,但他的耳朵其实已经被血淹住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搬出蓬莱殿,平放在了青玉台阶下的空地上,夜空满天星子璀璨,但眼前人影幢幢,是围在身侧哭泣的师弟师妹们。
那几个被他在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推下高台的师弟都扑了上来,哭得声嘶力竭,满脸是泪。
“……别哭,”他喃喃道,实际每个字音都被淹没在了满口血沫中,没有人能听见。
“别伤心……别哭。”
一个瘦削穿绯色衣袍的少年跪坐在身侧,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眸中满是忧伤。那是宫惟。孟云飞很想对他说什么,然而强撑到此时已经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竭力摸索着,把紧攥在掌心中沾满鲜血的一物塞进了宫惟手里。
是肃青银色的剑穗。
多遗憾,他想。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把那么简单的心意说出口。
他看到宫惟怔怔盯着手里的剑穗,然后抬头望向自己,面色苍白而迷茫。他很怕自己现在狼狈的模样会把那少年吓到,想安慰却再也开不了口了,只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向他笑了一下。
那其实是个十分干净温和的笑容,只是他自己无从知道。
他的眼睛慢慢闭上,停止了呼吸。
好似不相信眼前这一幕似地,有人喃喃道:“师、师兄?”
数息后,尖锐的嚎啕终于响了起来:“师兄——”
很多人扑上去徒劳地抢救,周围痛哭响成一片,包围了茫然跪坐在地的宫惟。
刚才在徐霜策身上感受到的某种情绪,又再度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仿佛潮水般淹没了每一寸感官。
“师兄你怎么能抛下我们,师兄你快醒醒啊?”
“师兄没有走,一定能救的!一定还能救的!”
……
宫惟低头望着手里那凝固着鲜血的银白剑穗,热血温度尚未冷却,剑穗上残存的强烈情绪扑面而来,皆尽映在了他殷红的瞳底——
“我不想死”。
我喜欢这人间,留恋这世上的诸多人,我不想死。
“生亦可欢,死亦可喜,自然轮回而入天地,随世间万物永生不朽,为何要悲伤?”很多年前老钜宗灵堂前,他自己稚嫩生涩的声音突然再次从耳边响起。
“师兄是为了救我们啊!”身旁那小弟子哭得喘不上气,泪水成串挂在腮边:“他拼命的拖延时间,只是为了救我们啊!”
年幼的宫惟理直气壮对应恺徐霜策发问:“——凡人生死于世间,如蜉蝣旦夕于天地,小事耳。何足挂齿?何须啼哭?”
“我没有师兄了,我再也见不到孟师兄了,他怎么能就这样抛下我们!”
“——生死有命,荣枯有时,此为道法自然,凡人之死与春去冬来花叶荣枯又有何不同?”
“师兄你再睁眼看看我们吧!”几个刚入门的小孩儿趴在尸身边,哭喊撕心裂肺:“你答应过年就带我们下山,你答应给我们写对联,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呢?你回来吧,你看看我们吧——”
“你害怕的究竟是什么?”灯火中徐霜策的声音问。
宫惟蓦然闭上眼睛,再也无法回避的答案从心底浮现,越来越清晰,于虚空中掀起震人发聩的轰响:
——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我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无可挽回的失去,和永无止境的绝望。
一朵花凋谢,一片叶枯萎,来年还有更多相似的花朵绽开绿树成荫,但一个人走了就是走了。天道以万物为刍狗,寰宇以众生为蝼蚁;然而蝼蚁彼此维系着独一无二的情感,因此都是这天地间不可替代的存在。
所以,如果徐霜策死了,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一个徐霜策了。就像独属于我的那朵桃花谢了,来年春天开再多一模一样的桃花,也都不是我的那一朵了。
史无前例的、强烈的悲伤突然从灵魂深处升起,仿佛飓风席卷四肢百骸。
宫惟睁开眼睛怔怔望着孟云飞的尸身,视线慢慢从每一张悲伤的面孔上掠过。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徐霜策倒在血泊中,再也不会对他低声说话或轻轻皱眉;他仿佛看见周遭每一张悲泣的脸都是自己的脸,尖锐的哭声直上云霄。
他喃喃道:“我明白了。”
身边一名小弟子已经哭木了,怔怔跪在那里掉眼泪,闻言下意识道:“你明白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