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飞是个正经人,从来不跟人拉拉扯扯,已经不好意思地微红了俊脸:“在下已备好酒席,犹记得你最喜爱吃醉鸡——”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宫惟无情地打断了他。
孟云飞陡然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孟前辈?”
“……”
只见孟云飞别开目光,脸更红了,伸手用隔空取物的法诀拿出了一面水银镜,又施了个破解障眼的法术,一声不吭地递过来示意他自己看。
下一刻宫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客栈里的厨子觉得他被道士抓住了很可怜,以及为什么柳虚之盛赞他的耳朵很可爱——因为确实很可爱。
镜中的他竖着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身后一条蓬松火红的大尾巴,玲珑讨喜,憨态可掬。
徐霜策把他变成了一只刚学会化形的幼年狐狸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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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自远方来,吾心不胜欢喜,寒舍蓬荜生辉!来徐兄,尝尝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百年金酿杏花酒,再尝尝这个明前银针梨花茶……”
徐霜策掀袍坐定,一句话冻结了满大殿来回殷勤端茶倒水的柳虚之:“应恺说伏羲琴能探测地底无形之障,让你随我一同去天门关。”
“……”柳虚之凝固半晌,终于笑不出来了:“徐兄,我平生长居宴春台,最恨的事便是出门。”
徐霜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我已经有十多年未曾出过门了。”
徐霜策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当啷!一声柳虚之手中的酒坛落在桌上,他整个人也随之弱柳扶风般歪倒进椅子里,花梨木顿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响亮吱呀声。
“徐兄,我真的不想出门!”柳虚之泫然欲泣地伸出手来,哀哀切切要去拉徐霜策的袖子:“天门关靠近极北冰川,一年四季风雪交加,既遥远难行还时时地动,我真的不想离开宴春台!徐兄你行行好,你……”
他的手还没碰到沧阳宗主的袍袖边,只见徐霜策二指并拢悬空一压,无形的气劲便把柳虚之活生生钉在了那里,指尖半分前探不得。
徐霜策剑眉微蹙,居高临下地靠近了些许,问:“天门关时时地动?”
柳虚之可怜地道:“是啊。”
时时地动说明地层深处有东西,但仅凭这一点说明不了什么,地底魔气涌动或暗藏妖泉的地方也一样会经常震。
徐霜策眼底的光芒晦涩不定,半晌问道:“应盟主和你说了度开洵的事了,对吧?”
柳虚之好容易挣脱,赶紧坐起身那把双精心保养过的蒲扇大手收了回来,不敢再碰沧阳宗主的半片衣角:“是,应盟主说地底深处可能埋藏着一座灭世兵人。”
徐霜策问:“天门关一带有过类似的传说么?”
大凡民间传说,多是空穴来风,往往隐藏着很多年前不为人知的隐秘事实,只是在流传的过程中越发夸张怪诞,才反而把真相的端倪掩盖住了。
像徐霜策、应恺这种玄门大宗师,法力移星转斗,闭关不知日月,与尘世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唯独柳虚之是个例外——乐圣性喜收集各类民间古籍,还派弟子下山去各地打听志怪异闻,再回宴春台来装订成册,因此他堪称是各类传说故事之集大成者。
“如果是灭世兵人,还真是闻所未闻,我确定普天之下都没听过类似的东西。”柳虚之略一思索,道:“不过天门关可能是因为太偏远了,当地确实有个传说故事,与我们中原大地广为流传的说法都不同。”
徐霜策紧盯着他:“什么?”
“鬼太子迎亲。”
又是鬼太子迎亲。
周围空气仿佛渐渐沉凝下去,徐霜策向后坐去,不动声色道:“何解?”
柳虚之道:“鬼太子的故事连小儿开蒙都知晓,无非就是他在人间搅起战乱,被东天上神出手平息,鬼垣只得求和并迎娶了刚兵解飞升的女仙。但天门关一带流传的说法中,引起战乱的却不仅鬼太子一人,还有另外一位——北垣上神。”
“北垣上神,”徐霜策自言自语般低声重复。
“这位北垣上神原本的职责是守护凡间秩序,避免屠杀和战乱。但他本身偏又十分冷酷无情,觉得凡人都肮脏渺小如猪狗蝼蚁,为了惩罚凡人犯下的种种罪恶,便索性要把自己的信众全都屠杀光。这位上神的想法与鬼太子一拍即合,于是二者联手对人间降下了巨大的灾祸,造成万里赤土、焦骸无数,无数城池都被烽烟战火所笼罩了。”
幻境中四分五裂的大地、燃烧烈焰的都城、无数被活生生碾压成肉泥的民众,都再次浮现在眼前。
徐霜策的手指略微捏紧了座椅扶手,良久他低声问:“这巨大的灾祸就是机关巨人么?”
柳虚之说:“这倒不知。但传说中东天上神为了阻止北垣上神,与他打了个赌:若是凡间有人刀斧加身而不倒、碎尸万段而不死,且同时经历过人间最高不可攀的顶峰与黄泉最暗无天日的地底,那么灾难就可以破除,同时必须降下天劫,令此人飞升取代北垣上神的神位。”
——什么样的人能刀斧加身而不倒、碎尸万段而不死?
临死前把自己做成了战斗傀儡,四肢百骸寸寸尽断,但仍然能靠兵人丝站起来的钜宗。
只有那位死战到底的大宗师满足了两位神明打赌的条件,因此机关巨人永葬地底,极恶天劫瞬息而下,黑衣天神向大宗师的元神刺出了暴怒的一剑——因为这个凡人渡过天劫,就是来取代他的!
殿内静默片刻,才听徐霜策沙哑地问:“……那位被取代了的神,后来去了哪里?”
“传说中鬼太子回到黄泉深处,而北垣上神的恶灵被东天上神封在了地底。”柳虚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因此天门关才会时时地动,都是那位上神的怨恨和恶念千年不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作祟的缘故。”
“那他除恶灵以外其它的部分呢?”
“什么?”
柳虚之一抬头,只见徐霜策紧盯着他:“这个神总不至于全是恶念,他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善处,一丝一毫被人感念的地方?”
这话与徐宗主惯常冷淡的语气大相径庭,听着甚至有点急促,几乎像在做自我辩解。柳虚之不由奇道:“徐兄为何对那北垣上神这么感兴趣?”
徐霜策转开视线,淡淡道:“好奇而已。”
柳虚之摇头笑道:“既然这位北垣上神能做出如此冷酷无情之事,即便魂魄中仍然残存好的一面,怕也是少得忽略不计了。兴许那部分魂魄已经贬谪投胎,转世成为凡人了吧——徐兄,你怎么了?”
如果仔细看的话,徐霜策的面孔似乎比平时更加发白,衬得两个眼珠越发黑,紧紧地、一动不动盯着空气中漂浮不定的某片尘埃,像是冻结住了。
柳虚之微感不妙:“徐兄你……”
“无事,”徐霜策突然道。
他闭上眼睛,少顷长长出了口气,低声道:“原来那位……那位北垣上神竟如此冷酷嗜杀,即使转世成为凡人,怕是也杀障深重吧。”
柳虚之完全不明白此话何来,便打了个哈哈:“是啊,这么多年都该转世投胎好几次了。不过这杀障不消磨好几辈子,怕是也消除不掉吧!”
徐霜策置若罔闻,不知在想什么,少顷仿佛突然问:“还有一事。那传说里可曾提起过一位镜中人么?”
“镜中人?”
“鬼太子妃飞升之时,已刀斧加身、碎尸万段,传说中可曾提过他是如何渡过天劫的?”
柳虚之有些诧异,想了想道:“徐兄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曾听闻过那位仙女飞升时,东天上神降下了一件法宝为其护体。但百姓对仙家法宝向来是异想天开,什么宝葫芦镇妖塔、金龙鞭铁铠甲,那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我还曾听说过什么金光万丈狼牙棒……一时也想不起有没有说法宝镜的了。”
他小心瞅瞅徐霜策的神情,笑道:“徐兄,神话传说大多牵强臆测,且在口耳相传间越来越歪曲,实在不必当真。都是虚妄之言罢了。”
——虚妄之言。
徐霜策瞳孔中映出窗外越来越黯淡的天光,面色生硬僵冷。
世人皆知鬼太子迎亲一事中共有三位神灵出场,东天上神平息战乱回到了天界,飞升的仙女下嫁去了鬼垣,鬼太子最终隐居黄泉不再出现。
然而没人知道的是,神话传说的背后还隐藏了两位主角无人知晓,一位犯下了重罪的恶神与一位活在镜中的灵仙,他们的名字在代代相传中被刻意遗忘了。
是谁手眼通天,掩埋了这段血腥的真相?
现在又是谁,要把那尘封的历史再一次翻出来?
徐霜策的手指在袍袖中紧紧握住座椅扶手,指关节青筋暴突。
如果那位黑衣恶神得以转世,曾为保护凡人而与之一战的镜仙会不会也随之而来,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时刻紧跟,如影随形,每一世都防备着杀障再现?
无数念头如魍魉鬼魅般在脑海中闪现,怀疑、犹豫、心惊、恐惧、憎恶……彼此挣扎撕裂,足以将元神拖进混沌的深渊。这世界在虚假和真实中交错构建,他突然很想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能让灵魂安定下来的东西。
徐霜策呼出一口颤栗的气,霍然起身道:“我要去找我徒弟。”
柳虚之慌忙跟着站起来:“哎,不急嘛徐兄。我徒弟把你徒弟引为知己念念不忘,眼下正是久别重逢的好时候……”
徐霜策充耳不闻。
“哎徐兄你听我说!”柳虚之追在后面:“两个年轻人秉烛夜谈,多么般配,我们又何必去打扰呢是不是……哎呀徐兄!”
仿佛一根尖针猝然刺穿灵魂,为内心压抑许久的重重杀机找到了出口,徐霜策蓦地驻足望向乐圣。
但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越过兀自叨叨不停的柳虚之,突然看见大殿深处有一面立地水银镜。
镜中正凭空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它全身灰袍,连身体也仿佛灰烟凝聚空无一物,正匆匆转身好似要从镜子中离开,刹那间徐霜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临江都的鬼修!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就在寒舍下榻……徐兄?!”
只见徐霜策闪电般伸手,拔出乐圣腰间青藜剑,面沉如水剑光破空,巨大的水银镜被一剑爆成了千万碎片!
第50章
一刻钟前, 宴春台金灯阁。
孟云飞看着桌面上摇摇欲坠的鸡骨头山,小心地探头问:“向小公子?还要再来一只醉鸡吗?”
鸡骨头山巨大的阴影下,“向小公子”整个人显得如此纤细而弱小。他瘫在青云纱软椅上, 仰面朝天, 一脸餍足, 眼底泛着梦幻般的光,喃喃道:“我已经好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孟云飞闻之心酸:“在沧阳山也吃不上饭吗?想是徐宗主待弟子严格, 定要你即刻辟谷?”
宫惟心说他何止是要叫我辟谷,上辈子他简直连口鸡汤都不让我喝,连吃朵花都不能忍, 好像只要我跟别人有半点不一样都能立刻戳了他的肺管子。但抱怨还没出口, 突然想起刚才退出蓬莱殿时徐霜策那凝定专注、满心满眼看着自己的目光, 不知怎么就哽在喉咙口了, 只得哼哼唧唧地道:“那也没有,今早他还带我去了酒楼,让我想吃什么自己点。”
孟云飞好奇问:“那你点了什么?”
宫惟道:“白水煮青菜。”
孟云飞:“……”
“我不会上当的, ”宫惟肃然道,“师尊最喜我吃白水煮青菜,身为沧阳宗弟子, 怎能不知那只是师尊故意给我的考验?”
孟云飞心道徐宗主果然严苛至极,虽然拜在大宗师门下是世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 但以向小公子柔弱的秉性, 若是长期待在沧阳宗,是福是祸还真不好预料。
这么一想他不由更加忧心,旁敲侧击地问:“那……向小公子不是与谒金门有婚约么,到底什么时候……”
宫惟顺口:“那个婚约?师尊已经帮我退啦。”
“何时的事?!为何退了?!”
宫惟说:“早就退啦。”
既然退了,那他岂不就能……
孟云飞心内震惊, 震惊中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欣喜。但当他察觉到自己这隐秘的情绪后,自责和内疚如潮水般淹没了心头。
向小公子一直很喜欢与尉迟元驹打闹,只是元驹不懂得他的好。眼下被退亲了,向小公子一定大受打击,我应当尽力安慰他才是,怎能心怀窃喜?趁虚而入之事岂能是正人君子所为?
宫惟莫名其妙望着一脸自责的孟云飞,心说他这么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做什么,看来这俩人果然有私情。但退亲一事确实赖不着人家孟云飞,明明是尉迟骁闲着没事跑去沧阳宗作死讹诈丧葬费,把徐霜策惹恼了的缘故。于是他“嗐”了声,安慰道:“这里头没有孟前辈的关系。道侣之事当遵师命,既然师尊不喜谒金门,那退了就退了吧。”
孟云飞竟罕见地有一丝魂不守舍,欲言又止半晌,才脸色微红道:“向小公子……嗯,活泼可爱,钟灵毓秀,日后一定还是可以觅得佳偶的……”
佳偶?
宫惟瘫在那漫不经心地想,这世间佳偶除了徐霜策还能有谁?毕竟徐霜策又强又好看,而且我那么喜欢……等等?!
他整个人被雷劈中一般哗啦坐起身,孟云飞愕道:“你怎么了?”
为什么我会想起徐霜策!
我是中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