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凌桓从字画缸里抽出一副名画,与游潇一同赏鉴起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匆匆进来:“少爷,钱员外家的公子捎信来说他们家今夜里有海棠夜宴,请您赏脸出席。”
“知道了,告诉他我会去的,还带上一位好友一同参加。”凌桓转头看向游潇,“钱员外府上的海棠花品种多成色好,堪称一绝,阿潇今晚和我一起去赏花赴宴可好?”
游潇“这样不妥”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看着凌桓满怀期待的眼神,把话咽回肚子里,点了点头。
傍晚,凌桓便拉着游潇去了钱员外府上。钱员外早年也是中过举的,肚子里有些墨水,做生意行事颇有儒士之风。海棠园也是为了结交风雅之士所建,每年花开之时,钱员外就会设宴,宴请乡绅名流,广结贤士。
海棠园建得雅致,翠竹松柏掩映,长廊镂了各种不同图案的花窗,将园内的花树绿植朦胧地展示出来,仿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丽人,更让人想去探个究竟。
宴席设在海棠花树下,月色和宫灯交映下的海棠花宛若一树树透明的琉璃,晶莹剔透。晚风徐来,花瓣洋洋洒洒地飘落,落在宾客的发梢上,落在杯盏碗碟上,感觉连餐食也风雅了许多。
游潇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平时这么多人一起吃饭也就村里红白喜事的时候。
一群庄稼汉凑一起吃饭自然是没什么雅兴可言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唾沫横飞地侃大山、划酒拳。他坐在席上,听着其他人或附庸风雅地胡扯,或真情实感地赞美海棠花树和钱员外的慷慨仁义,凌桓已经被钱家公子带到了一群锦衣公子之中,应该也是官宦子弟或富商少爷。
游潇一个人斟了杯薄酒,抿了一口,不经意地看向一棵开的最盛的海棠花树,这一看,便再没收回目光。
海棠树下站着一个少年,大约就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袭重纱织锦的白衣,在夜风中衣袂翻飞。如瀑的黑发用一条淡黄色的丝帛发带松松地拢着,垂在肩膀上,衬得少年精致白皙的脸更加莹白如玉。少年下颌微抬,琥珀色的眸子朝游潇的方向望了一眼,与游潇的目光相触的那一瞬,游潇只觉这天地之间一切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一切不相干的人也消失了,仿佛浩瀚宇宙里只有他和这个谪仙一般的少年,还有漫天飞舞的海棠花瓣。
游潇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热血冲上头脑,整个人都像被烈酒浸泡了一样。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向少年,鬼使神差地向前走去,却没注意脚下,被桌腿绊了一跤,重心不稳,一下就摔到了地上。
周围一片哄笑,只当是游潇喝醉了。游潇赶忙站起身,却发现哪里都没了少年的身影。
PS:来了来了他真的来了!
第5章
凌桓闻声望去,发现游潇狼狈的样子,赶忙跑过去扶起他,拍拍他身上的尘土,关切地问:“阿潇可有摔伤?是不是有些醉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游潇神情有些恍惚,眼中蒙着一层雾气,眼神有些涣散,像一只山林间初见人类的迷茫小鹿一般。凌桓伸手拉他起来,想带他回去,没想到这一拉并没拉动他。游潇站在原地,眼睛看着少年消失的海棠树:“我不回去了。”凌桓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钱小公子倒是个人精,看出两人之间仿佛有点微妙,便过来打圆场:“我看凌兄你这位好友有些醉了,不如就在我家客房里歇一晚上,明日我给你亲自将人送回去也不迟。”凌桓看着游潇此时魂不守舍的样子,皱了皱眉,只能顺着钱公子得台阶下:“如此甚好,那便麻烦钱兄了。”
游潇可能真的有些醉了,宴席散场,人去楼空,他还一个人楞楞地坐在桌边。钱小公子拉拉他的衣袖:“游兄,走了,我带你去休息。”游潇看了他一眼,眼神木木的,呆呆地点了点头。
钱小公子扶着游潇到了客房。游潇跨进门槛,迷迷糊糊地就往床上一歪,瞬间不省人事。钱小公子怎么叫他也叫不醒,只好叫了两个丫鬟给他简单擦了擦手脸,脱下外袍鞋袜,把被子给他盖上,便关上门出去了。
游潇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浑浑噩噩做着稀奇古怪的梦,全身发着虚汗,喉咙口跟火烧了一样焦灼难耐。
他挣扎着坐起来,扯开衣襟,眯着眼,摇摇晃晃地往桌边走。他眼前天旋地转,伸手去拿茶壶,抓空了好几把,才算抓住了茶杯柄,泼泼洒洒倒了半杯水,一饮而尽,人才总算清醒了一些。席上不知该做什么,一个人闷头喝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些,这会儿感觉整个人昏沉沉的。游潇慢悠悠地往门口踱去,想吹吹夜风冷静一下。他打开门,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目光一下子被庭院中的一个背影吸引了。
海棠花树下的那个人睨了衣衫不整的游潇一眼,神色并不高兴,冷冷地开口,声音清冽,像山间的一股冷泉:“登徒子。”正是宴席上消失的少年。
游潇一怔,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还真有点不习惯,正想开口解释,少年已经转身要离去了。游潇心里一急,脱口而出:“兄台等等!”
少年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神情微愠:“谁是你兄台?你这人无赖的很,别跟着我。”游潇这一晚上又是“登徒子”又是“无赖”,也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没来得及解释,少年就像风一样又消失了。
游潇有些小失望,也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呢,不过转念一想,知道了又能怎样呢?看那个少年的穿着气度,一定是非富即贵的来头,哪会愿意和他一个穷小子多费口舌呢?这么一想,游潇也就不觉遗憾了。
次日一早,游潇和钱小公子道了谢,刚出钱府,便看见凌桓从马车上下来,一见到他,三步并两步走过来,握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他:“阿潇身体可好?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昨夜休息得好吗?”
游潇拍拍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凌桓兄放心,我没什么大碍。我们这就回去吧!我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启程吧。”凌桓见他思路清晰,神色无异,便放下心来,全然没有在意到游潇的回避,笑道:“没事就好,阿潇昨日可真是吓坏我了。东西我已着人给你收拾了,一样不缺,我们这便走吧。”
游潇点头,和凌桓一起上了马车。进车厢之前,他回望了一眼钱府,三两枝海棠从院墙里探出来,在春风里微微摆动,仿佛也在和他道别一样。
第6章
京城说远也不远,走走停停三天也就到了。凌桓带着游潇在京城亲眷家中住了一晚,便到了考试的日子。
会考分三场前前后后也要十几天的时间,游潇本就无心仕途,考得也随心随性。凌桓耽误了两年,今年又有游潇一同赴考,信心大增,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写得酣畅淋漓。
考完等放榜的几天里,凌桓拉着游潇在京城里闲逛。游潇虽然迟钝,但凌桓的心意实在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也不知该怎么才能拒绝他,每次犹犹豫豫想开口,凌桓便马上扯开了话题。
放榜日到了,凌桓照例拉着游潇去看榜,凌桓考了十二名,顺利中选。
游潇仔仔细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莫名地舒了口气。凌桓只当他名落孙山失意叹气,正想安慰他,只听游潇说:“恭喜凌桓兄高中了,今日小弟请凌桓兄。”凌桓一愣,却也点了点头。
游潇随身带的钱不多,只够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酒楼里买个三菜一汤,再加一壶淡酒。
游潇给凌桓斟了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凌桓摩挲着酒杯的杯口,大概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不知道他会怎么回应自己的这份单相思,心里忐忑的很。
游潇举起酒杯,和往常一样,礼貌地微笑:“凌桓兄,恭喜你高中了,祝你飞黄腾达,前程似锦。”说罢,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凌桓举着酒杯,看着他痛快一饮,心里大概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开口道:“阿潇,有件事我…”
“我知道。”游潇难得地打断了凌桓,“凌兄,你我同窗多年,我知道,凌兄家世高贵,为人磊落,腹有诗书,实在是个很好的人。我才疏学浅,又胸无大志,也劳凌兄你牵挂多年,实在是受宠若惊。凌兄参加了殿试便是进士,以凌兄的学问想必定能荣登三甲。金榜题名时,便是我等寒门学子可望而不可及的人了。”
凌桓听到这里,如何还能听不懂游潇话里的意思?就算如此,心里多年的执念一时间又怎么放的下?凌桓一把抓住游潇的手:“阿潇,你知道我的心意对不对?寒门不寒门我不在乎的,真的,我这些年心里一直都…”
“够了!”游潇抽回手,声音里竟然带了些怒气,“凌兄,请自重。你仔细想想,你不在乎,那我呢?你为了我一个山野村夫,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吗?你母亲给你求神拜佛盼着你身体好起来,盼着你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你呢?为了儿女私情就要放弃吗?你对得起你母亲吗?”
凌桓被他一顿抢白,心里五味杂陈。
是了,是他自己一个人放不下。是他执念太深,心里就想着要和游潇在一起,父母的期望、自己的仕途、旁人的眼光、世俗的非议……他什么都没有想过。是他凌桓太自私了,是他错了这么多年。
凌桓仰头,将一杯酒饮尽,痛苦地闭上眼。
游潇自觉把话说重了,但话说出口覆水难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会儿,凌桓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潇,是我唐突了,从此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游潇举起杯,轻轻一碰。
瓷杯发出脆响,像什么东西碎了。
第7章
回到住的地方,游潇心里觉得内疚,凌桓一路上对他也是照顾有加,然而他却对凌桓这样的态度…
虽然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但凌桓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游潇万分后悔。
万一他状态不佳耽误了殿试可怎么办?为什么刚才自己要说那样的话,游潇你这个冷漠无情的东西!真的是良心被狗吃了!游潇在屋子里团团转,心乱如麻,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离开对彼此都好。
他打定主意,给凌桓留了一封短信,放在桌上,整理了自己的行李,悄悄打开门,探头探脑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了,悄悄从后院的小门走了出去。游潇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咬了咬嘴唇,快步离开。
游潇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踏上回家之路,走了七八天才回到州府。路过一家小面摊,觉得有些饿了,便坐下来叫了一份阳春面,慢慢吃着。
邻桌坐着两个贩夫模样的中年人,吃完了面正在唠嗑,其中一个说:“你说这钱老员外也是可惜,好好的人,说去了就去了,这一个月前还开开心心办着海棠宴会呢,一个月不到,就这么走了。”
“可不是吗?听说这家里人为了争家产都鸡犬不宁的,上次还在海棠园里打了一场,好好的院子都被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到头来也没论出个长短,倒把院子给荒废在那儿。”
“好好的海棠园,如今成了个荒宅了,听说钱小公子都张罗着要把树砍了重新建个宅子,省得兄弟叔伯们掰扯不清。”
“这钱小公子也是舍得……”
游潇在旁,一边吃面,一边将这些闲言碎语都听到耳朵里。一个月不到,竟已物是人非了。他想起钱员外温厚的笑容,想起那一院灿烂芬芳的海棠花,想起……海棠树下的那个脱尘绝世的少年。游潇虽与钱家的一切不过一面之缘,但短短一个月就物是人非,也让人不禁唏嘘感慨。
钱小公子要砍了这些树,也是暴殄天物的行径了。虽然可惜,但毕竟是人家的院子,是他们自己的家务事,怎么处理也和他一个穷书生无关。
游潇吃完面,凭着印象走到了钱府的海棠园门口。门口没有落锁,想来是主家在里头准备动土了。他闪身进去,发现地上被挖的坑坑洼洼,有些海棠树被连根拔起,有的被拦腰砍断,前一个月还粉雕玉琢一样的海棠花,此时早已谢了一地,零落成泥碾作尘,香消玉殒了。
游潇心里不免感叹,世事无常,何止是人有旦夕祸福呢?花草树木,也是一样的。他在树林之间穿过,停在庭院中最好的一棵树下。
这棵垂丝海棠栽种在庭院中央,想必是最佳的名品海棠了,而今叶子也因缺水打着卷,恹恹的,毫无生气。游潇看着这棵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个海棠树下的少年,好像那时他便是在这棵树下……
等游潇回过神来,他已经赶着一头骡子走在乡林小路上,骡子拉着一辆破板车,板车上拖着一棵海棠树,树的根部被包在一个麻绳窠里,想来是被小心地刨了根裹上的。
游潇皱眉,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把那棵两米高的海棠树给挖了,还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头骡子和破车,运着树往家赶。
真是疯了。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努力回想自己是怎么做了这样的事,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连他怎么把这树给扛下来的记忆都没有。游潇苦笑,怕真的是中了邪了。
就这样,游潇风餐露宿走了两天,总算回到了家。村里人见他蓬头垢面地拉了棵树回来,也不知道这个游夫子是不是会考落选得了失心疯,都惋惜地摇摇头,下田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