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终于记起,当年我在东极夜市闲逛时,不察间与她相撞,河灯掉落在地,便是她将我的河灯捡起,还向我打听过一个人。
之前为何没发现,原来她与伏清长得极为相似。
或许是我目光太过赤裸,引得那座上女子向我频频投来目光,眉梢眼角皆是温柔笑意。
伏清却只是面无表情地默默饮酒,一眼也不看我,只有在与身旁之人交谈时,才会展露片刻笑颜。
我看着看着,又走了神,连云杪停下也未发觉。他循着我的视线看去,握着我的手愈发用力,语气微沉:“少箨,在想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为何不走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我半晌,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克制住了,最后只是淡淡道:“该入座了。”
我低头看去,发觉席间只留有一个位置,大抵已有了数,轻声道:“你坐吧,我在旁候着就好。”
云杪却不肯,执意让我入座。我自然不能逾矩,连连摆手,与他僵持不下。
此举过为张扬,引起上座之人的注目,有个温婉女声缓缓道:“少了个位子?我这便唤人再添一个。”
我转过头去,那声音正是出自伏清身边的女子。她凤眼盈盈,见到我,又是轻柔一笑。
我正想道谢,却听云杪先我一步开口:“多谢雱主,但我想……已无必要了。”
我咽下要说的话,疑惑看他,只见他撩起衣袍,径直入了座,随后竟拉起我的手,不知用了几分力,就把我扯弯了腰,顺势揽到了他怀里。
我后背贴着云杪的胸膛,听他道:“你不愿独坐,我也不愿独坐。既无办法,那你坐在我腿上便是。”
他疯了吗?
我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他,眼下这么多人,教有心人看见,还不知要怎么传我与他的关系,到时恐怕有几百张嘴都说不清。
我使力想要挣脱,却被他更用力地扣紧腰肢,按在腿上动弹不得。我与他差距实在太大,再多反抗也是徒劳,周围更不会有人能帮我。
见状,我索性垂下头,听之任之。
此时似有道冰寒目光向我投来,我莫名打了个冷颤,抬眼望去,却也并无人在意我与云杪的姿势。
或许是我多想。
看了眼席间摆着的菜色,我毫无食欲,云杪却在桌上拿起一个小巧玲珑的玉碗。
里面盛着雪白晶莹的银丝,淋了琥珀色的香蜜。
他勺了满满一调羹,递到我嘴边。我不张嘴,他不撤手,故而我只能硬着头皮尝了口。
好不容易咽下去,又听云杪问我:“好吃吗?”
那银丝入口即化,但我没有五感,根本尝不出味道。
正想敷衍一句,云杪却道:“不许骗我。”
我只能与他实话实说:“我不过是一截冠神木。木本无心,不通五感。云杪,我是没有味觉的。”
“……倒是我疏忽了。”
云杪放下手中的碗,替我擦了擦嘴角,方轻声道:“只是忽然记起,这是你最喜欢的甜品。有次更是接连吃了六碗。我那时叫你别吃了,你还不太乐意。”
我露出不解神色:“我何时吃过这个?”
云杪淡淡笑了笑:“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不记得倒也正常。”
我点了点头,只觉再无话可说,又沉默下来。
“少箨。”云杪凑上前,轻吻我耳廓,“若是有天,你得以恢复五感,可会觉得开心?”
我想了想,道:“不会。”
“哦?”云杪似是来了兴致,“为何?”
这件事倒没什么好说谎的,我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前些日子,阿笙讲了个故事给我听。那故事情节倒也不算曲折,只是她说到一个词,令我十分不解其意,那个词是“锥心之痛”。”
“我问她,锥心之痛是为何意?她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又问她,她痛过吗?”
“她忽然哭了,说她痛过。举目无亲的时候痛过,遭人冷眼的时候痛过,每每痛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有把尖锥刺在她心上,比起切肤之痛,还要难受上百倍。”
“我当时便想,幸而我是块木头,永远也体会不到这份痛苦。若是有朝一日我恢复了五感,或许便会痛了,可我怕痛。”
云杪将下颌搁在我肩上,静默许久。
“好。你怕痛,我会记得。”
第47章 君今在罗网·其七
117.
这件事之后,云杪不再执念于喂东西给我吃,而是把我搂在怀里,低声将在座宾客逐个介绍了一遍。
我记不住这些繁琐的人名与地名。不过既然是他说话,我自然不敢怠慢,高高挺直腰板,装作自己听得十分仔细。
眼神却是飘忽不定,在周遭宾客身上转了一圈后,又悄悄地转回了伏清身上。
也不知道他是恰好看向我这边,还是已往这边看了许久,我这一个转眼,竟恰好与他目光对上。
伏清左手紧紧攥着碧玉杯身置于桌面,而那蹙起的秀眉之下,嵌着两丸冰冷至极的灰色眼珠。
至于其中所蕴含的情感……
不知为何,我竟不敢深思。
生平第一次在与他人的对视中,我落得了个溃不成军、一败涂地的下场。不知所措之际,只能逃避似的飞快移开视线。
等缓过神来的时候,我已是默默垂下头,极狼狈地喘着气。即便这样,却也并未觉得好过——我全身好像都十分不对劲,而最不对劲的地方,则是我的胸口。
那处像是坠了块石头,闷得实在难受。
抬手碰去,里面不过空荡荡一片,是什么也没有的。
——与我做朋友,需以真心来换?可你有吗?
我轻阖上眼,若是说刚才我还有些许迟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那到了此刻,便再没有什么必要去自欺欺人了。
我没有。
伏清说的不错,我不过是一个连真心都没有的人,而他要的真心,我或许想给,却不能给。
既然如此,又怎敢……再去奢求更多呢?
思及此处,我方觉醍醐灌顶,将此事想了个透彻。
是了,我究竟在奢求些什么?此身已如不系之舟,漂泊于天地之间,会停泊在哪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连命运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也有资格去对他人谈真心二字吗?
我侧过身去,逼着自己不再看向伏清,而是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云杪身上。惟有如此,才能让我那越来越沉的胸口,稍稍缓回一口气。
还未等捱到宴席尾声,伏清突然起身,称其表妹身体抱恙,不可久坐。若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语罢,携着那长相与他有七分肖似的女子离了席,徒留宾客尽欢。
伏清走后,若有若无的冰寒视线方不复存在。
我隐隐松了口气,只觉得那高悬于头顶,蓄势待发着的利刃终于被人给撤了去,落得一身自在。
转过头,想问问云杪打算何时走。然而才看了他一眼,我便哑了声。
他席间被别人敬了许多酒,皆不推拒,尽数饮下。或许是喝了太多、又或者是他本来酒量也不算太好,此时正虚虚扶着额,眼尾晕开一缕浅红,凤目潋滟,不复清明。
我推了推他,低声问道:“你是不是醉了?”
云杪被我推得一晃,极为迟钝地点了点头。
我求之不得,忙道:“那我们便回去吧。”
云杪阖上眼,脸搁在我肩上,似是困意极浓。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尾音轻扬,挑起万般缠绵:“少箨,我没力气。”
我面露疑惑。
没有力气,与我们能不能回去,有何干系吗?
云杪许久没听到动静,眼睫颤了颤,露出化成了水的眼神,凝视我片刻,似是恨铁不成钢,又沉声说了一遍:“我没力气。”
“……没力气,那该怎么办?”
云杪脸颊讨好似地蹭了蹭我的颈部,呢喃道:“那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我被他这番举动搅得有几分惊诧,一连看了他好几眼,但他神情却也不像作假。犹疑许久,我还是任劳任怨地起了身,俯下背,示意他上来。
谁知,云杪方才口口声声说他没有力气,上我背的时候,动作倒是干净利落,半分也不像喝醉的人。
我有些无奈,却还是提醒他:“你抓稳了吗?”
云杪双手在我脖子上交缠得更紧,声音是难得的郑重:“我抓稳了。”
闻言,我运力起了身。万万没想到,甫一起身,我便差点打了个滑,险些带着他一同栽到了地上。幸好我反应快,带着他向前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段后,还是稳住了身形。
周围还未散开的宾客听见动静,纷纷侧目看向我们。
我惊魂未定,站在原地缓了会神。
再看云杪,他方才差点被我甩下地,还与我一起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却好像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心情更好,一直低声笑着,凑在我耳边不停地说些不知所谓的话。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皆是虚情假意之辈、口是心非之徒。惟有少箨,惟有少箨,惟有少箨……”
云杪许是真醉了,连话都说不太利索,同样的四个字一连说了三遍,才堪堪道出下半句:“惟有少箨,待我最好。”
我轻声道:“你待我好,所以我也会待你好。”
云杪身子一僵,噤了声,许久才道:“我以后会待你再好些。”
我只当他在说醉话,并未当真。不顾周围宾客的异样目光,径直出了殿门,往城门外那个方向走去。
步月辇停在城门门口。徒步而行,应是要走上个半柱香的时辰,何况我身上还背了个人,脚程便要更慢。
高天孤月,清辉落地,将我二人的影子照得密不可分,又拉得极长。
冷清夜色中,我沉默前行,却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一声:“母后常与我说,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云杪在同我说话。
“所以我从小便知,情爱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其短暂如朝露,抓不住、留不得,还会平添诸多烦忧。母后昔年与父君情深意重,到头来,不也落得了个孤独终老的下场?我当时就想,有生之年,我绝不会重蹈她的覆辙。”
我低声附和:“你定不会重蹈覆辙。”
“是吗?”云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陷入了短暂的静默。再开口时,已是将话题转了开,“少箨,我以前不信许愿一说,但若是愿望真能成真,我只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些。”
“……如果永远也走不完,就更好了。”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我实在没法睁着眼睛说瞎话。思忖片刻,还是讷讷道:“只要是路,总会走完的。”
他悠悠叹息:“这个时候,你不该说这种话。”
我终于觉出不忍,将脚步放缓了些,随后劝:“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尽如人意。莫要去想以后,珍惜当下便可。”
顿了顿,我又接了一句:“若是以后我走了,你偶尔会想起我……那个时候,就看看我送你的那个木雕罢。”
云杪问:“除此以外,便没有其他了吗?”
我沉思许久,还是点了点头:“云杪,我在这个世上什么都没有。那个木雕,已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云杪语气愈发轻柔,“我是你的。只要有我在,你便不会是孤身一人。”
我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抬起眼。
天上虚虚挂着一轮皎月,无论何时看去,它总是离这世间很远,独自照彻这无边长夜,是高不可攀、亦遥不可及的。
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我低声道:“谢谢。”
“你我二人之间,是不需要言谢的。”云杪向我靠来,与我耳鬓厮磨了一番,又柔声道,“可还记得,我先前曾说过,等到开春,就要带你去清都台一游。”
确有此事,不过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若是不说,我险些都忘得彻底。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选在今日罢。”
我停下脚步,疑惑看他:“今日?你不是醉了吗?”
“不妨事。只是若今日不去,我怕以后……便没机会了。”云杪微垂眼帘,眉间笼着轻愁,唇边仍挂着笑,却是极为勉强。
见他如此神色,我不再迟疑,颔首道:“好。”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依我,那我依他一次,也并无什么不可。
第48章 落月满屋梁·上
118.
到了干桑的时候,天际已是晨光熹微,孤月渐收,旭日将起。
守卫似是与云杪十分熟悉,甚至不需祭出干桑信物,就将我们放了行。
云杪先前枕在我腿上睡了许久,醒来时酒已醒了大半。眼下我二人情形对调。他容光焕发、步履轻盈,我却神情委顿,一双眼将闭未闭,脚步也极为迟缓。
我被他牵着向前走了几步,就迷瞪着眼,停在原地不想动了。他回过头,看见我这副模样,凤目弯起,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柔声哄道:“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会。”
我本想说不用,但实在抗不过这汹涌睡意,索性在他肩膀处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阖目睡去。
迷蒙间,眼前映出霭霭花林,月色自天幕倾泻而下,将枝上棠花皆以清光点缀。
有个人影伫足在尽头处的巨石之上,环膝而坐,仰头望着天,远远看去,似寂寥了千万年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