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了店主足够的金子,够贺绎吃上半辈子了。
贺绎眸光逐渐黯淡,喃喃道:“仙君不能带我回家吗?那仙君收我为徒可以吗?仙君真的是唯一肯对我好的人了……”
远处传来呼喊声:“师弟——再不回来师兄们要走了!”
沈俞卿直接将包子塞进贺绎怀里,道:“抱歉,不收徒。”
沈俞卿慌乱移开视线,神识恍惚地回到同门身边。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孩子。
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的疏忽才导致这般后果。
贺绎又有什么错?他什么都不懂。
错的是魔修,错的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贺绎的希望。
他落荒而逃,可以说是躲在凌芜山,三个月未曾下山露面。
外界都传沈俞卿修道修魔怔了,一心只想扳倒天皇,可谁能想到——他只是为了躲一小孩,为了摆脱那藏在心底的愧疚。
第四次见贺绎,是在凌芜山下。
在那前七日里,师父硬给他塞了八个徒弟,那八个小孩整日叽叽喳喳,惹得沈俞卿心烦意乱,几次三番想把八个崽子扔给师兄,可都被拒绝了。
美名其约:“凌芜山这么大,师弟你一个人住,太孤单寂寞冷了,师兄们心疼。”
沈俞卿以假笑回应。
这天,一徒弟蹦蹦跳跳地跑来,对他说:“师尊师尊!我可以——”
沈俞卿打断:“重说。”
小孩委屈巴巴地道:“师尊对不起,弟子想问的是,弟子可以吃糖吗?”
说完,期待地望着沈俞卿。
沈俞卿道:“不可。”
“哦……”小孩表情有些难过。
沈俞卿忽然想到,凌芜山上从未出现过糖这类腻人的东西,于是问道:“哪来的糖?”
小孩回答:“山下有个哥哥,他有糖,我们经常跟他一起玩。”
沈俞卿怀疑塘里掺了别的东西,说:“带我去见他。”
“哥哥今日没来。”
“他何时来?”
“清晨,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想见他可不容易了呢。”
……
夜晚,山上阴雨阵阵,山下野鬼嚎叫,沈俞卿撑着油纸伞下山,就见一人昏倒在草丛里。
他急忙走过去,却发现那人不是昏迷,而是在躲鬼,那人身上竟缠了四只鬼,身边还环绕着不下十只!
他蹙眉走近,霎时,方圆十米,百鬼皆退!
——沈俞卿是神,无论孤魂还是野鬼,见了他必绕道而行。
油纸伞给那人撑了一小方没有雨的天地。
那人抬头。沈俞卿就见一脏兮兮的脸,偏偏又是那么熟悉。
——是贺绎。
他已经骨瘦如柴,眼里没了光彩。
沈俞卿心下一动容,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却见贺绎毫无表情的面部有了委屈的神色,像被抛弃的小媳妇,眼中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的手停滞在空中。
贺绎“哇”的一嗓子就开始嚎。
沈俞卿:“……你先——”
“我不我不我呜……”
“冷静……”
“美人你看不起我……”贺绎口不择言的将自己心中想法全倒了出来。
沈俞卿听到“美人”这两字时怔愣一瞬,又急忙回神,辩解道:“不是……”
“你就是看不起我,你觉得我是野孩子……没人要没人管,脏的要死……”
“……没。”
“那美人为何要骗我……”他抽抽搭搭地说。
“我……”
“你就是看不起我呜……”
沈俞卿无奈闭眼:“跟我回去吧。”
“美人你要收我为徒啦?”贺绎喜笑颜开。
“……先回去。”
“不不不不呜……”眼泪立马又掉了下来。
“收你。”
“真的?”他吸吸鼻子。
黑夜中,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俞卿。
“嗯,真的。”
雨中,沈俞卿背着贺绎回去。
贺绎在沈俞卿背上给他撑伞。
“仙君……”
“嗯?”
“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啊……”
“不是你想?”
“是因为我想……所以仙君才……”
沈俞卿打断贺绎的话,道:“贺绎,你体质特殊,招惹野鬼,长时间易被吞噬魂魄。你整日缠着我,饶是我再冷心肠,也不忍心看一小孩在我眼前挫骨扬灰。”
他说了很多,也不知是对自己的安慰还是其他。
沈俞卿清楚,这三个月,他虽不见贺绎,可心里一直惦记着——有个活泼的小孩,因为他的疏忽,没了家。
他又道:“更何况徒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那晚很贺绎说了很多。
“那以后我就可以叫仙君师尊啦?”
“当然。”
“师尊师尊,你真好。”
“嗯。”
“师尊的样子真好看。”
“……嗯。”
贺绎不停地说,沈俞卿最先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后来便不出声了。
夜中,除了雨水击打物体的声音,只剩贺绎一个人的轻声细语。
“师尊对我真好。”“师尊真厉害,别人都说您天下无人能及!”“师尊师尊,我好幸运呀……”“师尊……”
后来,也许是累,贺绎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
贺绎被带回去后,是沈俞卿的第十三个徒弟,他却恳求道:“师尊,我要当大徒弟。”
“为何?”
贺绎笑道:“因为我是第一个找您做师父的呀,按照辈分我应最大才是。”
沈俞卿觉得也对,便答应了,但口中还是“十三”“十三”地叫着,贺绎也不在意,其他徒弟倒是一口一个“师兄”叫得欢。
原因无他,只因贺绎身上有糖。
自打收贺绎为徒后,沈俞卿每天都祈祷,贺绎体内的魔丹这辈子不要发挥作用。
可人算不如天算。
若非贺绎最后还是成了魔尊,若非贺绎没有受天道之刑,二十年后,他们本该如此生活下去——以师徒的身份。
可天意难却,贺绎双眼被挖,经脉被废,又经魔气反噬,整个人已奄奄一息,活不长了。
沈俞卿带着他到山间隐居,眼睁睁看着贺绎没了呼吸。
当时的沈俞卿甚至没有任何悲伤,痛苦,他只知,人走了不会再回来。
他在凡间斩妖除魔,收了很多徒弟,一改他先前的风格,魔怔似的想要再找一个“贺绎”,结果,还真被他找见了。
——贺绎重生了,且没有上辈子的记忆。
也是在一破村子里,他出生那天,犬吠花落,人们觉得他不详,便把人扔在草丛里,任他自生自灭。
可他来晚了,魔修早就注意到贺绎,已将魔丹埋入贺绎体内。
沈俞卿怕了。
不能再失去了。
但又不能看着贺绎自生自灭,于是化名方青泽,时不时现身给人扔个烧饼,扔完就走,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贺绎就在沈俞卿的“投食”下长大,成了在仙界呼风唤雨的魔尊玄昭,而方青泽这个名字,也消失在凡间。
一日,沈俞卿到集市上给徒弟买生辰礼物,碰巧撞见在马车上叼着烧饼的贺绎,他脚边还跪着一浑身上下满是鲜血的人。
贺绎瞥见沈俞卿,眸光闪烁,当下便下令将人抓了回去。
……
——沈俞卿觉得贺绎变了。
他觉得自己喂了个狼崽子。
这崽子整日杀人放火,以吓唬各种人取乐,每当有人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恳求地喊着:“尊主——尊主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求你放过我——”
贺绎总能笑出声。
甚至总笑嘻嘻问他:“恩人,你觉得他该怎么死?”
沈俞卿回答不出,一日,一女修因对贺绎谄媚,被拉上了刑场,贺绎又问:“恩人,她该怎么死?绞刑?生烤?亦或者——”
“我认为她不该死。”
话落,全场噤声。
当下,贺绎又问身边人:“方青泽受什么刑才好?”
无人应答。
贺绎自问自答道:“不如戒刑?将滚烫的戒指戴在手指上一个月,摘下后手指上回留下白兰花般的花纹……方青泽,你可别哭。”
受不住羞辱的沈俞卿当场就与贺绎打了起来,下场当然是沈俞卿被拖去刑堂,戴上了那戒指。
整整一个月,沈俞卿生不如死,夜不能寐。
后来,他见到贺绎就没有好脸色,动不动就嘲讽,两人一见面必定在魔阁掀起腥风血雨。
仙界一年一度的宴会上,众人见二人进场的对话都是这样的:
某宗主绝望:“天!他们不会又要打起来吧?”
某母亲捂着怀里孩子的眼睛,泪流满面:“我女儿还小,不能见血!”
某小姑娘哇哇大哭:“娘,我害怕!呜呜呜……”
但有趣的是,贺绎不杀沈俞卿,两人极其默契地点到即止,即使真下了狠心两败俱伤,下次碰面仍能满面笑意地互掐。
不知不觉,竟有些习惯了如此的生活。
就是苦了其他人。
……
自从那天沈俞卿吻了贺绎后,贺绎,沈俞卿,夏信,三人一见面,气氛瞬间尴尬到顶点。
当然,往往只有夏信一人从头尬到尾,贺绎没皮没脸,消化完这事后就又开始调戏师尊,乐此不疲,沈俞卿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他坦白了心思,不让贺绎动……也不好。
直到,沈俞卿的同门以及他师父浩浩荡荡地来了凌芜山。
当时贺绎手拿春宫图,吊儿郎当地坐在沈俞卿写书法的桌子上,威胁道:“师尊,让你的徒弟们知道你看这东西,可不好吧。”
沈俞卿抬头看了一眼那东西,当场气急,劈手拿起桌上的镇尺欲扔,抬起的手臂却被贺绎猛地握住。
贺绎笑着,顺势将人死死地压在了桌子后面。
他喜欢看沈俞卿发怒却又无力反抗的模样,那双纯净的眸子细细颤抖,怎么看怎么喜欢。
正欣赏着,门嘎滋一声开了。
闯进来一束银白冠的男人。
那人进来便喊:“师弟!师兄和师父来看你啦!咦,你人呢?”
——桌子后面,两人依旧那个姿势,一上一下。沈俞卿抬手捂住贺绎的嘴,神情紧张,眼中满是恳求,发出细弱蚊蝇的“嘘……”声。
第11章 揪毛
沈俞卿这个师兄名为邓望轩,是苍陵老祖的大弟子,为人清爽直率,喜欢交际,乃仙界名声显赫的“交际花”。
他进屋没看见沈俞卿,心下便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方才在门外,他还听见了对话声。
什么“师尊看这东西不好吧……”
听着就不是什么正经话,且两人还躲了起来,分析至此,邓望轩嘴角一抽,双脚“嗖”地与两肩同宽,化作拦路虎,对苍陵道:“师尊,师弟他不方便。”
苍陵生的俊俏,面部轮廓感很强,剑眉星目,却偏偏挂了一坨雪白的胡须,大概是为了提升威严。
他胡子抖了抖,眼眸一转,道:“莫非……”
邓望轩一脸“师尊高明”。
苍陵意味深长地点头,笑道:“那就更要进去看看了。”
话落,一掌挥开徒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飞到三米开外的邓望轩:“……”不是师尊你咋这样!
苍陵视线凌厉地扫遍全屋,最后定在木桌子后的那片白色衣角上,厉声道:“出来!”
那白色衣角非但没演变成一个人,还缩回去了,苍陵眉头一皱,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沈——”
“喵~”
软绵绵的猫叫声传来。
苍陵:“?”
邓望轩冲了回来,道:“怎么还有猫?”
接着,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一白衣少年,意气风发,笑意满面地从桌下钻了出来,怀中抱着一布偶猫,满面笑容,唇红齿白。
两人:“?”
贺绎见到二人十分惊讶,以至做作地“呀”了一声。
“……”
贺绎礼貌鞠躬道:“师祖,师伯好,抱歉方才光想着抓猫去了,未来得及招待二位,实属失礼。”
苍陵问:“你是……”
“沈仙君的弟子,贺绎。”
苍陵:“你师尊呢?”
贺绎咧嘴一笑:“师尊……”他摸着怀中猫的毛,猫也不知是摸疼了还是怎的,“喵呜”一嗓子炸了毛,一双浅色眼睛中似藏了致命的刀子。
他温柔地用手盖上了那双眼睛,道:“师尊他下凡历练去了。”
邓望轩:“可你刚刚——”
“刚刚怎么了?”
邓望轩:“……”
好吧,认了。宁愿被误认为耳朵出了问题也不要被发现听墙角。
邓望轩和苍陵离开时,苍陵还在冷哼:“好一个伶牙俐齿!”
贺绎将猫扔在床上撸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戳戳肚子,一会儿把耳朵给人家“合上”,片刻又捏捏肉爪。
猫最开始还能炸毛以示反抗,后来就完全躺平任□□了,眼中满是平淡。
贺绎看它这样子有些想笑,于是便躺在猫身边,点了点它的小鼻子,问:“怎么啦,师尊?不是你让我画符的吗?现在一副看淡生死的表情做给谁看呢?”
“喵——!”孽徒!倒是变回来啊!
贺绎一脸苦恼:“师尊你生气啦,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恕弟子没办法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