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跟花久长相关的三个长辈身上都有污点,花未拂并未全盘托出。
午时和煦的微风吹拂着花久长的锦衣,花未拂目光殇妄,那个年轻的小公子通晓事理,微微蹙起的长眉舒展不开,花久长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有些懊悔。“百善孝为先,我爱我的亲爹爹和娘亲,可我更爱教养了我十八年的爹爹。久长冲撞爹爹了,对不起。”
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在花未拂年轻的面容衬托之下,他们不像是父子关系,倒像是兄弟关系。
花未拂轻轻拍了拍孩子,温和地说道:“爹爹没有生气,但你要知道,爹爹和姑苏的那位萧公子是夫妻,爹爹娶他不后悔,后悔的是害死他,你明白吗?若是他还没死,他会跟我一同抚养久长长大成人的,他抱病之时为你埋藏下两坛酒,他在死前都极其渴望你能叫他一声娘亲,可你那时根本不会说话。”
“爹爹你哭了……”花久长抬着头,爹爹眼睛里充斥着晶莹的泪珠。
“爹爹没哭,爹爹只是想他了。”
花未拂总以为久长还小,不懂情爱,可年已十八的他已经是个大人了,有了自己的心思,洁身自好,正道直行,他似乎懂得爹爹眼里的情意,他将脸埋进了花未拂衣服里。“都是我的错,让爹爹伤心了。”
倘或萧世言还活着,想必也会因为久长的乖巧而欣慰吧?
一如往年,花未拂在花苑站着,只不过这个时候的花苑里,秋千已经被拆除了,那棵树也长得更加粗壮了。在花未拂身前用小铲子挖土的公子变成了久长,那个年纪轻轻,不谙武事的小公子挖起十几年前的东西,颇为费力。
当年的酒是萧世言执意要独自埋下的,如今花未拂希望久长也能够一个人挖出那两坛酒来。他的思绪回到了当初,回想着那个时候,萧世言再三叮嘱他一定要等到久长长大的时候送给久长。
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久长都已经这么大了。
“爹爹,我挖到了。”一声欣悦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花久长极为小心地拨开土坑里的碎土,握住酒坛的瓶口,像拔萝卜一般重重往上一提,拽出了一坛酒。花久长搬给他,笑弯了眉眼,“你看,爹爹,我挖到了。”
那年初婚,一切恍若昨日发生。“这可是你娘亲亲手埋藏的,姑苏陈酿,他都没舍得喝。”
“呃。”花久长手里抱着的酒坛低了低。
花未拂不解:“怎么了?”
花久长心里很感谢萧世言送他的这两坛酒,但是花未拂的一句话让他心情顿时失落,“爹爹,我不喜欢叫他娘亲,他是姑苏的大公子,我这么称呼他,太荒唐了。”
“……”孩子的一番话不是没有道理,让花未拂沉默了许久,直到久长又唤了他一声,花未拂都替萧世言心寒,一字一句语淡言轻,“我跟他是夫妻。”
“可这有悖人伦。”花久长一语说到了花未拂的痛处。
有悖人伦,可人都已经死了。花未拂深深吸了口气,退让了一步,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是个正人君子,没办法接受这种事,花未拂不做强求,无奈地下了决心,“也罢,随你,一个名门公子身上不应该有污点,我会安排人将你过继回去的。”
花苑里传出“啪嚓”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太过清脆,双手抱着的酒坛摔在了地上,花久长闻言如雷轰顶。爹爹怎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不要他呢?还没等他开口,花未拂转身先走了,空荡荡的身边总是飘着那把伞。
第一坛酒被打碎了,只剩弯曲的碎瓷坛晃晃悠悠,里面盛放着一点点,醇厚的酒香在四周飘散开来,花苑里久久站着的公子哽咽了一下。
天枢夜晚降临的时候,四下皆是昏暗,家里少了个怕黑的人,便不常点灯了。房间里,花未拂侧身躺在榻上,门口烛光跳跃不定,花未拂辗转难眠,向里翻了个身,“夜寻。”
守在房中的年轻侍从不加犹豫,走上前去听着吩咐,“家主。”尽管叫的名字不是他,他已经习惯了做那个“夜寻”的替身。
花未拂缓缓睁开了双眼,收回了飘散香气的九霄炉,刚刚好像又叫错名字了,毕竟夜寻跟在自己身边那么多年,花未拂很难改口,“朝忆,小公子还没走么?”
“回家主,还在门外举烛跪着。”
这都跪了将近一晚上了,花未拂心里难受,摆了摆手,斥责道:“让他回去,我不用他守夜,蜡烛都举不稳,晃眼睛。”他说完,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侍从劝着久长,可映照进来微乎其微的烛火还未消失。久长哪里都好,就是为人太固执。
☆、兜兜转转一生尽
……“家主,别赶走属下,别赶我走,我想……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直到死。”
在萧世言死后,没过几年,还在替亡妻服丧的花未拂就派人将夜寻赶出花家,不为什么,就因为这个年轻的公子动了不该有的情。夜寻不顾面子跪在花家的大门前,双手尽力阻拦着合上的门,他用言语告诉花未拂自己会忠诚一辈子的,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错哪儿了。
是没看到花焉知和萧世言的下场吗?花未拂冷笑一声,表情很冷淡,“你一个大男人顶天立地,何必在花家虚度?还当我是姑苏的那个家妓呢?给你银子了,去流韵阁里寻欢作乐不比在花家有趣?”
夜寻无助地摇着头,身前的公子一身白衣,像一块儿冰一样,太过绝情,他拉着花未拂的衣裳不肯放手,“家主,我看你一个人受过太多伤害了,我想留在你身边保护你,你还记得你当初在乱葬岗是怎么保护我的吗?你或许忘了可我忘不了,就让我留下来好吗?”
蹲着身子的花未拂依然不屑,夺命伞幽幽地在身侧打转,他双眼空洞无神,“我不需要保护,我能撑起花家,我能照顾好久长,我不需要你,不需要温暖。”他告诉自己,花家也不缺侍从。
“你需要。”夜寻泪落不止,抓着白色衣服的双手在打颤,“你只是失去了太多温暖,觉得也不差我一个了,家主,我求求你了。”
“嘶啦——”花未拂拔了侍从的剑就割破了素服,“识相的话就给我离开。”他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句话,转身进去了,不忘吩咐侍从把大门关上。
“家主,家主。”那天门外只剩一个夜寻跪在门外,重重拍打着大门,街上站着三四个看热闹的行人。……
转眼经年,他确实忙不过来,他容貌未变,饱经沧桑的他却越来越健忘了,经常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他不得不另寻找一个心腹。无聊之时,翻看着侍从放在桌上的名单,他的视线落到了那个叫做“朝忆”的名字上。
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朝忆也像夜寻那般,格尽职守,任劳任怨。在花家,他除了朝忆和久长,还有谁可以依靠呢?花未拂拽住被角往上提了提,在静悄悄的黑暗之中,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泪珠。
别看白天风和日丽,到了晚上,寒意料峭,跪在门外掌灯的花久长身子摇摇欲坠,冻得发抖。
年轻的公子忽然打了个寒颤,视线越来越模糊,手里举着的蜡烛几乎燃尽了。蜡烛掉在地上熄灭了,黑暗中仅存的那道微弱的烛光消失了。那个小公子打小儿就被宠爱,没吃过什么苦头,花未拂掀开被子立刻冲下了床榻,门外的花久长已经晕倒了。“我的孩子,我的久长,好孩子。”他哽咽着,赶紧从冰凉的地面上抱了起来。
次日午时的时候,花未拂推辞了所有事情,耐心地守候在久长床边,时不时地换洗他额上的热毛巾。花久长害怕花未拂不要他了,昏厥时哭成泪人,在清醒的时候,看见爹爹,抱恙的身子当即扑进了花未拂冰冷的怀抱。
花久长撇着嘴像个小孩子依偎在爹爹的怀抱,因为委屈,他低声啜泣着,花未拂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抱着他,父子两个在无声无息中逐渐和解了。
花家已稳妥,花未拂身心无力,让久长自己学着点儿打理花家,这个年轻的公子做事有条不紊,能够从容应对世事,深得花未拂的心。
再后来,不知过去了多久,花未拂独自出门散步的时候,去了息家,他撑着伞看着息家儿孙满堂,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院子里孩童的欢笑声清脆,孩子们跑来跑去,热闹非常。其中就有个黄衣服的小可爱拉着息曦的孙儿满院子跑,两个小可爱蹦蹦又跳跳,花未拂眉眼里都是笑意,他目光都不从两个孩子身上移开,询问着看守的侍从:“那个拉着温儿到处跑的小公子是谁家的?我怎么看着这么面生啊?”
“回公子,他是眉山千纪公子的幼子,小名儿叫做‘谪’。”侍从告诉他。
“白谪?”如今的眉山已经被白今明的小侄儿白若清接管了,那个知晓事理却无法做出改变的公子不爱自己的夫人,终生没有生育。倒是白若清给眉山添了一子,名叫“白千纪”,在院子里拉着息温到处玩乐的孩子就是白若清的孙儿,白千纪的儿子白谪。
记得当初久长也是这般可爱,只是现在的花久长,更多的是稳重与成熟,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学着去照顾爹爹花未拂。
如今的父子二人,并站一起,不知情的人根本不会猜到他们的关系的。花未拂在花家越发无聊了,以前得以让他忙碌的家务事,现在都有了花久长可以处理,他的那颗魄灵珠几十年未曾动过了,在梦里都渴望着能够见萧世言一面。
“世言大人……”他几番从梦中惊醒,可就是看不到想见的人,夜里他靠在床上回忆着过往。曾有一段时间,过往的事情让他痛苦不堪,而在当下,过往是对他最好的慰藉。
到底是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去想念,花未拂不知自己是不是病了,也不知是不是魄灵珠坏了,离人心上田,他满脑子都是那个风度翩然的白衣公子。
这些年来,虽然也有时候酒醉兴起,可他没有碰过一个人,他对那个白衣公子的情意似乎已经不是魄灵珠可以牵扯住的。“世言大人,世言大人,我的珠子难受。”他拥有魄灵珠和惊世的蓝颜,不老不死,身在花家,家境富庶,衣食无忧,他似乎是人人都羡慕的对象,可在萧世言死后,他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他捧着虚无幻镜,但愿镜子里出现萧世言的面容,可接下来镜子里显现的景象使他震惊万分。同样是在天枢,相同的事情居然再一次发生了,他有种预感,未来的花家又要因为这些乱|伦断袖之事而闹得鸡犬不宁了。他绝不允许他和久长辛辛苦苦稳定下来的花家再一次毁在花家的某个断袖公子手里,绝不允许。
花家平淡的日子一如既往着,花久长代表着天枢花氏,频繁出入各个世家之中,而花未拂决心已定,势必改变未来花家的走势。
他凭借魄灵珠,进入到虚无幻镜之中,魂穿百年。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很快就知道了那两位断袖公子的身份,一个是天枢花氏的嫡公子花零,一个是玉溪江氏的落魄公子江复。
朝忆担心花未拂的安危,虚无幻镜极通灵性,他很可能会遭到虚无幻镜的反噬的。
“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嫌命长。”偶然一次从虚无幻镜中脱身,朝忆看花未拂的表情,他似乎并不高兴,“这个江如练,妄想害死我的花零。”
家主该不会是魔怔了吧?朝忆退后两步,这个性子柔和的小侍从不敢多言。
再之后,先前经常冷漠着一张脸的花未拂就变了,他习惯性地撑着伞,那身压抑的墨玄青被换了下来,连花久长也颇为诧异,暗中询问着朝忆,是花家出了什么好事吗?
朝忆讪讪地摇着头,论起办事能力,这个小侍从根本比不上夜寻,花未拂多次出入虚无幻镜,他只有劝说的份儿,根本不知花未拂在做什么。他能够进入花家接近花未拂,仰仗的东西只不过是个跟夜寻相近的名字罢了。
朝忆习惯了守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但这一次,情况似乎很不妙。花未拂是受了虚无幻镜的冲击被逼退了出来,鲜红衣裳倒在地上时像极了一朵花儿,只是人人争相一睹的惊世蓝颜被晒伤了。这让怕事的朝忆极为担心,连忙上去扶住了他,“家主,你怎么样?”对于虚无幻镜,朝忆并不了解,但也不是一无所知。
他扶着身边的朝忆勉强站住了脚,脸上的烧伤痕迹在逐渐消失了,他闭上了双眼,感受得到魄灵珠在自行愈合伤口,他开始感觉到饥饿了,缓缓拭去了嘴角的血迹。“不行,我需要再进去一次。”花未拂无法放心,无处可安心。
什么?朝忆硬气了一回,拦在那面镜子前,“家主,不可,不可啊。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再也出不来了。”朝忆担心,更何况他受了伤,脸色发白。
花未拂满脑子都是那个可爱的白衣公子,无数次幻想着爱人可以回到自己身边,可每一次都是在做梦,甚至有时候梦都梦不到。他咬着牙,眼眶湿润了,花零也是个和世言大人一样可爱的小公子,“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错到如今,我已经失去世言大人了。”他抬头看着拦着他的朝忆,摇了摇头,“不想他再失去爱的人,我一定要弥补这个错误。”舍却生命,也在所不惜,花未拂幻出夺命伞,再一次进入了虚无幻镜。
朝忆守候在虚无幻镜前面,耐心又焦急地等待着。
不过许久,那束红光又被打了出来,待到朝忆上去查看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气息极度微弱,“家主,家主你别吓我,你醒醒啊,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