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在你仔细想一想不就知道了?!”
堂洛斯吼他,奥维尔瞬间就哑了,他不想,他不能想…他怎么能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一旦思考,就意味着背叛,他已经背叛过他了,怎么可以再做一次?
“我很抱歉…”堂洛斯看着那张和雷德过份相似的脸,挤出笑:“我很抱歉当年把你留下,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和帝国的追捕部队,一只S级还有很多只A级和B级…和他们同归于尽了。”
雷明小嘴一瘪,在脑子明白伤心之前眼睛先流出泪水,他抱住奥维尔的脖子,扭头却发现他令虫害怕的状态…
“雄父?”
豆大的泪水从雷明眼里滚落,奥维尔却没看他,只顾瞪着堂洛斯:“胡说八道。”
“我、卢克,还有左飞、索利切…我们亲眼看着老师…”
“你闭嘴!!”奥维尔厉声喝止他,雷明在他怀里吓蒙了,低声叫他:“雄父…”
“你也闭嘴!!”奥维尔吼他,堂洛斯怒了:
“你吼孩子干嘛!他做错了什么?!”
成串的泪从雷明眼睛里滑出来,他不敢吭声,他从未见过如此生气的奥维尔…他甚至不敢动,就像一尊新塑的小雕像乖巧地待在他怀里,只有脸上不断滑落的液体能证明他的生机。
他和雷德太像了,奥维尔吼完立即就后悔了,抱着小蜡像一样的雷明啜泣:“对不起对不起,雄父不该吼你…不是你的错…对不起…”
他抱着雷明蹲下来,把他放在地上,可脊梁骨却像被什么力量打折了,怎么也直不起来。
太过汹涌的悲恸在撕扯他,理智被肆虐的情感冲的片甲不留,他紧紧咬着牙关控制哽咽,却仍有几声悲鸣从牙缝里泄出来。
被吓坏的孩子没有立刻跑开,他张开稚嫩的双臂抱着他的头,小声安慰道:“雄父不要怕,不要伤心…我在这,我不去,我哪也不去…”
奥维尔睁圆了眼,他不是怕,也不是伤心,他只是突然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
他昏了过去,再醒来已经在自己床上,雷明趴在他床边,眼角犹有泪痕。
他知道堂洛斯还没走,在没能确定雷明去处之前他不会离开。
奥维尔疲惫地躺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拨弄无名指上的戒指,那块冰冷的金属已经被他捂热,心里有个声音无力地提醒他:精神链接还在啊。
那他的雷德怎么会不在呢?
那可是雷德,以雌虫之身被公认为天之骄子的雷德,他强大无匹几乎无所不能。
在他们相遇之前他已经赢得了所有雌虫的敬服,所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暗下决心,还要让他赢的所有雌虫的羡慕。
他做到了,而那场追求游戏的战利品还附加了所有雄虫的嫉恨,他们有最好的开始,为什么一切会变成今天这样子?
“雷明…”奥维尔叫醒他,雷明眨了眨惺忪的眼睛惊喜地叫道:“雄父,你醒了!”
“去叫一下菲奥泽。”奥维尔笑着吩咐他,雷明不明所以:“可管家爷爷和堂洛斯哥哥都说…”
“我会见他们,但先叫菲奥泽过来。”奥维尔用眼神表达不容置喙,雷明妥协了。
菲奥泽是他给雷明选的配偶,他从小被要求无条件将雷明摆在第一位,将所有的忠诚和爱恋都交给他…可雄虫的忠诚与爱恋,奥维尔不敢信。
他后来反思,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一只雄虫怎么可能给一只雌虫幸福?
他是为了后代去接近他的,背着家族,背着神圣的繁衍使命,出于奥维尔家族长子的身份去追求一只优秀的S级雌虫,哪怕手段别出心裁了些,但背后终究还是被□□的利益驱使。
其他虫妄自揣测他费这么大工夫的原因,他也不知道…可能是愣头愣脑地想,于是就愣头愣脑地去做。
他以为雷德也是明白的——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游戏。
可是他为什么要相信一只雄虫的真心?
任务回来后他被他冷淡的态度逼急了,这样质问过他,为什么要相信他心里有爱这种玩意,为什么要相信雄虫会有感情?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信,那不就不会受伤了,就不会露出那种表情,不会伤心到…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满心决绝。
奥维尔忽然明白,雷德没有想过要回来。
他替堂洛斯去死的时候,心里没有留恋…奥维尔顿时明悟了所有,一时间还有些费解曾经的自己怎么能想不到这些。
他死了,他心甘情愿的。
菲奥泽走进来,恭敬地在他床边跪下:“雄父。”
“我知道你恨我。”奥维尔看着天花板,说话的声音格外嘶哑。
菲奥泽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没有。”
“被任何一个家庭收养都比被我收养来得好,你在我这没有享受过一天雄虫应有的尊荣。”奥维尔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我对你甚至比对雌虫还要苛刻。”这些他都知道。
“雄父希望我成才,我可以理解。”
“大家都是雄虫…”奥维尔不屑一笑,施舍一般瞥了他一眼:“我也会担心,以后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报复在雷明身上。”
“雄父明察,我对雷明少爷是全心全意的。”菲奥泽紧张起来。
“你喜欢他什么?”奥维尔这个问题让菲奥泽语塞,没等他想出完美的答案,奥维尔先说了:“我的雌子我知道…他几乎不能在虫族社会生存下去…他天真,心软…剑技糟糕,武技糟糕,雌虫各种必修课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合格…他如果不是我的崽子,一定会被送到重工厂做苦力,我都知道。”
菲奥泽抿了抿嘴,不敢苟同:“雷明少爷很努力了。”天赋问题不是他努力就能解决的。
“我知道,我知道啊…”
奥维尔的声音有了丝哽咽,他天赋那么糟糕,都是他的错。当他看着不满四岁的孩子用肉乎乎的四肢挥舞比自己还高的武器时,第一次为雌虫的命运感到心痛。
“就是因为他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在这个国家立足,我才收养你的。”
“我明白。”其实从见到那只天赋不好的笨雌虫时,菲奥泽就知道这位大公的心思。
“可我不敢相信你,不敢让你标记他。”奥维尔看着跪在床边的少年:“你是一只雄虫,我们都是,所以我知道…就算今天没有歹心,可权势与财富迷眼,你等级如此高,帝国一定会给你匹配其他雌虫…你有能力以后,会发现想要的一切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铁打的心性也经不住这样的腐蚀…”
他撑起来,戳着床边少年的心口:
“你是一只雄虫,他是一只雌虫,我不敢把他交给你,你明白吗?”
菲奥泽明白,也不明白,如果不让他成为雷明的配偶,那么收养他这番功夫不是白费了吗?
“我…”少年试图说些什么,却被奥维尔暴躁地打断:“你不要保证,也不要发誓!都是放屁!这些东西只会伤他的心!”
他仿佛极有经验,仿佛已经听过无数种最后消弭在空气里的狗屁一般疲惫不堪:“你不要哄他,不要骗他…万一没骗好,一辈子没完的时候被拆穿了,他那么傻,不知道你以前是骗他的…会伤心的。”
菲奥泽错愕地看着奥维尔突然泪流满面,但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哭,仍面无表情地警告他:“雌虫伤心狠了,会死的。”
少年不知他从哪里总结出来的结论,但他好像十分笃信自己的观点:“你不要把他当成可以随便玩弄的东西,不要把他当成护卫,或者生蛋的工具,他和你一样有血有肉,会哭会笑,有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和你一样是虫,没什么区别…”
“我,我知道…”菲奥泽小心地应道,这不就是他这么多年不断跟他强调的吗?
“你不知道。”
但奥维尔仍在否定他,菲奥泽算看出来了,自己的养父是在发某种癔症…但怎么可能呢?
虽然不是S级,但奥维尔大公已经是A级巅峰的雄虫了,又正值壮年,哪哪都不像会神经失常的虫。
“你不知道!”他说到后面都有些气急败坏了:
“你如果知道你就不会…”
他高亢的声音骤然哑住,如梦初醒一样看着地上的菲奥泽:“就不会…那么做了。”
他颓然倒回床上。
年少的菲奥泽并不需要他传授自己摸索十年才摸索出来的真理,他突然笑出来,挥了挥手让他出去:“我会安排好雷明的…你不用操心了。”
是夜,为了找不回家的堂洛斯,木凌主动找上门来,但雷明却没有见王虫的兴奋,他家里乌云密布,任堂洛斯怎么逗趣也开心不起来。
奥维尔在床上接待的王虫,木凌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说不出更多责难的话,但奥维尔突然说:“我还是觉得他没死。”
“…”
“不然该怎么解释呢,我们的…”
木凌打断他的痴话:“你是说,你们的精神链接还在。”
“对…可能他连堂洛斯都骗过了,他只是…”
“你觉得他如果活着会十年不看自己的孩子一眼?”木凌叹了口气,究竟是雷德心太硬还是这家伙把他想的太心狠?
奥维尔不说话了。
“你给他做过一枚戒指。”木凌看着他布满青筋的手背说道,奥维尔瞳孔剧震,下意识掩住无名指上的戒指:“不…不是…不可能…”
“听说那上面有他的血和你的精神标记。”木凌低声道:“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和堂洛斯这两天要去给他敛尸。”
奥维尔却像僵尸一样,缓缓扭动颈骨把脑袋摆向木凌,痴痴愣愣地重复他的话:“敛尸?”
木凌站起来:“你要一起去吗?”
他久久没有回答,就在木凌以为这是拒绝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一个从嗓子眼里爬出来的细弱声音:“带我去…”
……
他们带他去了堂洛斯当年离开的战场,那里似乎被哪个家族买下来正在动工翻新,万幸工程才开始,又因为王虫莅临停住。
所有媒体都盯着王虫在帝国的一举一动,他们远远看着那片工地。
堂洛斯眼前一阵发黑,推土机翻出泥土中无数残尸,坚硬的履带碾过之处净是破碎的白骨,他大声喝止所有施工的雌虫:“你们没看到这里…”
这里是个乱葬岗,哪怕最低级的E级也能看出来,但他们不知道这只高级雌虫为什么愤怒,明明都是些没有虫要的骨头,虫核早被抚育所阻止挖走,要么就被鸟兽叼走,这里的东西没有丝毫价值,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们的茫然让堂洛斯说不出话,无能为力的沮丧充斥在四肢百骸间,但手突然被握住,是木凌,他说:“没事的,我们慢慢找,一根一根拼起来…”
他说不出会找到这样的谎言,堂洛斯下车后看一眼就能明白,雷德已经尸骨无存。
可也有不信的虫——奥维尔行尸走肉一样从他们身边路过,甚至挣开了雷明的手,幼小的雌虫恐惧不安,不知道该追上雄父还是在原地呆着,他从未见过这么多尸体这么多骨头。
这里阴气很重,风比别处更冷,雷明搓着双臂,还是决定跟上奥维尔,却被菲奥泽拦住了,他困惑地看这只雄虫。
“雷明少爷,这件事雄父他单独做会更好。”
“可是…”雷明皱起眉,雄父说带他来找雌父的啊…
木凌将年幼的雌虫抱起,骤然和王虫如此接近让雷明脸红了一阵,但他很快被木凌递给菲奥泽:“带他去吃点东西,喝点什么暖和的。”
雷明挣扎起来:“我不,我也是来找雌父的…”
“雷明,听话。”木凌沉静的双眼对上他:“等你雄父找到你雌父就让你回来。”
年幼的雌虫在王虫面前妥协了,这是理所当然的。
奥维尔不担心雷明,他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这片乱七八糟的坟地——或许叫坟地并不合适,任风沙自然掩埋,雨雪随意侵蚀,万物肆意生长的地方没有任何祭奠意味。
死去的雌虫不需要祭奠,会痛的只有活着的虫。
奥维尔看着漫无边际的荒地,上面长满了白森森的骨头,感到不可思议,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多随便死掉的雌虫,他们死了,留下的只有叛逃者的凶名,至于其他的,无虫关心。
原本施工的雌虫见他面色白的可怕,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得罪了这只高贵的雄虫,却不敢问,只纷纷低下头颅等待责罚。
但他们没有等到臆想中的惩罚,奥维尔推开他们,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呢喃:“怎么会有这么多…”
接引他的雌虫以为这是个问题,殷勤地回答道:
“十几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大战…就是堂洛斯上将参与的那场,高级雌虫的战斗都是这样的,场面很大,伤亡也很惨烈…”
奥维尔偏头看他,那双眼睛好像在渗血,吓得他狠狠抖了一下,好在那双眼睛很快就移开了。
奥维尔不知道要怎么找,像堂洛斯那样地毯式搜寻吗?
他原本以为自己一定认得出的,就算没了皮肤和血肉,光凭骨骼的形状他也不会认错自己的雌虫…
可面前浩浩荡荡错乱摆置的尸骨彻底击碎他的信念…
我爱他啊。
爱能帮我找到他吗?
奥维尔被脚下的骨头绊倒,狠狠摔在地上,再抬起头,从土里支棱出来的断骨仿佛来自远古巨兽的馈赠,参差的断面指向天空,似乎还在延续濒死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