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折了剑,轻轻掸了下衣上不曾染上的尘埃。
他笑道:“这天下苍生,从不是你的弱点,你之软肋,往往就在你的手里,你的心里。”
藏得够深,那就罕逢敌手。
——“可你藏不住他,你注定要输的。”
天道一语落了音,掌间光华一闪,翻手下按,这整座突然飞起的阵法青山便骤然往下急坠。
只这般落下,绝非物归原主般好运。
在天道的规则加持之中,但凡这座山落入红尘,不仅生灵涂炭,阵法原本所汲取之脉息也将荡然无存。
衡瑶光心底一滞。
他几乎在顷刻间就想到了自己曾见过的那场幻境。
原来之所以为幻境,不过是因为混沌也曾预见这般情景。
去与不去,横亘心间,就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谌引在他手中,微微一颤。
剑脱手而去,自己出了鞘,他停在衡瑶光眼前片刻,然后下定了决心般,飞速朝着山外坠去。
三息后,整座山蓦然顿住。
天道再往下落掌,山也依旧纹丝不动。
天道眨了眨眼睛。
它轻声笑着,脸上浮现出一种早有预料般的神情。
这就在天道的预见之中,如宿命,避过逃过躲过放过,却无可自救。
天道问他:“它下去接住了,你……要去吗?“
应下这个问题的,只有衡瑶光渐行渐远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苍生:所以其实主角根本不在乎我们
非岭:这不是废话吗,他们一个凶剑,一个那什么,谁搭理这些,阻止天道等于拯救苍生,但阻止天道不是为了拯救苍生
苍生:那是为了什么
天道:为了和不公平的宿命对着干
天道:简而言之,为了和我对着干
非岭:说得对,谁要是认识以前的你,也会想和你对着干
天道:认识现在的我又怎么
非岭:你太能打了,懒得和你作对
天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非岭:那是,没看那边还趴着个快死的鹤西疾吗
天道:……
非岭:你怎么不说话啊,鹤西疾快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天道:…………
非岭:哟,这不是天道吗,几天不见,提起鹤西疾,你又拉了?
第74章 执念执之,百死不悔
141.
山底青苔纵横交错,叠影斑驳。
谌引将剑鞘立在山底之下。
不过几尺的距离,剑鞘纹丝不动,稳稳托住了这座青山。
身体的力量在寸寸瓦解。
越能托起,越觉得体内的神魂都在往躯壳之外逃离。
当真让人由上至下的泛冷。
衡瑶光落下来时,谌引抬了眼帘去看他。
天底下再没有如此浓重的赤红。
那些颜色映在衡瑶光的身上,将他的青丝白衣都衬得发红。
他们隔着剑鞘对望片晌。
谌引听到衡瑶光问:“你想做什么?”
142.
山底也隐隐有些风。
风吹过的地方,总带着些许寒凉。
落得满目的是穹苍绯赤,山底青苔上,也颤抖着生出一根新芽。
这个问题,谌引听罢。
风渐渐吹得更急。
谌引扯出个不太轻松的笑来:“……本座当然是想拦住天道。”
衡瑶光向他走近了两步。
他们依旧隔着那把剑鞘。
风吹得衣衫开始猎猎作响,他们却偏要执意在这剑鞘的两边对望。
衡瑶光的声音比这风还要冷:“天道自然有人可以拦住,并不需要你。”
谌引眼底水色潋滟。
他看向他,彼此沉默了一段不算长的时间。
谌引说:“怎么能说不需要?你很需要,只是你不愿意而已。”
谎言藏在千千万万年的岁月之中。
似乎轻易转个弯儿就能让它消失得杳无踪迹。
可那仅仅只是似乎,谌引脸上还挂着笑,他颤抖着眼帘,像在看衡瑶光,又像透过眼前的心上人,看到了极遥远,又无可追寻的从前。
“借用我的力量,就可以让世间秩序重回当初,”谌引轻飘飘在风声的相和中开口,”是你有私心,你不舍得。你宁愿让苍生为你的私心而死,也不愿舍得。“
衡瑶光迟迟没有应话。
谌引道:“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虚无一片黑暗,天道行走在虚无中,逐渐在虚无里点落一颗星。当我踏入虚无时,整个虚无皆是繁星璀璨。天道说,在这虚无,当真有些寂寞。可有一颗星却告诉它,空空之所以空,是为心空。”
——“你要舍得,”谌引错开眼,不敢去看衡瑶光的神情,“你说,空空之所以空,是因为心空。可这么多年过去,心填满了,也要学会舍得。”
天道遥遥立于山顶,它张开五指,缓缓又将掌心向下压去。
山就随之而震颤。
谌引要托起的力量陡然加重,他身形往下矮了两分,眼底的光却如虚无星海般亮。
他劝衡瑶光:“你可以舍得天下苍生,舍得这万物,但你爱我,我就要为你舍不得。”
这不是因为你我皆惧怕生死如何。
“而是我不想,仅此而已。”
143.
山底的寒凉似冰雪初融。
越靠近,越觉得心底发冷。
谌引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再不可能退步。
衡瑶光定定看他良久,忽而往前行近了,站到他身前。
一抬手,先抚上了谌引的面颊。
衡瑶光的语调难得短促沉肃。
与往常所谓的温柔完全不同。
“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苍生。这句话放到任何人的身上,我都不会相信,”衡瑶光说,“可你说得不错……我不能放任天道一错再错,也不能真的让这世间生灵涂炭。”
衡瑶光绝非什么追求大义大爱之人。
他足够冷漠。
然而他一句话说至此处,眼看着就要妥协,手指却一瞬用力,掐住谌引的下巴将人带近了两分。
他们近在咫尺,几乎没有任何阻挡。
衡瑶光低声问他:“那你知不知道,我选择这些,做这么多事,在千年之前设法改变这些宿命,是为了什么?”
谌引被他如此控制着,也不欲挣脱。
那双水色潋滟的眼睛,只颤动了一息睫羽,凝望时,宛似砸落了千百颗流星。
谌引道:“是为了我。”
衡瑶光却答:“不。”
他们对视片晌,指尖的力道几乎让谌引有了要被捏碎的错觉。
可衡瑶光一句话落了音。
“我千年前做的桩桩件件事——都只是因为,我不想你被折断。”
谌引怔愣看着。
他难以清楚看清眼前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衡瑶光的脸甚至开始在他眼中模糊。
只那字字句句清晰得让人发疯。
衡瑶光说:“我曾同你说过一把剑的故事。剑失去了主人,宁可折断自己。但你我是不同的。鸿蒙初开时,你与混沌同生,仅因如此,沾染凶煞之气的你便成为了万物规则的错误。规则不能抹去你,它要让你这个错误与另一个错误为敌,如此,方能让你们两败俱伤,让世间秩序真正清明。”
“可你不是错误。”衡瑶光的声音有些轻,“你是在虚无的星海之中,我匆匆见过——”
“我仍是要被折断的。”谌引截住他的话锋。
谓之剑,出鞘时锋利又惊心动魄,摄魂更让人胆颤。
可当剑封在鞘中,他竟也能沉默着如春夜温柔。
谌引说:“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托住这座山,你必须要做这个选择。”
“你错算了天道,没能算到它会发疯。你也错算了我。”
谌引垂下眼帘,他指尖一点,剑鞘立时撤至他的手中。
青山轰然压下。
他抬眼看着衡瑶光,泪眼一笑:“千年前,你若算到我会动心,那就该算到,我愿为你断刃。”
144.
山在距离红尘几丈的地方停住。
天道的掌心被一把剑挡住。
那是一把断刃的剑。
折断了,无穷无尽的煞气就从其中汩汩涌流。
天道笑了起来,它抬头去看,最先看到衡瑶光深不见底的眼睛。
“你到底是折断了它。”天道说。
衡瑶光没有应答,只将剑锋往上一挑,堪堪擦过天道的手腕。
天道面露了然。
可它却并未回击。
天道已看穿这棋局走到了最后。
虽说胜负尚未有定论。
但在断刃的剑出现之时,天道便已然看到了自己的胜局。
它轻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瑶光。你愿意为了一把剑与我同归于尽,你的剑也可以为了你甘愿断刃。人间情情爱爱的东西,贪欲执念,最让人伤心。”
天道一语落了音,风声越急。
衡瑶光握紧了剑。
他看天道的种种神情,只顿了顿,随之刺去一剑。
避开了,便是第二剑、第三剑。
“你越是恨我,越难以胜我。你应当好好利用它残存的煞气,想好如何运使这没有了混沌的阵法——让我重头来过?那绝不可能——”
天道游刃有余地一退再退,讽刺的言语将将落定,天道后退的脚步却一顿。
它碰到了鹤西疾。
衡瑶光握着剑,偏头看了眼。
衡瑶光道:“不错,没有混沌,这阵法奈何不了你。但——倘若混沌还在呢?”
这句话说尽了,天道却忽然心间一滞。
衡瑶光拂去断剑上不曾存在的尘灰。
他一剑落下,那汩汩涌流、奔腾不歇的煞气,便轰然灌入鹤西疾的体内。
鹤西疾微弱的呼吸一顿。
随之应下这无尽煞气的,是鹤西疾骤然睁开的双眼,与天道万分果决的一剑——
那一剑刺进鹤西疾的胸膛。
未流鲜血,不曾有声。
片晌沉默之后,鹤西疾的眼底倒映出天道难辨神情的脸。
鹤西疾轻轻笑了。
“我……一直在等你,刺我这一剑。”
“我将混沌封在心里……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刺这一剑的。”
裂开的伤口里开始涌出宛似雾气般的黑烟。
缠绕着萦于周身的煞气,那黑烟越积越厚,越积越沉。
天道垂着眼,死死盯着鹤西疾的脸。
“你很好,”天道说,“你一再背叛我。”
鹤西疾也就笑得更大声了些。
鹤西疾说:“是啊,我很好,我这与凡人一般的贪欲,偏偏贪的是你。真是报应。”
他话音甫落。
这一瞬,楚令羽骤然大喝:“阵法,启!衡兄——快让开!”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结局了。
衡瑶光本来是想用另外的方法阻止天道的,最差的结果就是和天道同归于尽。
但千年之前的他没算到天道会发疯,所以导致现在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被迫要和天道打起来。
其实更久远的时候,定下断剑这个宿命的不是天道。
所以兜兜转转,剑还是要断剑,重整的世间规则秩序,其实就是天道本身。
总的来说,他们还是走到了最开始的宿命里,包括天道。
无论是断剑还是同归于尽,他们都是有可能“死而复生”的。
就是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彼此都不想让对方冒险。
而且衡瑶光还有个观念就是,剑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为了不存在的“罪孽”而断剑。
但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主角,他们不会死。
哈哈,作者,老坏蛋了
第75章 执念执之,如是亦此
145.
鹤西疾一番话语已将意气说尽。
衡瑶光闻了声,当先收剑撤身,轻飘飘退出阵法中心。
天道却未动。
它不动,只站在原地,低着头看鹤西疾全无血色的脸。
他们彼此神情都难以辨别。
是解脱亦或遗憾,是开怀亦或痛苦,皆不明显。
万千煞气缠绕着混沌蔓延而来。
贴在剑尖,盘根交错般往上急切地攀援,像逆风就会被轻易摧折的枯藤。
它们争先恐后不断向上游去,穿过剑锋,路过剑柄,攀上天道泛白的指尖,迎着那双毫无情绪的眼。
天道却依旧在看。
看鹤西疾的生命如这丝缕雾气般升腾而去。
飘飘然,如岁月般流逝。
看不见,也摸不到。只能在一呼一吸中觉察,这个人的生命,已行至终点。
也没什么不好。
天道松了剑,往后退了几步。
开启的阵法将这方天地牢牢封锁,数之不尽的结界就将它困缚其中。
混沌最终爬到天道的眉间。
天道缓缓闭上双眼。
它如轻烟般散了人形,再度化为一团看不清的雾,如鸿蒙初生时那般,与混沌死死纠缠。
难分胜负。
146.
鹤西疾设下的阵法,难亦不难。
难就难在,他在设下阵法之时,就报了必死之心。
若要启阵,唯一付出的代价,也就只会是他自己。
风是吹得很大。
楚令羽微眯着眼,遥遥望着阵法中心,送出法力的动作不停,只道:“奇怪,天道为何没有反抗?”
他心底摸不准天道突然而然的束手就擒,各方严阵以待的人也有几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