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晚,才是正午时间,刚刚好。”容秋喝了一口茶,笑道,“我掐指一算,接你回去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而且是两拨人。既然别人来了,我就不掺和了。”
“两拨人?”容仪有点疑惑,“佛子他们出来找我了吗?那还有一拨人是谁呢?”
“这个……”容秋往窗外看了看, 暗紫色的眼底笑意更深了,“有人按捺不住了吧。”
他站起身来,垂眼告诉他:“那么, 今日我便先到这里。小凤凰, 我先走了。”
容仪有些意外:“你这就走了?”他随即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多少会有一些让人误会的嫌疑,正想解释的时候,容秋就又笑了笑:“等我下次想见你的时候, 可以再来找你吗?”
容仪已经有些渐渐习惯这个人的路数了, 他结巴着说:“可……我是说,我之后, 可能就已经回天上了。”
“那么,我就在五树六花原等你回来。”
容秋说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就这样在他眼前化为一抹浮光, 轻轻消失了。
场地中的人声突然清晰了起来, 容仪站起身,发觉施沛和魏罗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举目望去,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他熟悉的,也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熟悉的。
这感觉让容仪觉得不太开心——他小声嘟哝:“没有人追求凤凰,是这么追的,怎么可以突然一下子就消失呢?”
他人生地不熟,一下子又闷了一点小小的气在心里。找不到路出去,看不见认识的人等自己,他干脆就自己坐下了。
不管是谁,他要等人来接他。
相里飞卢应该是不会来接他的了,不过施沛和魏罗一定要回来接他,他毕竟还是个护国神。
想起相里飞卢,容仪还有一点感慨。
从前相里飞卢要守着佛塔,他于是总是一个人出来玩,一个人上街,一个人买话本子,一个人混入酒楼里听戏……再一个人在幽微灯火中,慢慢地晃荡回佛塔。
相里飞卢从来没有接过他。
桌上还放着一个储物戒,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容仪打开看了看,见到里面是三四十颗左右的练实。
容仪把储物戒收了起来。他继续气呼呼地等人,但说不上来为什么,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他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看场上的斗鸡们;上半场的赛程结束,只剩下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散养鸡还在那里走来走去,也有一些没有参赛的平民抱来了自家的鸡放在场地上,尝试着让它们彼此相斗,也引来了不少人参观叫好。
容仪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想起自己的天运正好被封了起来,于是跟着凑过去看了一眼,猜输赢。
猜了五次,对了三次。
容仪正玩得高兴时,忽而感到身上一暖,天运回到了他身边。
他正想把晶石掏出来,重新封印一次时,却忽而见到场地里剩下的这几只鸡,斗了几次之后也不再斗了,而是各自兴致恹恹地找起了吃食起来。
旁边有人说:“羽禽类虽然性情刚烈,到底还是好安逸的,这几只练不起来,带回家养啦。”
容仪正眼巴巴地看着,觉得十分遗憾的时候,忽而听见旁边一道清冽的少年声音:“凡人斗鸡没什么好看的,斗鸡软弱,一场下来非死即伤,血流成河的也不好看;不如看六界灵兽争奇斗艳,灵兽体质强健,相斗效果更好看,也不至于场面血腥,让人看了难受。”
容仪扭头一看,清矍的少年人一身黑衣,正立在他身边,正是多日不见的兰刑。
兰刑微笑着:“师父,我来接你了。”
容仪:“!”
天色阴沉,北风卷起,间或飘下一些雪花来,在人们的肩膀上融化。
城北这一整个繁如城池的风月场所,忽而都陷入了一种整齐的寂静。
所有人都望见了长街上的车马帘标——没有仪仗,没有更多的随从,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姜国最为尊荣的标志。
玄青色的金边幕帘,是佛塔的标志,而众所周知,如今国师交接之前,这个标志多年来,只为一个人所独有。
“清席别院的车马,说是过来接人!”
“没看错,那的确是佛子府上的人!可佛子府怎么回来这里?这不是出了名的烟花风月场所吗?怎么看佛塔都和这里不搭边吧!”
“一定是出问题了,佛子几十年不问外事,不染红尘,怎么可能和谁有关联吗?”
“莫不是有皇室的人过来了?”
“别瞎说!再看看……”
容仪注意到楼中的人渐渐都散去了,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但他没有在意,只是跟兰刑一边说话,一边往下走去。
“你还没说你怎么突然来了?”
兰刑扶着他的肩膀,笑着说:“神域的凡人街市越办越热闹,我也是下来取取经。我想师父下界也有一段时间了,要是这些东西都看腻了玩腻了,回到天界也可以一样的玩。”
兰刑指尖凝出一道法力,一副封印的图景在容仪面前徐徐展开。
容仪看见,水镜中映出一座巍峨庄严的围场,围场两边栖息着各种各样美丽凶猛的高阶灵兽;中央,一只赤炎金猊兽正与一条水蛟颤抖不休,异常凶险;论场地的华丽程度,天界要高出这凡间百倍不止;论灵兽相争的激烈程度,比起凡间斗鸡又是精彩华丽数倍不止。
容仪好战的赌徒神经立刻被点亮了:“你居然办出了这样的地方?”
“怎么样,是不是比凡间要好玩?”兰刑笑着说,“要不要现在跟我回去看看?”
容仪疯狂心动:“好好——可是,我在凡间的事情还没办完。要不你先回去,我办完了,马上就过来,你给我留最前边的座位,好不好?”
“何须我先回去。”兰刑扶着他肩膀的手没有松开,“我便在这里等你。师父,我思前想后,姜国从前怠慢你,让你受奇耻大辱,如今你回来了,他们如何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仰仗你的福泽?”
兰刑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容仪瞅了瞅他,忽而严肃起来:“不是这样的。”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当初为师带你下界,的确是直接撞见了我和佛子的呃……分手场面,但是,说去说来,这场缘分中我也有错,而且是过错比较大的那一个。我已经不挂怀这件事了。”
兰刑抿了抿嘴,注视着他的视线变得格外认真而幽深:“你可以放下,我不能放下。师父你放下了,是师父看得开,我是你的徒弟,却也有我自己的短要护。”
容仪怔了一下。
“起码——让那和尚知道,你身边是有人照应的。”兰刑冷笑道。“也起码让其他人知道,明行大度,明行的徒弟却未必大度。”
容仪又想了想,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他是有些感动的,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微妙地察觉出,这个小徒弟似乎有点长歪了,有一些小小的偏激和极端。
这件事情比较严重,他还得找个机会,好好地给他掰一掰才行。
他们二人跨出门,正好望见门外停着一辆阔大的青色轿辇。
雾雨无声,外面一片寂静,相里飞卢掀开轿帘,从里面钻出来,迎面就望见了容仪和兰刑两人立在酒楼门口。
兰刑先开口,
笑了笑:“见过佛子——我们也是老熟人了,不必再作介绍了吧?”
容仪望见相里飞卢面无表情的面容,就开始觉得有些气短:“那个我……给你留了字条,你应该看到了吧,我今天是出来玩玩。”
“我知道。”相里飞卢视线凝在他身上,声音淡淡的,“是接近年关,我怕外边不安全,得了施沛、魏罗的禀报,前来接上神回府。上神……想玩什么,可以不用管我们。我会在这里等你。”
相里飞卢的声音很平静,“上神想玩什么,我也可以陪您看一看,姜国还有许多有趣好玩的地方。”
“啊不用不用。”他一严肃,容仪就开始慌,他赶紧说:“我今天玩够了,我先回去给你治病好了。”
相里飞卢的视线移到兰刑身上。
兰刑摆摆手:“不必管我,我会在他身边。”
他注视着相里飞卢,一字一顿,“虽然同是接人,但毕竟,我是来接他回去的。”
第89章
相里飞卢不再说话, 他只是站在楼下,没什么表情。他身后是他上任国师以来,唯一一次用到的仪仗和规格。他带来的人围满了整个长街, 静如他们身后青色的雪雾。
而兰刑孤身一人, 气定神闲, 但如果仔细看,他眼底也暗藏着某种锐利的锋芒。他与相里飞卢目光直视, 彼此都感受到了彼此散发的敌意。
容仪虽然迟钝, 但也敏锐地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他小声问兰刑:“我在上面玩, 他在这里等, 是不是不太好?”
兰刑说:“看师父喜欢。我等得起你,看他等不等得起了。”
容仪有点郁闷——他现在想起来这种感觉像什么了,他想起从前在梵天和其他小凤凰进修时, 每当他们可以回家探亲时, 那些小凤凰的父母总是要等在外面。虽然嘴上说着等他们玩好, 实际上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时候基本玩不了多久, 他的小伙伴们就会挨个回到他们父母的羽翼之下。
容仪说:“好吧, 我们现在先回去。”
他看着相里飞卢, 有些沮丧地说:“上车吧。”
他上了相里飞卢的车, 兰刑正要跟上去,相里飞卢拦了拦,声音淡淡的:“一辆车坐三个人,未免有些拥挤。这位上神请在随后的车驾中落座。”
“没关系,不是多长的路, 我也是刚刚下凡, 还有很多话和明行说。”兰刑说。
容仪小心翼翼地望着相里飞卢, 知道他现在脾气不好,于是放软声音说:“让他进来嘛,反正这里也很宽敞,可以坐下三个人,是不是?”
相里飞卢垂下眼,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轻轻说:“好。”
兰刑上来了,和容仪并排坐在一起。
“神域最近很安稳,我那边的事情差不多办妥了。月老和白泽最近常过来玩,他们……”兰刑放轻声音,低声细语地跟容仪说着话,说的大多都是天界的事情。
容仪也有几天没在天界呆了,很认真地听着。兰刑以前对这些八卦不感兴趣,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下来,记得这样清楚,还能如数家珍地跟他讲。
“是吗?白泽百年前走丢的那头灵兽找回来了?”
“是的,也是这次神域开始召集灵兽比武开始的,本来天界众仙豢养的灵兽,成日没个去处,正觉得无聊,连隐居了几千年的两仪兽一族都闻讯赶来,说想试试。我叫他们四下拜访时,正巧经过白泽以前修行的东皇山,才知道原来他的那只灵兽在……”
“原来如此!竟然是这样的一段缘分!”容仪听得聚精会神。
相里飞卢一直看着窗外。
直到马车到了清席别院门外,他才轻轻出声打断他们二人的对话:“到了,下车吧。”
容仪这才如梦方醒,和兰刑一起下了车。
相里飞卢问兰刑:“上神要住哪间院落,随意挑选吧。”
他的声音冷冷的,透着某种疏离。
兰刑说:“不用,我等师父这边事情办完,就接他回天界。治病的事情,应该用不了多久,不必在人间过夜。”
相里飞卢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容仪看他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要生气了一样,于是赶紧说:“他就住我那间院子吧,我记得还有不少空地方。”
兰刑似笑非笑地看了相里飞卢一眼,随后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好,都听你的。”
“那,我先给他治病,你先回我的院子等一等吧。”容仪说。
兰刑于是走了。
容仪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出了一口气。
他跟着相里飞卢走进他的院落,坐下来说:“我给你治病吧,今天我不是故意跑出
去这么久的……”
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相里飞卢的脸色,“你不要生气。病人,不能太生气。”
相里飞卢静了一会儿,语气却和在外面时不同,变得稍稍柔软:“好。我没有生气。”
他回头找了找,端出一份食盒:“我今早上做的一些饭菜,因为看见昨天你吃得不太舒心,所以试着做了一些,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容仪其实不饿,他出去后,多少吃了一些东西,而且容秋给他送来了练实。
他正要礼貌婉拒,相里飞卢伸手打开了食盒,轻轻说:“是虾肉芙蓉豆腐,鲜菱粥,还有蓑衣饼。”
容仪闻见香气,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他坚持了一下:“这个,不用麻烦你……”
“容仪。”相里飞卢拿出一个小碗,一面往里面盛粥,一面说,“虽然你我已经……但我不希望我们如此生分。我昨日也说过,你是姜国护国神,不论如何,都不用这么客气。”
容仪没有想到他说得这么明白,卡了壳:“哦……”
他想了想后,说有些犹豫着说:“可是你……也会这么给我师父炖汤吗?”
他清亮的眼眸看过来:“正常的国师和护国神……应该不用,你费心到这一步吧?”
“……”相里飞卢静了静。
“上神不用想这么多,我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做做。刚好我即将退位,在这个清席别院,也没有旁人,偶尔做一做这些,也是打发时间。”相里飞卢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说得有些艰难,随后很快调整回了他正常的、微微有些淡的口吻,“要是上神不想吃,我便送去佛塔给青月吃。上神也知道,你来之前,我也会喂一下外边的鸟雀。”